墨昀从书房出来,凌云釉已在廊檐下等了许久,发髻间仍插着一截桂枝,一靠近她,就闻到若有似无的桂花馨香。

“有事?”

凌云釉点点头,“有事。”

墨昀在前走到一间雅室外,一推开门,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凌云釉撅起嘴唇嗅了嗅,踮起脚目光越过墨昀的肩膀定在青玉案旁的红泥火炉上。

两人坐于青玉案的两边,红泥火炉煨着屠苏酒,墨昀盛好两杯,一杯放在凌云釉座前,“有什么事非要这会儿来说?”

凌云釉这会儿有些口渴,端起酒杯仰头干了,她不好酒,不知酒的学问,觉得这酒不及桂花酒香甜,也不再讨了。端正坐姿,义正言辞道,“我想换个老师。”

墨昀浅浅皱了一下眉,“嫌徐飞白教得不好?还是嫌他资历不够,配不上你?”

凌云釉笑着道,“不瞒你说,我确有这些担心。”

上弦月悬于轩窗之外,墨昀抬眼望了一眼,“说来听听。”

凌云釉在心里舒了口气,幸好墨昀不是心胸狭隘之人,换其他两位堂主,她现在估计早被扔出去了。

“我先问一句,徐飞白为枭阁出生入死,杀人最多,立下的功劳也最多,是真是假?”

墨昀闻弦音而知雅意,“徐飞白嘴是油了些,但也不全然都是假话,他十四岁入阁,连闯三重秘境,入阁之初就由阁主钦点为银衣使,枭阁创立以来,都未有类似先例。”

凌云釉没想到徐飞白一天到晚没个正经样,居然还有这么傲然的成就,虽然只是做铺垫用的由头,但自己一个没本事的软脚虾,居然嫌弃起一身好本事的真龙,墨昀没酸她自不量力已经是在为她留面子了。

她脸皮微微发烫,“他教我的轻灵九式没觉得多厉害,还道他成日只晓得吹牛皮,没有真本事,看来是我错怪他了。你说他银衣使的身份,是阁主亲自点的?”

要是被徐飞白知道自己在墨昀面前把他嫌弃成这样,指不定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墨昀饶有兴味得望她一眼,“你问完一个问题了,为了以示公平,下个问题该我问了,你今晚来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徐飞白?”

凌云釉在心里叹息:真是千年王八要成精。

“算是为他也是为我自己吧!既然是难遇的奇才,阁主也这么重视他,又为枭阁出生入死立了不少功劳,犯一点小错,是不打紧的吧?”

墨昀没往心上去,就徐飞白那个不安于室的闯祸精,这些年大祸不闯,小祸是免不了的,只是这次为何要差个姑娘来求情?

“他又犯什么错了?”墨昀端起酒杯。

凌云釉偷偷观察墨昀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无怒色,甚至都没有意外之色,就知道这事不严重,于是避重就轻地道,“也没多大的错,就是丢了你给他的一样东西。”

酒杯还没举到嘴畔就在墨昀手里化作了齑粉,他的眉头微微拧起,“你说他弄丢了我给他的东西?”

“他……他是这么说的。”凌云釉刚刚落下去的心被从墨昀指缝泄下的白色粉末吊到了嗓子眼,她不安得舔了舔嘴唇,无意识得想抓点东西攥在手里,离她最近的是墨昀没喝完的大半壶酒,紧张之下,她直接提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下肚,喝得太急,打出一个酒咯。

墨昀脸色铁青,唤来贪狼,“去把徐飞白给我请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疑神疑鬼,总觉得方才那句中的“请”字,墨昀咬得特别重。

贪狼已经好久没看墨昀这么生气过了,听说擅刑堂最近又发明了新鲜刑法,特有意思,等徐飞白被扔进去了,他一定要偷偷去看,想到徐飞白可能会哭天喊地的求饶,贪狼差点笑出声来,他连忙抬手捂嘴,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是,连忙跑出门去。

没一会儿贪狼就回来复命,“主人,徐飞白不在他院子里,守卫说他称新接了紧急任务,要连夜下山,已经走了半个时辰了。”

凌云釉感觉墨昀的气息里都结了冰渣,听他道,“好,很好,他是越发长进了,你和天权去把他追回来,抓到他不用急着带回来复命,把他倒吊在山崖边上三日三夜,吹吹山风醒醒脑子。”

把主人惹得这么生气都不扔进擅刑堂,主人偏心。

贪狼醋了,决心抓到徐飞白以后先把他扒光了再倒吊在山崖边上。

枭阁中只有一处山崖,崖下是万丈深渊,把徐飞白倒吊在山崖边上,想到那画面,凌云釉咬着拳头发起了抖,不忘在心里暗骂:徐飞白那个小贱人,打着让她求情的名头,实际上却是让她来拖延时间,她不过是贪点小便宜,这下好了,成共犯了。

贪狼一走,雅室里又只剩凌云釉与墨昀单独相处,凌云釉见墨昀安排完徐飞白,又将目光移向自己,连忙赌咒发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他犯的错这么严重,我绝对不是共犯,也不是帮凶,我若是骗你,天打五雷轰,我一片诚心,苍天可鉴。”

她忙举起三根手指头,动作太急切,突然从她袖口飞出一物,咚得一声砸在地上。

墨昀和她一起看过去,凌云釉脸刷得红了,心道天要忘我——被她甩出去的是从徐飞白那里讹来兽面玉珏,本来装荷包里的,她刚才等墨昀等得无聊便拿出来把玩,墨昀出来后顺手塞进了袖子里。

徐飞白极喜欢佩戴这枚玉珏,墨昀哪会不认得,被气笑了,“这枚玉珏是他贴身之物,戴得最多,废了好大功夫才得来,他对你倒是大方。”

凌云釉感叹自己这是什么运气,两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现在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楚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心急上火,她脑子忽然有些晕,差点站不稳,连忙按住青玉案,“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了,你罚我吧!”

墨昀也发现她满脸通红,面无表情道,“事到如今罚你有什么用……”

后面他说了什么凌云釉已经听不进去了,墨昀在她眼前变作两道重影,她摇了摇头,“好晕啊!”

说完这一句,就阖上眼睛朝前扑去,墨昀隔着青玉案站在她对面,不得已伸手扶住她的腰,“凌云釉。”

凌云釉脸搁在墨昀肩上,双目微闭,气息缓慢匀称,竟然就这样睡着了。

墨昀感到浅浅的气息喷在脖颈上,看向案上被凌云釉紧张之下喝空了的酒壶,扶额叹了口气。

墨昀亲自将凌云釉送回西厢房,给她盖好被子,回到雅室,摇光已经将青玉案收拾干净,重新为墨昀温了一壶屠苏。

看主人回来,便舀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过去,“屠苏后劲大,凌姑娘大概是喝醉了。”

墨昀一想到她和徐飞白就闹心,“本来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喝太多。”

摇光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主人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他是墨昀的贴身隐卫,对于墨昀的盘算和计划比徐飞白和秦州都了解得多。墨昀交给徐飞白的是冰河的武功秘籍,让凌云釉习会秘籍上的武功身法,是西征冰河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

摇光拧着眉头,担忧道,“秘籍丢了,主人的计划可能也要变一变了。”

墨昀连饮下三杯屠苏,走出雅室,向卧房走去。“这个计划花了我许多心血,这一环是成功最关键的一步。幸好当初我记下了秘籍中的招式,倒还没糟糕到必须改变计划的地步。事到如今只能由我亲自来教,往后堂中的事务就只能让裴云多担一些了。”

摇光抱着披风追上去,“秋夜风凉,主人把披风披上吧!”

墨昀没有拒绝,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一会儿功夫已经走到了卧房门口,忽然顿住脚步,“裴云最近可有发病?”

摇光回道,“云叶医女的药很管用,裴公子已经足有一月未发病了。”

墨昀点点头,“我听说裴云院子里新种了一片药草?”

摇光垂下眼眸,“是云叶医女托人带回来的一些珍稀药材,裴公子院子里除了秦公子当初移栽过去的几株墨菊便没再种其他的,云叶医女便将药材种过去了,裴公子看起来并无任何不悦。”

墨昀眼瞳黝黑深邃,久久不语。

摇光也屏声静气,不敢出声。

“你下去休息吧!”墨昀推门进去,摇光低头应是。

屋内燃起一盏灯火,驱走绵密的黑暗,一卷羊皮地图摊在圆桌上,墨昀坐下来看了半晌,一直难以集中注意力。

他有些烦躁,这时,挂在檐柱下的风铃“叮叮咚咚”响起来,窗外弦月西移,却始终有一颗星伴在弦月左右。

他想起离开平康那一夜,也如今晚一般,是个孤星逐月的夜晚。

他扯开领口,从里衣上取下一枚三角状的护身符,护身符的三个角并不一样宽,别扭的针脚清晰可见,他一直在想:既傲娇又好面子的老堂主是怎么一针一线得缝出这个丑东西的,怀着一身武艺,却遭绣花针把手指扎出十多个针眼。

刚来朔风堂时,墨昀每晚做噩梦,老堂主怕护身符不管用,还去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求了个铜风铃给他挂在房檐下,说是辟邪去邪祟,墨昀那会儿本就睡不好,被这叮叮咚咚的铜风铃吵得更难入睡,好几次要老堂主把它解下来扔了,老堂主牛脾气死倔,不肯就算了,威胁他若是敢解他这把老骨头就从七楼上跳下去。

铃声叮咚不绝,护身符上犹余他身体的温度,回忆深远悠长,他花了很久的时间去接受,那个总是令人哭笑不得的老顽童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墨昀摩挲着护身符,低声道,“你是不是很失望,我本来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平康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