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小蝉坐在轿子里,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

虽然方才那管家满面堆笑,可是他眼神中分明是藏着那种东西的,藏着对北燕人的厌恶,她感觉得出来。

轿子外面是热热闹闹的烟火人间,应小蝉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听到了小贩的叫卖,听到女子们说话的声音,听到小孩在唱童谣,听到街边打铁的声响。

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倘若她探出头去,说不准会被百姓们蜂拥而上当场打死吧。

虽然在牢房里的时候,她一直在安慰合合儿,告诉她要如何笑对生活,可实际上,她自己又怎能不怕?

蓝色的轿子密不透风,映得她也是蓝色的,阴沉沉的,仿佛这是一顶通往地狱的轿子。

应小蝉心里一阵发酸,眼睛忍不住红了起来,虽然极力地表现出无畏,可她到底是无根的浮萍,孤身一人被命运放逐了,又怎可能不怕。

忽然间,抬轿子的人脚步快乐起来,颠得应小蝉身体直往后仰,她慌张地把手搭在轿子内,问:“发生什么事情了?”

管家分明就站在轿子外面,可是并没有回答她。

此时正前方传来一阵马蹄飞踏的声响,还夹杂着一人的呵斥声。

“闪开!快闪开!”

应小蝉感觉到轿子被人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而马蹄的声音和那人的呵斥声已经越来越近了。

她伸手去掀轿帘,推了推,却发现那帘子纹丝不动,分明是被人用木板封死了,神不知鬼不觉。

应小蝉大声疾呼着,可结局已经是可以预料到的。

随着一阵猛烈的撞击。应小蝉察觉轿子翻滚着,从高处坠落下去。

她的身体在轿子内四处撞着,只觉天旋地转,抬手去推,本应是软帘的地方全都纹丝不动、坚硬如铁。

轿子迅速下沉,而水也从缝隙中渗透出来。

应小蝉大声呼喊着,却依然没得到任何回应,透过缝隙,她看到那管家模样的人站在桥上,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轿子一点点沉没下去。

果然。

果然无论在哪里,都会被视为十恶不赦之人。

只有死,才能彻底地让他们感到心安。

如果早知道今天是最后一次见到太阳,那她上轿子之前一定会多看几眼的。

那灼热无私的太阳,你能从东边照到西边,也能从南边照到北边,如果你能照到我的阿妈跟合合儿,请告诉她我的灵魂已经回到了故土,如果你看到了我的师父,也请告诉他不必挂念我了。

纵然已经接受了死亡是既定的结局,可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恐惧才不由分说地占据了所有的想法。

水位一点点地上升,渐渐地应小蝉仰起脖子也只有面孔能露在水面之上。

虽然是夏天,可这水寒得入骨。

水轻轻地,一点点地没过了嘴唇,紧接着没过了鼻子,再也无法呼吸,她彻底地被水淹没了。

口鼻进水的滋味是那般辛辣难受,可任凭她如何争执也无法阻止水从口鼻中倒灌进来,恐惧到达了顶峰,她的指甲四处乱抓,抓到轿子上生生地把指甲绊了下来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印痕。

“救救我!救命!”

大牢内,合合儿与应小蝉的母妃还在为她祈福,希望这颗明珠能够被人捧在手心珍视,可惜太阳不会告诉她们,这颗明珠已经被人关在笼子里,即将溺死在皇城外的一片湖水中。

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再无法挣扎,也无法改变,所有想做的事情,所有想说的话,终将随着这具身体的陨落而被永远地埋葬。

应小蝉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她漂在轿子里,长发散开,如传说中的海妖一般,妖冶地绽放,恍惚间,她仿佛抛开那具沉重地肉身,缓缓地上升。

可是忽地一声“连世子!”惊得她重重地坠落下去,再睁眼,还是在轿子里。

只是轿子外有人用力地拿刀劈砍出豁口,而后一只手伸了进来。

应小蝉抓住了那只手。

紧接着她就被巨大的力量从轿子里拉了出去。

她望见了连煜!

她看见连煜抱着她,从水底的世界慢慢地浮上去。

随着哗啦一声响,在岸上等待的谢二等人终于看到连煜从水下冒头,缓缓地朝岸边游去。

而连煜的怀中还抱着那北燕的公主,她面色惨白,长发垂在脑后,雪白的腰肢上带着晶莹的水珠。

她美得惊心动魄,可她却也似乎没了气息,进入了永久地沉睡。

连煜将她平放在岸边,挤压她腹中的积水。

“连将军,是你……”

应小蝉悠悠转醒,只觉日光刺眼而无温度,并不真切,她恍惚间以为已经死去回到故土,只是在看到连煜的那一刻,才清醒过来,缓缓地叫了他一声。

“连将军。”应小蝉死死地拽住连煜的袖子,碎发贴在她的额前,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神,衣服也贴在她身上。

连煜将自己的披风取下盖在她身上,这姿势却无意中将她搂在怀中,揽得更紧。

应小蝉惊魂未定,忍不住地将脑袋靠在他怀中,要从他身上汲取温暖和力量。

紧跟着策马而来的谢二慌忙扭头回避,这女人是韩昊乾的妾,连世子该避嫌才是。

“哎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本小公爷新纳妾,你们连这些小事都办不好!”

听声音,韩昊乾来了。

韩昊乾一路小跑着过来,强行将应小蝉拉起来,一手搂过她的腰肢,贴在她的肉上,全然不顾她的挣扎和反对。

应小蝉眼眶红了,她抬头看看连煜,看看韩昊乾,终究只能把头垂下,委屈得要哭起来了。

“真是辛苦连世子,多谢你救了她,不过她终究也是我的妾,你大庭广众与她过从甚密,到底是不妥当的。”韩昊乾说,“不过,你救了她,这份恩情我会记得。”

“不必。”连煜站起身,随意抬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不过是公干恰好路过,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何况……如果我原知道轿子里的是她,我也不会去救。”

谢二听他嘴硬,心里忍不住拆台,公干,恰好,举手之劳,连世子这谎话说得是真妙。

韩昊乾把揽在应小蝉腰上的手收的更紧了,舔着后槽牙,另一手把应小蝉的下巴抬了起来:“听到了吗?倘若早知落水的是你,连煜不会救你的。”

应小蝉被如此奚落,眼泪已经是在眼眶中打转了,是的,早该知道了不是吗,在大楚,没有人会欢迎自己的,死亡或被玩弄,才是自己的命。

韩昊乾将应小蝉抱上马,二人而骑。

“驾!”韩昊乾一甩鞭子,马儿应声而动。

连煜望见马上被韩昊乾抱在怀中的应小蝉扭过头,定定地看着他,迟迟不肯把目光移开。

“走吧,愣着做什么?”连煜呵斥众人。

谢二一众人什么也不敢说。

连煜重新往拱辰街的方向去,方才的一幕幕不知为何在他脑海里不住地浮现着,一声声的“连将军”,倒像耀金那小家伙的叫声,纯粹的依恋。

可是,她做出了她的选择不是吗?既然她当初在朝堂之上表明了她的心意,那她就同自己再无瓜葛了。

可是,为什么看到她被韩昊乾那无耻的家伙带走时无助的眼神,心却在隐隐作痛?

难道当真如那巫师阿辙利所说,自己终会爱这女子爱得肝肠寸断?

怎么可能?

何况,给过她机会了,她选择了走另外一条路。

连煜头痛欲裂,因此决定不再去想这个人,不再去想这件事。

“还在看他吗?”韩昊乾策马而去,却从没有错过应小蝉脸上的表情。

应小蝉觉得这人像毒蛇一般黏腻,因此始终不愿同他多说一句话。

韩昊乾察觉到应小蝉的抵触,越发地得意了:“你终究是个亡国的公主,你就是妖精,是祸害,连煜他前途无量,又怎会为了你自毁前程,何况你又亲自地在朝堂上选了我,骄傲如他,不会再救你第三次了。”

应小蝉的泪再也忍不住了,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落了下去。

不选连煜,是为了不牵连到他,只是如今看来,这决定,好像是错了。

这场失败的谋杀已经收场,双方各自离场。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不远的拐角处,一直停着一辆马车。

“宇文兄,他们都走了,看来那韩夫人终究没得手,”杨羽不无遗憾,“可惜,这北燕蛮子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活下来,算她命大,不过走着瞧!”

宇文琒听了之后,闭上眼睛,咳嗽不断,无法控制。

杨羽十分担心:“宇文兄,你到底是怎么了?从昨日回来便一直高烧不退,你一向身体康健,又怎会如此?”

宇文琒紧闭双眼,装作没听到,因为他实在无法回答这问题。

要如何告诉杨羽,他宇文琒对北燕公主喊打喊杀,却在看过她的脸之后就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吗?

他回去之后便不断地想着那一截白白的细腰还有那张无辜纯良的面孔,想让她用看连煜的那种眼神看自己,想脱下她的衣服叫她为自己换上大楚的服装。

想要像收藏一块美玉一样,把她藏在屋子里。

这种话要如何对杨羽说出口?

“宇文兄,你怎么发了这么多的汗?”杨羽十分担心。

宇文琒自嘲地笑了笑,最终也只能说:“不妨事,许是这阵子思虑太重了。我带家仆步行回去,你便不用等我了。”

杨羽担心他的身体,却又拗不过他,只是他二人朝夕相处,杨羽终究是察觉出什么,试探性地问道:“宇文兄,有句话,愚弟不知当讲不当讲。”

“凭你我二人关系,但说无妨。”

“你莫不是……”杨羽抓抓脑袋,思忖这话该如何去讲,“我感觉你不对劲,是不是也被那妖女蛊惑了?”

“哼!”宇文琒甩开了杨羽的手,“我拿你当兄弟,你却以这样龌龊的心思揣测我,那亡国公主是妖女!我如何能与妖女为伍?”

杨羽见他是真的动了怒,慌忙赔笑脸:“宇文兄,是愚弟的不是。”

宇文琒甩了甩袖子,从马车里出来,家仆连忙跟上去。

杨羽想追上去道歉,但一看宇文琒决绝的背影,便又却步了,便在心底里盘算着明日再登门道歉。

“主子,今天宇文公子为何如此生气?”杨羽的家仆也小心翼翼地问,“可要驱车追上?”

“他是有些魔怔了,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既然他要一个人走,那我们也不便去打扰,回府吧。”

“是。”杨家仆人应声,挥起鞭子,驱使着马匹调转了方向。

宇文琒看见杨羽的马车走远,他才敢朝着湖边走去。

方才,她就躺在这里。

宇文琒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摸她方才躺过的草地,心底里升起一种极大的满足。

忽然间,他的手触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他将那物捡起来,发现是一条手链,链子上坠了个看上去十分廉价的珠子。

这手链,他在应小蝉的手腕上见到过。

回想昨天初见她的场景,纵然如何害怕,她始终用另一只手护着左手手腕。

想来这东西对她应是十分重要的。

思及此,鬼使神差一般,宇文琒将那手链揣进怀中,小心保存。

返程中,宇文琒带着家仆在路上走,一路上见了不少少女,可没有一个像她,更没有一个是她,全都是庸脂俗粉,全不值得一提!

他心里越发地烦躁了。

路过一家酒楼,宇文琒却听到其中一名醉汉字正腔圆地提到北燕公主,他不由得退回来,要瞧瞧是什么人在说话。

“那北燕公主美是美,有什么了不起的?”晁鄂喝醉了,便在酒楼里吹嘘起来,“别看爷爷我只是个校尉,可一路上她求着爷爷的地方多了去了。”

“哟,你这么厉害,那有没有试试这北燕蛮子的滋味有什么不同?”旁边一个人凑过去,挤眉弄眼地问道。

“嚯,说起这个,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晁鄂又闷了一大口酒,吹嘘起来,“我当时……”

听着晁鄂大肆地编造着他与应小蝉的□□,惹得周围一众人连连起哄。

宇文琒的拳头,渐渐地握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