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碧好整以暇地半躺在江善怀里,房内只她们三人,她也不避讳:“那个袁明棋面上是花天酒地,实则是帮家里去打探消息,方凌被我毒哑了,他就想让方凌指认,不知争执了什么。宫里出了事,阿翊去乐坊请人,方凌当夜就投井自尽,真是帮我反咬一口,待李家人顺着你婢子的踪迹前去,定然也会知晓方凌的死讯,查到袁家人身上。”

要打压长期盘踞在洛阳的袁家,只有靠其他几家的势力,王楚碧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她似笑非笑:“阿蒨,别看我如今能够参政,实则我们三人半分实权也无,只管引火烧山,看他们内斗就是了。”

王蒨还惦记着那自尽的人:“阿姐可想好如何善后?”

“什么善后?”王楚碧看着三妹,想起她向来心软,哀叹一声,“也对,他死得这样妙,若我能成大业,会为他立个牌,深夜无人流几滴眼泪。”

王蒨顺着她的话,想到前世的李意行。

人都死了,立几个牌哭一哭,究竟是做给谁看呢?正如此刻的阿姐,王蒨可以肯定,倘若叫阿姐登基在位,换她身边死几个男人,阿姐夜半梦归不仅不会哭,恐怕还会笑出声。

死几个外人就能换自己睥睨天下,若有这等好事,立几个牌装假慈悲,又有什么了不起?

江善拧起眉:“公主这张嘴,就不能说些好话。”

“滚开,”王楚碧坐起身,问及正事,“夜里,李家都有谁来?”

王蒨一问三不知,推开房门唤来乔杏,叫她去前府候着,一旦来了人即刻通传。

李家人还没来,王翊与卫慎先到了府上,王翊吃完这顿夜宴就要去军营出发,她换了身紧袖短打,仿佛随时要冲出去杀一个来回。王蒨与她并肩走在路上,说了刚才在房内的事,告诉二姐那个男人自尽了。

王翊良久没出声,她在战场杀的人可多了,死个人当然没什么。可她还是拉住了王蒨,思来想去,对她道:“三妹,我与你阿姐知晓你经了怪事,也信你,只是政堂之事诡谲多变,你不必全按照那个什么前世来……且,你既见过,应当知晓你阿姐是什么人,千万别惹她。”

王蒨这会儿还不明白,什么叫惹她,她怎么会自讨没趣去惹阿姐动怒?

“我今夜就要动身,宫中只留你们二人,信笺传书多有不便,你们二人只能互相扶持。”王翊一口气说完这些,快要喘不上气,“不说这些了,此次前去,你想我给你带什么?”

王蒨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今日是我生辰,就是许愿,也只愿我们姐妹三人都好好的。”

她抱着二姐:“二姐要小心真族人反扑。”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婢子来报,说是李家来了人。

王蒨整理好衣襟,一路走到前院,果然看到了郎主与李潮生,同行的甚至还有李莘,三人站在李意行身前说话儿,王蒨安置好两位姐姐,才上前打招呼。

李家郎主与大公主都在,场景顿时有几分微妙,江善站在王楚碧身后,不断往郎主看去。

身为郎主,李谋还是从前那幅老样子,带来了贺礼,一板一眼地往府里走,李莘在最后头,这场面让她生出些拘束,待落了座,王蒨才问她:“表姐居然来了,中午也未曾听表哥说起。”

李莘也不自在,凑在她耳边:“是世子叫我来的,我原以为……都不曾来得及备礼,只带了几个狸奴用的小物件,还望公主莫要怪罪。”

王蒨露出喜悦的模样:“当真?那几只养在家里越发胡闹,我正愁没东西给她们解闷呢。”

李莘晓得,公主要什么金屋银屋没有,不求贵重,但求合意,公主喜欢才是最要紧的,她不由放松下来,自己打趣道:“除了训猫,我也没有别的本事了!”

乐人又送了折子来,王蒨夜里是不想点了,扔给了王翊,她坐在席间没有食欲,李意行就在她手边。

伤处止了血,他就把刺目的纱布拆去,夜色中借着长发遮掩颈后的伤口,若不撩开他耳后的长发是看不出端倪的。王蒨忙活了一圈,心神俱疲。

李意行侧脸看她:“公主。”

“嗯?”王蒨有气无力地看他。

他的眼中似有一汪明月盈泉,目中的神情既温柔又伤怀,李意行将脸凑近了些:“生辰要高兴些。”

“看不到你,我才会高兴。”她在他面前不再柔软,一字一句都要撇清干系。

李意行还是点头:“好。”

过完这场生辰,二人就要和离了,王蒨满心惬意畅快,李意行却目中郁色难消,台上的戏不知看了几分进去,或许整场上唯有王翊在认真看。

郎主盯着晋宁公主,李潮生在喝酒,李莘魂不守舍。

王蒨也没什么心思,用膳用到一半,姑姑从宫里赶来了,手里还提着食盒,她见此处人多,半弓着腰行礼:“此乃老奴的一番心意……”

“姑姑!”王翊从位上蹦起来,打断那些虚礼,“做了什么吃的,快看看,我也要去战场了,马上就看不到姑姑啦!”

二公主不合礼数,梅珍姑姑铁青着脸,打开了食盒:“匆忙为三公主做了长寿面与百岁糕,还望公主不嫌弃。”

王楚碧看着二妹,忍不住道:“哪儿会嫌弃啊,抢着吃还来不及呢。”

王翊是有些嘴馋,可她知道今日是三妹的生辰,将东西推到三妹跟前:“三妹,快吃呀。”

前世她过生辰,李意行总要给她煮面,可实在是太难吃了,王蒨几乎对长寿面这三个字有了恐惧感。幸而姑姑做的是不一样的,她拿了个小碗分食,小口吞咽。

“谢谢姑姑,”王蒨刻意道,“姑姑手艺好,做什么都好吃。”

她已动了筷子,王翊就不客气地拿过一块百岁糕,她不忘给王楚碧也送去一份,又逼着卫慎一起吃:“快吃,这是军令!吃了就能长命百岁了。”

卫慎也是少年郎君,还被人逼着吃糕点,面上难免挂不住。

王翊吃了两块,将糕点全部分了下去,至于李家人究竟吃不吃就与她无关了,唯独有那一碗面留在她跟前,她时不时吃上一口。

李意行看了半晌,清楚她是故意为之,忍不住问:“阿蒨,有这样好吃么?”

第56章 目送  李意行贴着她,想叫她好受些,王……

王蒨稍偏着脸看向他,不想接话。

台上的乐人对着下头的贵人们,心中是惊骇不已,没想到夜里的氛围这样不好,因而舞完之后,提着胆子上来祝贺,也不敢再讨喜钱了,还是王蒨让乔杏和霖儿主动追了上去。

这天夜里的诸人在她的生辰宴上都各怀心思,华庭散尽,王蒨与李意行并肩送客。李潮生喝得多了,从太傅府上带来的下人搀扶着他,郎主负手伫立,眼神时不时落在晋宁公主与那内监总管身上。

王楚碧没心思应付他,稍打了声招呼,就送王翊出发。

王蒨回头看李意行:“别跟着我。”

李意行停住了脚步,在灯下看她远去。

她快步追上两位姐姐,卫慎的腿脚不方便,在王翊府上休息了几月,稍好转了些,走得慢时与常人无异,但若是赶路,则会开始一瘸一拐。

王翊牵来了马,将卫慎直接拽了上来:“就送到这里吧,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王楚碧被她的口无遮拦气到了,拉着她的衣襟吩咐:“你在军中给我盯紧自己的命!”

“我厉害着呢,”她大大咧咧地,又对王蒨,“三妹,记住我说的话。”

梅珍姑姑站在一旁,眼中愁云漫遍:“二公主,此行又要多久?”

“这哪里是能预料的?少说半年吧!”

外面敲了更,王翊握着马鞭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到了动身的时辰。”

王蒨留在原地,看王翊快马远去,比起不舍,她更多的是惶惶不安,似是山雨欲来之前吹了阵狂风,让她心中难平。她问王楚碧:“此行前往,各世家有派人么?”

“抠着手随军送了些,那么点人,我还道是去守城门。”

王翊向来是带兵以少敌多,重军都在各家州郡,不肯出关,且他们真去了,也不晓得能打成什么样。王蒨苦着脸,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外头已至子时,王楚碧带着姑姑回宫,王蒨则回了府中。

下人将台子拆去,府上那些喜庆的红绸也拿了下来,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王蒨拖着沉重的身躯去洗沐,没待多久就起来了,急着回房入寝。

李意行先她一步,他在府中等她的时候已洗沐更衣,王蒨进门时,他穿着雪色中衣,耳下的刀口又在流血。

瓷白的肌肤被猩红的血衬得有些病态,李意行用帕子捂着,笑着唤她:“阿蒨。”

王蒨困极,没精力陪他打哑谜,她看了眼伤处:“怎么又破了?”

李意行摇头:“我也不清楚,或是方才更衣时拉扯到了。”

“涂点药吧,”王蒨躺到床上,白日里李意行赠予她的断竹被收在床内,她踢到自己碰不到的地方,“和离书也好了没有?”

李意行按着伤口,含笑的脸顿时冷凝。

他披着发凑到她身边,玉长的指卷起她的一缕长发:“阿蒨就这样急着与我分开?”

王蒨怕他反悔:“你答应我的!难道你说你真心悔改,又是骗我?”

从前他骗她,王蒨的双目俱是泪水,如今只有恼怒,李意行指尖发颤:“我怎么会骗你,一次就叫我生不如死了……明日我会起书,可近来朝中不安稳,阿蒨要明白,你我二人在这会儿和离并不是好决策。”

王蒨清醒了,她看着他:“借口。”

“你阿耶都进城来看过了,你们口口声声关切父王,其实根本没人在乎他死活,还觉着阿姐更好摆布呢!我跟你和离,一点都不担心,要弑君还得先杀外人,一时半会儿,我就不信谁敢对我们下手。”

李意行蹙眉:“你还看不清么,世人都在传,大公主同样残暴,与你所期望的明君大有不同。”

仁善懦弱是王蒨的优处,亦是她永远的软肋,李意行很清楚这一点,从前就将她的短处拿捏于手心胁迫诱哄。他此刻也不算挑拨,这三位公主性情迥异,在政治抱负上,阿蒨于大公主大抵是截然相反的,她期盼太平盛世,君仁民爱,可王楚碧这个女人一旦掌握实权,后果几乎无法想象。

王蒨原想睡觉,跟他说了几句,气得头脑清明。

“父王从前随性杀人,你们从不指责,甚至顺着他的意。阿姐还什么都没做,外人就急着道貌岸然地数落起她残暴?”她忍不住要问他,“你不曾杀过人?还是你那些族人不曾?我瞧外头那些人不是怕她残暴,只是因为她是女儿身,才对她诸多要求。阿姐即便是不杀人,你们又会要她通天知地,料事如神……总之,想要挑短处,就是神仙来了,也能给他们说成十恶不赦。”

李意行按住她的肩,轻轻道:“我从未如此想过,只是你们的立场并不全然相同,你仔细想一想。”

她的呼吸平缓片刻,似乎当真在思考,良久,王蒨推开他的手:“你不必说这些,我只跟阿姐在一块儿,这一世我会做我能做的,去帮她们。”

“你究竟知不知大公主最后的目的?”李意行正色问她。

“无论她的目的是什么,我都选阿姐,不会选你。”话已尽数说绝了,王蒨一再表明对他的抗拒,不想与他有任何牵扯,李意行目中哀伤,不再追问。

他只望着她,直到有流动的液体从伤处涌出,才发觉伤口又裂开,驱身去用帕子擦干净,再回身,王蒨已睡了过去。李意行吹灭房里的灯,立在床边又看了她半晌,王蒨入睡时很乖,连动作都很少。太久未与她亲近,他忍不住低头想去亲吻她的唇,蓦然间又想起她说今天做过的梦。

于是那吻堪堪停住,李意行看着熟睡的她,心内自厌自弃。

他实在好冷,先前盛夏时就手脚冰凉,如今转眼入秋,临近年尾,李意行更加畏寒,他不知这股冷意究竟从哪里来的,让他手脚颤抖。王蒨就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眼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轻云蔽月,厢内房外都一片寂静。

李意行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他想起自己前世在这里给她戴了链子,王蒨时而在笼中哀求于他,让她出去。那时多自负,以为她逃不开自己身边,以为年岁弥长,足以得到她的心软和原谅。

因她胆小,李意行怕她做噩梦,有时会进笼中陪她一起睡,下人们不敢靠近,二人在一方天地中死死相拥。金锁玉栏下,他抱着不断颤抖的她,想与她更进一步,王蒨终于崩溃,她祈求着:“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呀!”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一响起铁链的晃动声,他脑海中就会忆起她怨毒的目光。

经年至此,从前的卑劣让他永远无法在她面前抬起头,那些自负在她眼里又多么可笑。

李意行将她的被褥理好,仍旧睡在地上。只是这一夜的王蒨睡得并不安稳,后半夜她开始咳嗽,一开始还很小声,到后来咳得厉害,她也醒了,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口鼻,她眼前昏沉,李意行一早就被她惊醒,倒了茶水给她。

睡是睡不成了,两个人都没心思入觉,冥冥之中都清楚各有事要做。

王蒨靠着软枕,李意行看了眼天色,去把霖儿叫来了。

霖儿一进屋,发现地上还有一床被褥,公主独自睡在塌上咳嗽,她握紧手心,不知要如何反应,眼神都不敢随意落下,李意行只道:“给她把脉。”

她医术尚可,听世子语态像是公主病了,一时间顾不上操心二人分睡的事,在床边替王蒨搭脉。

王蒨既没有受寒,也不曾被谁染病,眼下咳得厉害,额头渐渐发烫,霖儿在她脉象上停留半晌:“公主应当只是……有些劳累伤神,过疾致热,歇息一阵子就好了。”

李意行握着王蒨的手,让霖儿去请太医。

王蒨这病来的突然,昨日夜里还好好的,以往更是少有病症,李意行如何能放下心来。偏这人在病中还不忘叫他走开,李意行只能叫人打盆热水,帮她擦掉额上的薄汗,王蒨在病里,说不清滋味,又冷又热,两种相冲的温度在脑后与身前炸开,她浑身都汗津津的,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