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少年大概是吃了个半饱的缘故,说话也有力了许多:“我是他的学徒,要帮老师去搬运采集石料的!”

石……料?

海蒂没想到这一茬,下意识问道:“雕塑的那种石料?”

“对,”少年虽然抱着满怀的东西,仍然试图给她比划大小和形状:“我们要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结队去附近的高山上,去寻找最适合雕像的大理石,然后再用绳索把它们背回来。”

而且显然也没有太多骡子能供他们支使,一切都只能靠童工来完成。

那这些问题都说的通了——上下山的时候脚步会有不稳,石块本身又沉重而棱角锋利,到处都可能会留下划伤的痕迹。

“等下到了宫里,你换一身干净衣服擦下药再走吧。”海蒂也不好阻拦他,只解释道:“就当做是你陪我聊天的报酬了。”

“对了,”她想起了什么,在走到庭院门口时停顿了一下道:“你叫什么?”

“米开朗基罗,”少年重复道:“米开朗基罗·博那罗蒂。”

蓝眼睛的贵族小姐愣了一刻,捂着脸笑了起来。

真是出门散个步都能把文艺三杰给捡回来。

-2-

少年见她突然笑了起来,还以为是自己脸上有脏东西,狼狈的抹了下脸道:“请不要取笑我。”

“不,是你的名字很好听,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海蒂咳了一声,示意前来迎接她的仆从帮忙接一下东西,好让那少年休息一会儿:“这儿有浴室,你洗完以后把伤口处理一下。”

她必须习惯这一点——以后随便问路边的某个人名字,搞不好都是美术史或者欧洲史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还有各种政客和主教,这些人简直全都扎堆在意大利了……

“对了,”她想起来了什么,又看向他道:“波提切利和达芬奇正缺一个得力的学徒,我想他们的老朋友多梅尼科不会介意你过去学习的。”

少年露出惊喜又忐忑的表情,还在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不要询问太多。

他跟着侍从走了两步,忍不住又看向她:“真的吗——波提切利先生从西斯廷教堂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只是闷在画室里画画而已。”海蒂笑了起来。

看在他们两一人给她塞了个小男孩的份上,她回塞一个小学徒也不过分吧。

在前世的时候,海蒂逛美术馆和博物馆时一般不太关心各个油画的时间和年份。

她没有想到如今拉斐尔和米开朗基罗会这么……这么的小。

拉斐尔歪着头啃苹果的样子简直可爱到让人想把他抱在怀里揉头发,米开朗基罗正处在十一二岁的年纪,虽然倔强又骄傲但也很有少年的明朗感。

——完全和博物馆里讲解图上那两个皱巴巴的老头子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海蒂示意侍从领着自己去后院,趁着那少年在洗澡的功夫打算跟那两位老朋友好好谈谈。

在穿过中庭的路上,侍从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大人,刚才那个跟您一块过来的人,是小博纳罗蒂先生吗?”

海蒂不太确定这个姓氏是否正确,但还是点了点头:“是,怎么了?”

“那个小倒霉蛋……”仆从嘟哝了一句,忍不住道:“您最好保持些距离,免得他把坏运气传给您了。”

“什么?”海蒂隐约感觉自己错过了什么信息:“发生什么事了?”

“也没什么,其实博纳罗蒂先生——您听这个姓氏也知道,他出身挺好的。”

他的父亲是卡普雷塞和丘西的最高行政长官,但母亲在几年前就抱病去世了。

这男孩对绘画和雕塑颇有兴趣和天分,但运气实在是太差了一些。

“具体来说,”仆人晃了晃手指道:“他接的十个订单里,恐怕有七个都要黄。”

如果是雕塑,可能好不容易把石头从高山上背下来了,结果人家说不要就不要了。

如果是画作,这边可能连最后的上色都差不多了,下单的贵族突然抱病横死,又或者是哪个富商不知所踪。

海蒂听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这事,讶异到如同他在信口开河一般。

有……有这么倒霉的吗?

“最绝的一回,是工坊里接连有三个青铜像和雕像的单子,全是他帮忙置办的。”仆人一拍巴掌道:“然后全都黄了,要么是做了一半突然不想要,要么就是直接撤单,谁也说不清为什么。”

这——这完全和列奥是两个极端啊!

海蒂这些年是眼看着找列奥纳多约画的人越来越多,要真是能排队领号码牌的话,恐怕能一路排到八十岁都画不完。

他在那慢悠悠的研究自行车和机械翅膀,最近又在帮自己改良霉叶病药水的配比,压根顾不上画画。

听说有小妇人等到最后都哭昏过去了,还非要这大师给自己画完画才肯出嫁。

相比之下……被爽约太多次的米开朗基罗,简直是另一个完全相反的极端了吧。

难怪会边吃边哭啊。

辛辛苦苦的定好了雕塑的大小和体裁,跟着一群人从山上往下背石料,搞不好每天都要反复受伤,就这样还会被放鸽子……

她揉了揉眉头,有些心疼这孩子起来。

其实按照他的出身,也能过个富家小少爷的快活日子。

为了艺术牺牲到这种地步,也是发自内心的热爱了。

波提切利还在画室里忙碌,倒是达芬奇在听说她回来了之后,匆忙地从楼上赶了下来。

“海蒂——”他唤了一声,示意她停下来等他一下。

侍从识趣的退下,给他们保留足够的私人距离。

“今天有南方的客人来杜卡莱王宫了。”列昂纳多左右看了一眼,显然是为了确认四处有没有耳目:“好像有人在找你。”

“找我?”她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发生了什么?”

“是罗马那边的人,穿着很华丽。”达芬奇解释道:“刚好我在和领主汇报研究的情况,就听了一小会儿。”

“蓝眼睛,黑头发,二十多岁的女性。”他压低声音道:“有人在找你。”

海蒂皱起了眉头,隐约感觉到哪里不对劲。

她来美第奇宫的时候,确实编了一套这样的说辞。

当时她还是没有任何身份和底气的外乡人,连意大利语都说的磕磕绊绊。

自罗马教廷逃亡而来的人这个身份,虽然是一时情急下虚构的,但刚好契合了美第奇家族的立场。

但是后面,伴随着那枚红宝石戒指的出现,包括她、洛伦佐、达芬奇三个人,恐怕都已经知道了她出身的不凡。

一个炼金术师恐怕不会拥有这种明显是上等出身才能拥有的事物。

——更何况钻石的三十多个切面也是这个时代绝不存在的技术。

有关那枚戒指的事情,海蒂还一度思考了许久。

她能够理解为什么洛伦佐时至今日还没有归还它给自己,毕竟他还假装着相信自己的谎言,四五年下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真要戳破了这个身份,反而会尴尬而又难办。

这些年来,海蒂不断在做的事情,就是契合规则的加深她与美第奇家族的利益关联,让许多产业和公开事务如同虬结的树根一般交错勾连。

也正因如此,她受这个姓氏的庇护也越来越安稳,在米兰也可以安全的开展多项业务。

可事实上,她是来自五百年前美国佛罗里达州的人,与罗马教廷毫无关系,这一世甚至连罗马的土地都不曾踏足过,更不认识那里的任何人。

——那又会是谁在打听她的下落?

“领主怎么说?”

“他很谨慎,”列昂纳多见她也没有明确的头绪,神情流露出几分担忧:“他说之前有位亲戚是在这里,但两年前已经去了米兰,现在也一直行踪不定。”

多亏如今信息闭塞交通也不够便利,那些罗马人完全听不出这些说辞的半真半假,没有逗留多久就又回去了。

海蒂心里一惊,意识到这些人完全是为了她而过来的。

“他们能找我做什么……”她喃喃道:“难道是为了青霉素?”

“领主让我代为转达口信,”列奥纳多皱眉道:“这段日子就不要再随意出门了,可能那些人还会回来找你。”

“你看出来他们的穿着了吗?是教皇身边的人?”

海蒂的第一个反应,是跟政治有关的事情。

在两三年前,达芬奇跟随领主一起征伐东南,接连夺下了多座城池,还为佛罗伦萨打通了东西两边的港口。

那次战争着实让罗马教廷元气大伤,怀恨在心也是极有可能的。

如果抹杀掉她的存在,等于直接除掉了智囊与左膀右臂,而且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气,有种颇为不安的感觉。

“我知道了。”她想了想道:“以后出门也会带个帽子,凡事多加小心。”

“他们都是家仆穿着,口音感觉不像是罗马人。衣服上的纹饰我还记得一些,但有些想不起来是哪个家族的了。”列奥纳多领着她去了画架旁,拿炭笔按照记忆重新画了一遍。

那是八枚草叶占据四边,中间则是一头卷尾的公牛。

海蒂有些错愕的看着这枚纹章草图,脸色苍白了起来。

“你认识?”他注意到她的脸色直接变了,下意识的安抚道:“不要害怕,海蒂,我们都在这里,会保护你的。”

“就算他们找佛罗伦萨的麻烦,我也可以带你回米兰,或者去威尼斯。”列奥纳多坐近了一些,下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

海蒂久久的没有说话。

她认识这个纹章——

它来自西班牙臭名昭著的波吉亚家族。

乱/伦、下毒、买卖圣职、暗杀……

两个教皇会先继诞生,然后再开始搅乱原本秩序井然的整个欧洲,在百年里树敌无数。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现在那个的掌权者是五十余岁的亚历山大六世,十二岁就动刀杀过了人。

——无数的诡闻与传说都与他们有关,可这一切怎么会牵扯到她的身上?!出错了,请刷新重试

第51章

牛痘的接种比海蒂想象的要简单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