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在这场中秋小宴中,狄青一不留心暴露出的真实本事,直让柳七和朱说大吃一惊。

因心事重重,狄青在用膳时,就忘了似平日一般克制自己,而全凭本能地进食着,暴露出了真正的食量。

他与陆辞颇为相似的地方在于,用餐时速度并不显快,成果却同样斐然——也正是在柳七才刚动了眼前盘子五六筷后,无意间望见狄青面前的那盘菜已空了,饭也让下仆悄悄地帮着添了第三碗后,才察觉到势头有些不对。

他是咋吃这么多,动作还这么快?

柳七愕然,用力地眨了眨眼,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竟连小饕餮都赶不上他!

……不过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小子精瘦结实,能吃一些也不奇怪。

柳七这么想着,勉强说服了自己,遂将目光从狄青身上移开。

当看向朱说时,就在对方眼中捕捉到了相似的震惊。

在陆辞锁院的这个把月中,跟在教导狄青课业时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闲懒态度不同,朱说最为用心,也与狄青相处时间较长。

自然清楚,狄青平时表现出的饭量,顶多比他的稍微多上小半碗饭,用时也斯斯文文的,很快就饱了。

现在这无底洞,又是怎么回事?

陆辞却早在汾州时就见识过狄青非比寻常的战斗力了,对此已是甘拜下风,见狄青势不可挡地逐一消灭菜盘时,并不觉诧异,只神色自若的小声叮嘱边上下仆,让他们多煮一锅饭,再换个大碗来,方便狄青一次盛更多的饭。

就在陆辞的默默纵容下,狄青苦苦思忖着两全之策时,并未察觉到桌上其他人逐渐放下了碗筷,一脸叹为观止地看他表演……

他在不知不觉中,将大半桌够六人份的菜肴,加一大盆饭,很快给一扫而空了。

他平时不好意思吓着人,也不想叫陆公祖觉得养他费劲儿,用饭时都极克制,只吃个五成饱,现破天荒地敞开肚皮吃了顿饱的,还打了个小饱嗝儿时,整个人才倏然清醒了。

不好!

狄青被结结实实吓出一身冷汗,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不安地看向四周时,就听柳七感慨道:“我还纳闷狄弟缘何与摅羽这般投缘,原来缘分出在饭菜间啊!”

陆辞懒洋洋道:“那可不?”

朱说哪儿还不知真相,顿时心生愧疚,看着局促不安的狄青叹了口气:“直到今日我才知晓,这一个多月来,我都让狄弟忍饥挨饿,委屈了狄弟还不自知。”

狄青使劲儿摇头,绞尽脑汁地解释道:“绝无此事!我只是今晚——”

陆辞莞尔一笑,惩罚性地在狄青脸上用小劲儿捏了一把,再同朱说道:“他便是这么个内向脾性,与朱弟何干?要怪也怪我疏忽了,忘了交代下人。况且这么多天来,我被锁贡院之中,根本顾及不得他,若无朱弟尽心照看,他早不知去哪儿野去,怕是都要与山鸡狒狒同眠了。”

狄青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捂住被捏了一把的那侧面颊。

他却不知,另一侧脸颊直接暴露了自己,也变得通红了。

见朱说失笑,对此释然后,陆辞直接就吩咐下去,让以后给狄青的餐饭份额,按着他的来,再往上添上一点。

唯有柳七还好奇地对着狄青上下打量。

瞧着精瘦,刚那么多饭菜,都吃到哪儿去了?

狄青讪讪低头,羞赧地想要回避他目光,却抑制不住地在下一刻又打了个嗝儿,惹得柳七不厚道地哈哈大笑。

陆辞这回也不帮狄青解围了,就一边慢条斯理地以茶汤漱口,一边与朱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任狄青被柳七三言两语就逗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半晌,才开恩地介入其中,邀几位友人一同来到后院中,共赏明月。

今夜也是天公作美,正逢云稀雾少,秋雨洗尘的佳气。

抬眼望去,便见一轮皓月高洁,众星熠熠,银河璀璨。

院中栽有五株桂树,现桂花盛开,花香四溢,不说柳七了,就连陆辞都久违地被勾起一点酒馋来。

他一边揭开酒坛的封口,一边提议道:“再过些时日,我就寻个闲暇,雇请工匠来修个月台吧。”

古人好登高赏月,登不高,这月色再美好,仿佛也得打个折扣了。

况且这开封城中的富家巨室,多拥危楼广榭,玩月轩楼,有玳筵罗列不说,还请琴瑟欢歌,好不奢华热闹。哪怕只是铺陈之家,也有小小月台,再办上一场中秋家宴,以酬佳节。

他这家中,大大小小也住了三个官,他更是一直拿着正四品下的俸禄,想对房宅做些修缮,旁人也断无理由弹劾他奢靡。

尤其现这后院还算宽敞,除晏殊不时做主搬来的一些草木花卉外,就只得一原屋主留下的小假山池子,要修个小月台,倒是正好。

陆辞有此兴致,几位友人当然不会扫他的兴,而是欣然表示支持。

柳七主动道:“我那俸禄多的都在你那,若哪处短了钱财,尽管使了。”

朱说亦颔首:“开销当一同承担。”

狄青急忙也道:“我也一样。”

陆辞好笑道:“修个月台,能耗多少银钱?若真短了,以我与你们间的关系,都懒得客套,而会直接同你们说声,就取来救急了。”

朱说不吭声,心里却悄悄反驳。

——陆兄才不会如此。

若真出现银钱短缺的情况,以陆兄向来不肯叫他们吃半点亏的性情,是绝不会让他们知晓的。

柳七也一脸不信。

只他自知说不过擅长诡辩陆辞,才挑挑眉,又耸耸肩,假装不纠结这话茬了。

唯有狄青信以为真,心里略微松了口气。

在三人小酌时,陆辞不听柳七的花言巧语,将狄青碗里的酒换成了酸梅汤。

这么个小不点,喝什么酒?

狄青对陆辞的安排,显然不会有半分意见,甚至主动将柳七帮他满上的酒盏交予下人,让对方帮着换成酸梅汤。

柳七对他的‘同情’,也就变成满满的‘怒其不争’了:“唉!小酌怡情,用酸梅汤替,又有什么意思?”

狄青不听。

陆辞更是微眯起眼,莞尔一笑:“你要真想的话,我立马就能让你过得更有意思一些。”

柳七听出赤裸裸的威胁,极自然地将话锋一转,感叹道:“现有良辰美景,佳酿桂香,就差好诗和美人了。”

说完,他率先来了灵感,扬天将盏中佳酿一饮而尽,笑着吟道:“金风动,淡烟笼月,风透金蟾如洗……皓月长圆,彩云镇聚……”

朱说凝神听着,认真品鉴,不时无声附上两句;狄青也一本正经地聆听,心里艳羡赞叹不已。

唯有陆辞笑意盈盈,心里想的,却与在场人的截然不同。

他在回忆。

忆当年初遇柳七,到知晓对方身份,再到清楚对方坎坷命运下,半软半硬地对其进行潜移默化的影响……

没了留恋花丛醉生梦死,为妓子们钟爱,日复一日地在市井间写词的柳永,取而代之的,是这个仕途将将起步,还携一身锋锐,意气风发的柳三变。

可想而知的是 ,那些个出自柳永之手,流传后世的佳作,因柳七走得越发顺畅,也愈发懂得爱惜羽毛,怕是永远都无法出现了。

就这点上,他的确不知自己的擅自干预,究竟是对是错。

但看着柳七欢喜快活的模样,身为友人,陆辞是决计不会后悔的。

柳七对曾有过的另一条分叉口,自是无从得知。

他此时心情极畅快,且他的词兴历来是一旦涌现,俨然就有着源源不绝的势头。

自他一口酒下肚,起身踱步,引颈吟词起,就已一口气作了三首,半点不带停的。

就在他略作停顿,意犹未尽地又饮了口酒,准备作第四首时,仅一墙之隔的隔壁院子,就传到极清晰的一声‘好’来。

几人半醺,顿时愣住了,意识最为清醒的陆辞,则一下就认出了那声音的主人,笑着扬声道:“同叔。”

可不正是晏殊?

就在两边人接下来颇幼稚地为‘谁去谁那边’而争执时,不比民间热闹的大内,宴席刚刚结束。

对于赵祯在朝中频频做出的大动作,显然不缺对此不满的人,加油添醋地将风声传到了赵恒耳边。

导致原本乐得将麻烦事以‘历练’的美名丢到太子身上的皇帝,心里生出些危机感来了。

尽管太子忠孝,每日都来他宫中请安问候,也将一些大事恭敬相禀,请示他的想法。

但一些不大不小的事宜,太子就渐渐略过不说了。

他不久前不还提醒过,陆辞升迁过速,将过犹不及?

怎才过了半载,太子直接来个先斩后奏,将人擢升至秘书省监,知制诰了。

往好处说,是太子心慈仁厚,顾念旧情;往重处说,岂不是太子根本没将他的告诫放在眼里,阳奉阴违。

因此,赵恒在中秋宴席上,就不软不硬地对人敲打一番。

诏令既已下了,若强行叫他撤去,那无异于当朝驳了太子的颜面,赵恒自然不至于要这般行事。

但警示一番,让太子记得往后做类似决策时需先问询他,还是可以的。

赵祯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乖顺地应了,不作任何辩驳。

这样的态度,直让赵恒心里顺畅不少,也就见好就收,未再继续训诫了。

刘圣人这些天一直被冷着,也是被吓得狠了,现好不容易有了接近官家的机会,自是拿出了多年前已丢下的柔情小意,将本就有心软势头 ,被勾起旧情的赵恒重新收拢。

赵祯见状,也就寻了时机,起身告辞了。

在回东宫途中,他心血来潮,去御花园逛了一圈。

因嫔妃们也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参加宫宴去了,现陛下尚未离席,自然也不可能来这灯火零星的御花园晃悠。

于是往常热热闹闹,总能见着嫔妃徘徊的御花园,是空前的冷清。

这样的静谧,却正合了赵祯心意。

他让宫人将灯放下,稍退远些,独自进了凉亭中。

他斜倚在亭柱上,听着一片蛙鸣,一边心不在焉地赏着天上明月,一边思忖着接下来当如何做事,才最不会受到阻挠……

不知待了多久,他忽闻远在宫宴举办的宫殿方向喧闹声渐渐散开,还往他这处接近时,便不动声色地起了身,继续回宫去了。

就在此时,赵祯眼角余光捕捉到了御池里的一点微弱灯光,不由询道:“那是何物?”

侍人赶忙将其打捞上来。

赵祯仔细一看,分辨出那是一盏羊皮小水灯,已大半浸了水,那点儿微光也因灯油燃尽,彻底熄灭。

显然被放入池中许久,才顺着水流,被意外冲到这搁了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