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朱弟这位对陆狐狸言听计从的可怜人,自来这秦州,就常常被使唤得脚不沾地,最近更是夸张,竟是连家都无法着,一直在辖下县城奔波,代陆辞巡视各县修寨建营的情况。

陆狐狸再狠……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吧?

将自己一通说服后,滕宗谅放下心底怀疑,欣然赴宴了。

只是去到酒楼后,他立马悲催地发觉,自己又上当了!

所谓小酌,就是那甜滋滋的、没半点酒味儿的果酿,而且他还没来得及一脸嫌弃地饮上几杯,陆辞便施施然地开始了。

“李元昊将重兵调走,急攻肃州,后备空虚,实在是个不该错过的大好机会。”

滕宗谅差点没被一口果酿呛住:“你又在瞎想甚么?!仗着有官家替你撑腰,就想不要命了?”

陆辞的言下之意,简直再显而易见不过了:怕是想无诏出兵,先下手为强,打李元昊一个后防无备!

这事不管成还是不成,陆辞都注定要讨不到好果子吃:若侥幸赢了,功还不见得能盖‘过’,即使官家不同他计较这擅自发兵的滔天大错,定然也要在文官那留下口实,今后仕途倍受拦阻;若李元昊走前布下了陷阱,大败陆辞,那偷袭无果的情况下,陆辞轻则身败名裂,前途尽毁,重则性命不保了!

就连一直对陆辞极为推崇的朱说,也在一愣之后,立即加入了劝说:“此事绝不可为,还请陆兄三思。”

陆辞却很是无辜道:“我何时说要带兵去偷袭他后方了?分明是你们误会了。”

滕宗谅满眼怀疑:“辞弟方才所言,不正是此意么?”

陆辞笑道:“滕兄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介书生,兵法仅是粗通,既无上阵杀敌的经历,也无运筹帷幄的本事,又岂会不自量力,在将公寿与青弟他们都调遣出去的情况下,还去自寻死路呢?”

若是几个月前,李元昊刚夺位,地位不稳时,还称得上有机会。

结果朝廷却不顾他的大力上谏,眼睁睁地看着李元昊靠逼走舅舅、毒杀亲母、诛母族人,淹死妻室……等骚操作,将皇权彻底巩固,反对派噤若寒蝉,再不敢出头了。

大好战机既已浪费,哪有在对方意气风发的节骨眼撞上去的道理?

李元昊残忍狡诈,冷血无情,却绝不是什么只知狂妄自大的莽夫。

若小觑了他,贸贸然地直扑他后巢去,绝对得撞上铁板。

这种风险过高的买卖,陆辞显然是不会去做的。

滕宗谅与朱说对视一眼,具是半信半疑。

只是论起口才,滕宗谅自知不是陆辞对手,唯有警惕道:“只盼辞弟所言为实。”

陆辞无奈道:“我不同你再纠缠这处了,而是有正经事需同你们商议的。”

朱说点头:“陆兄请讲。”

陆辞满意地扬了扬嘴角,抛下在滕宗谅听来,堪称天方夜谭的一句话:“我欲在后桥川建立城池,朱弟,你可愿前往?”

他原先还只是有这个想法的雏形,考虑到欠缺有能力的执行人选,方一直搁置。

这次无心插柳,让朱弟四处督查堡寨情况时,他发觉了朱弟在这方面的天赋,那按捺许久的念头,才再次蠢蠢欲动了。

不等朱说答应,滕宗谅已倏然起身,大惊失色道:“你怕是在做梦!”

后桥川可是李元昊自西夏出兵大宋的必经之地,若能在这建起城池,那无疑是卡住了李元昊野心的命脉,令他进攻的路上变得如鲠在喉。

但他们清楚,李元昊更不是傻子,对方明知此地的重要性,又怎么可能放任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修出这么一座城池来!

哪怕李元昊本身忙于远征肃州,距离他心腹爱将留守的灵州军队,若是全力驰骋,绝对能在六日内赶到。

陆辞不忙搭理滕宗谅,只认真看向朱弟:“我至多只能给朱弟争取十日功夫,朱弟能否做到?”

对之后的安危,他并不担心:只要城池真能修成,及时把大门一关,那些急攻来的西夏铁骑在欠缺攻城器械的情况下,就彻底成了摆设。

无李元昊亲命的情况下,那位心腹爱将再大胆,也是不敢自作主张,调度那些笨重又精贵的器械的。

朱说不忙应承,而是沉吟许久,才抬起眼来,坚定道:“绝不负陆兄所托。”

“好。”陆辞爽快道:“十日之后,你去李超处领一队兵马,无需迂回婉转,直冲后桥川来。”

朱说并不多问,只更爽快地颔首道:“好。”

滕宗谅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恍恍惚惚道:“……原来这区区果酿,也能喝醉人?”

但要他没记错的话,这跟喝着玩儿似的果酿,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人在喝啊。

不然眼前这俩人,怎么会比他还能说醉话?

陆辞并没给两位友人解释太多,更未透露他要如何争取到这宝贵的十日功夫,而是很快转向还发着愣的滕宗谅:“朱弟既要忙这件事,他手头剩下的其他事务,就烦请滕兄费心了。”

滕宗谅一头雾水,只下意识地答应了下来:“喔,喔……”

“朱弟完成的,只是确保堡寨修缮和修建的情况。”陆辞笑着给他简单介绍了下:“那些人口零星,或是鲜有人使用的大小城池堡寨,就需麻烦滕兄带人拆个干净了。”

滕宗谅:“……你事多得很,还腾出空来拆它们作甚?”

陆辞反问:“我若不拆,那不是成了白送给西夏兵驻扎休憩的沿途据点么?”

只能在残亘断瓦上驻营,跟好歹能拥有一些足够遮风挡雨的破旧房屋相比,给急行军的兵士们所造成的压力,可是成倍的多。

陆辞又道:“待滕兄忙完这些,正好能赶上最后一拨春收——这次种完,城中已囤够五年粮草,农田里暂时就不能留人了。”

滕宗谅脱口而出道:“你何来的那么多粮草?!”

别说只是刚步上正轨没多久、欣欣向荣的秦州,就连水土丰沃的江南岸,在两税之下,都少人敢夸这般海口。

陆辞理直气壮道:“秦州危急存亡之秋,万事备战为先,当然得向朝廷申请免去税赋,以囤粮草,备不时之需。”

少交一年的两税,外加头年的节省,加上今年初的收成,足够人口远比不上其他州城众多的秦州百姓吃个四五年了。

滕宗谅:“……”

跟为了政绩以便磨勘,很多时候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再逢灾害也从不少交两税的一些官吏相比,小饕餮实在是‘实诚’过头了。

朱说心念一动:“陆兄难道认为……”

陆辞微微一笑,肯定了他的猜测:“早则今年,迟则明年。”

吐蕃那边不管成败,等李元昊收拾完肃州,面对青唐也好,大宋也罢,都不可能坐得住了。

按陆辞的推算,战事一定就在近期——李元昊自夺位以来,征兵近五十万,国库里的粮草兵器都配发了出去,堪称全民皆兵。

若再拖下去,大宋财力厚实,自是丝毫不惧。但穷兵黩武的李元昊可就截然不同了:他那五十万大军固然威风强悍,但消耗也是个令西夏无法长期承受的天文数字,若不及时得到补给,后果定然是不战自溃。

最大的肥羊,显然不是吐蕃这块硬骨头,而是一向软弱好欺的大宋。

当然,是没有曹玮的大宋。

陆辞认为,以李元昊粗中带细的做派,真要进攻,也多半会选在能就地补充粮草的秋熟季节,一直打到他们最习惯作战的冬寒时分。

今年若再种作物下去,那不是折损了这边的重要民夫不说,还白送给对方最新熟的粮草么?

滕宗谅渐渐跟上节奏,应道:“好,我再等个几日,就吩咐下去,再亲自督看,绝不让一个人留在外头。”

陆辞满意点头,不忘吩咐:“在撤离之前,记得将粮库里我特意留给你们的种子都播下去。”

滕宗谅好奇道:“那些种子究竟是你从哪儿寻来的?瞧着不似寻常麦种,倒是神神秘秘。”

他负责督看农事也有些年月了,却没能认出那些是什么的种子,只见粒粒饱满,多半是好的。

陆辞和和气气道:“你没见过也不奇怪,那是我拖人特意从汾州寻来的草种,无需照料便能茁壮生长,且形状极似麦穗,连一些老农都曾上当认错作物,从而买错过这些种子,拿来骗个滕兄是绰绰有余了。”

滕宗谅:“……”

这只小饕餮实在阴得很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这座在‘旬日’内被快速建好,且坚固无比的奇迹工程,就是大顺城,是史上范仲淹为对抗李元昊修建的。

《续资治通鉴长编·一三六卷》‘庆之西北马铺寨,当后桥川口,深在贼腹中。范仲淹欲城之,度贼必争,密遣子纯佑与番将赵明先据其地,引兵随其后。诸将初不知所向,行至柔远,始号令之,版筑毕具,旬日城成’。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日后。

一大清晨,街道上只有一些起早贪黑的零星商贩还在忙碌时,难得身着戎装的陆辞,安安静静地领着事前清点出的两千万胜营兵士,通过了位置最为隐蔽、平日只许输送军需物资的车驾通行的西门。

关于他的这一行程,就连议事厅中的幕职官们都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只对‘陆节度去巡视辖下县城’的说辞信以为真。

只有知道小半真相的滕宗谅满心不安,在榻上辗转反侧,不时望着窗外城门的方向愣神。

因担心暴露陆辞行踪,他始终牢记着叮嘱,不敢出去送行,更不能闹着同行,只得老老实实留下坐镇。

估摸着陆辞已领着人出城了,滕宗谅不禁唉声叹气起来。

要是与陆辞同行的,不是万胜营那俩年纪轻轻的毛头小子,而是身经百战的李超的话,他还能稍微放心一些。

但区区两千人,又只带了那么俩个不顶用的副将,倘若真遭遇了西夏在外游荡的精锐部曲,岂不是以卵击石?

若是让陆辞知道滕宗谅的忧虑,定然要提出反对的。

对高继宣,他固然不够了解,但书中大名鼎鼎、赤胆忠肝的杨文广,哪怕不乏艺术手法的夸张和修缮,也决计不是什么不顶用的愣头青。

杨文广浑然不知陆节度对他的强大信心,兀自紧张地警惕着周围。

并非是他有多看重身家性命,而纯粹是想到陆辞身份非同一般,绝对不可有半分闪失,落入敌手,就丝毫无法松懈。

他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何在这大战随时可能爆发的节骨眼上,素来审慎度重的陆节度,要心血来潮地出这么一回城,还只带这么一点人随行。

哪怕再隐秘的行程,也有走漏风声的可能,而真遭遇西夏军队的话,他们能否护得住陆辞,可真就玄之又玄了。

陆辞从怀里掏出小司南,确定了方向后,看似随意地下令道:“好,我们先往甘州方向行进。”

许久没能出城来,正高高兴兴地趁机东看西看的高继宣,闻言一愣,一脸难以言喻道:“甘州?”

同在祁连山脉北侧,甘州与李元昊率领军队征讨、志在必得的肃州相离不远,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个与安全沾边的去处。

“只是朝那方向行进,并不是真要到甘州去,放心罢。”陆辞不再多言,轻松道:“走。”

杨文广嘴唇嗫嚅几下,到底记着身份之差,军律森严,未去质疑和规劝,而是默默整顿好军队后,就很快赶了上去,将陆辞稳妥地安放在了最中间、也是最安全的位置。

哪怕是被陆辞亲点为此行副将的杨文广和高继宣,对节度此行的目的地也好,所图也好,皆是一无所知的。

习惯了目标明确的他们,鲜少有这般茫然、只需不费脑子地跟着节度临时的指示走的时候,尤其陆辞领着他们朝着甘州方向行军一日,中途除了遇上几支由西夏折道往大宋来的契丹商队外,也就是拆掉了一座路过时看到很是破败的小村寨了。

这般优哉游哉,就似出游一样。

兵士们面上严肃,心里却都很是茫然。

……这究竟是在作甚?

一入夜,陆辞便下令就地扎营,吃饭休养,明日一早再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