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宜觉得外头冷,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这才决定赶紧回到屋内。赵南连待她走后,躲到角落里脱下裤子,把药膏抹上,凉飕飕得,但是很快就觉得伤口上开始冒热,还挺舒服。

师傅不让他回去睡觉,他就只能蜷缩在长凳上,裹着身上的那件不知道穿了几年的旧棉袄,仰着脸望向满天星子。

赵南连是个孤儿,很小的时候就被人贩子卖了,起初是被一厨子买来传宗接代,奈何赵南连不安分,每天都调皮捣蛋,厨子又转手将他卖到了师傅的麒麟社,跟着师傅走南闯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够养家糊口。可惜南字科里头兄弟不少,赵南连是最调皮的一个,功课也是七零八落没有好好学,前两天比他年纪小的都去摆摊儿说相声了,他还在屋里瞎玩瞎闹,所以师傅恨铁不成钢狠狠揍了他一顿。

毕竟赵南连记性好、嗓子亮、脑子活泛,是个说相声的好苗子。

他也不在乎,被打了还嬉皮笑脸得,没把师傅气得厥过去。

看着看着,赵南连也觉得困了,揉了一把脸哼着小曲儿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得,赵南连似乎是站在大宅院外头,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应该是夏天,郁郁葱葱,隐隐透着槐花香气,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老槐树下,穿着湖蓝色的衣衫,一手折了一支槐树枝拨弄着,半低着头,桃花眼依依望着眼前的少年。那是一张出水芙蓉般的面颊,人比花娇,脸蛋白的仿佛上好的甜白釉,甜的想让人亲一口。

赵南连就像是透明人,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仿佛师傅提起的西洋画片,静默在原地,只能怔怔望着前边。

那个少年身形挺拔,虽然还有些少年人的青涩,可是面上轮廓分明,眼睛圆圆得,微微张了张口,明显看到小虎牙。

赵南连心里咯噔一下:这……难道是自己?

只是还来不及深究,画面就又变了,女孩儿坐在一艘小船上,双手被绑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咒骂、虐打,女孩儿满身都是伤痕,赵南连想要出手相救,但是就像是一道风穿过船舱,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手也触碰不到任何东西。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儿咬舌自尽,被人丢弃在了湖心中央。

赵南连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淋漓,里面的衣服像是湿透了一般,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抹了一把额头,回忆着梦里的画面,少年似乎是长成的他,而那个女孩儿则似乎是隔壁酸秀才的闺女……

“呼,我脑子有病吧。”赵南连在脑门上重重拍了一掌,刚刚见了一面就做了这种奇奇怪怪的梦,不得不佩服自己想象力丰富。

第二天早上,师傅瞧赵南连还是一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的气也最后化作一声叹息,只得在功课上严格要求。

赵南连在功课上是从来不觉得费劲的,唱小曲儿、模仿学、绕口令……别人费一天劲,他都能张口就来,唯一遗憾的就是不上进,得过且过,学完了也不求甚解。

他练完了,觑着老师傅还要教训那些新来的小徒弟,于是偷偷溜出去,等在秀才家门口。白秀才每天早晨都要去学堂教书,这个点儿肯定不在家里。于是他大着胆子敲敲门,不一会儿就听到里头甜甜的声音:“是谁啊?”

“是我,赵南连。”

月宜咬着唇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违背了白敬山的叮嘱,悄悄打开一个小缝,果然是赵南连站在门外。她打开门请他进来,赵南连还是第一次去别人家,有些不好意思,踟蹰着站在原地,总觉得自己寒酸气太重,和这个屋里的书香气息格格不入。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月宜从院落里给赵南连拿了一个小板凳,示意他坐下。

赵南连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珐琅彩小罐子递给月宜:“诺,还给你。谢谢你的药膏,好得很快,现在我又可以爬树下海了。”

月宜没有接,婉声说:“我送你了啊,你不用还给我。”

赵南连挠了挠不长寸草的脑袋:“还是还给你吧,这个小罐子我看着很贵重,不适合我。”

月宜说:“我也不知道贵重不贵重,但是送人了就不好再要回来了。”

赵南连见此不再强求,攥着小罐子,掌心漫出腻腻的汗水:“那……谢谢你。”

月宜说了句“稍等”,匆匆回到屋里,旋而拿了一个油纸包出来塞到赵南连手中:“我爹托人给我捎的,金丝糕,你快尝尝,要热乎乎的好吃。”

“金丝糕?”赵南连惊喜地说,“我小时候去过一趟北京,瞧见过这玩意,当时我们都称呼它是萨其马。可惜……没吃过。”他打开油纸包,看到油亮亮、金灿灿的金丝糕,香气扑鼻,顿时肚子里咕噜噜得叫,早上就吃了点贴饼子咸菜,当时觉得吃饱了,现在才知道还能再塞进去一头猪。

可惜,好久没吃着猪肉了……

“萨其马?”月宜眨眨眼,不明所以。

“满人的话。”

月宜惊异地望着赵南连:“你还会说满语?你是满人吗?”

“我是汉人,我小时候被卖给一老王爷家里的厨子做儿子,那老头子天天念叨他们八旗子弟如何如何,耳濡目染,跟着学了几句。”赵南连轻描淡写地说。

月宜心里却有些同情他,没想到他小时候身世这么可怜:“那你快吃点吧。”

“太贵重了……”赵南连闻了闻,依依不舍,还是不好意思吃掉。

月宜却掩上门说:“那我们一人一半,你不是说邀请我听你说相声吗?你说给我听,然后我请你吃金丝糕,扯平了啊。”

赵南连脸上一红:“我现在还说不好呢。”

“没关系。”月宜也坐在小凳子上,双手托腮,依依望着赵南连,一脸期待的小表情。

赵南连寻思了半天,好不容易想起来一段,叽里咕噜讲了一通,奈何当时没仔细学,说得颠三倒四,月宜也不懂,还听得津津有味,有趣之处笑得花枝乱颤。

“我以后好好学,再说给你听。”赵南连结束了,坐到她身旁,含着歉意说。

“嗯,好的。”月宜又将金丝糕递给他,“现在可以吃了。”

赵南连是第一吃这样精致的点心,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小口小口吃,他想多记住一些味道,人这一辈子处于乱世之中,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闭眼前再吃到一次金丝糕。

今朝有酒今朝醉,赵南连年岁小,却明白这道理。

月宜见他一开始还仔仔细细,不一会儿就狼吞虎咽,于是便将剩下几块儿也递过去,小男孩儿连忙摆摆手说:“不吃了。真的不吃了。”

“没事儿的。”

赵南连却道:“我师傅说过,吃东西绝对不能一次吃干净,否则这一辈子都是穷苦命。”

月宜莞尔一笑,便收起金丝糕,笑盈盈地说:“那你下次来我再请你吃。”

赵南连擦了擦嘴上的残渣,意犹未尽地说:“你人真好。我还以为你会和你爹一样,凶巴巴得呢。”

月宜闻言,故意板起脸庞,可惜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儿怎么看都是洋娃娃的姿态,一点都不吓人。赵南连哈哈笑起来,抬手想要掐一把,可惜手指举到空中最后还是收了回来:“傻妞。”

“你才是。”

赵南连做了个鬼脸儿,刚要继续聊天,却听到院子里声音消停了些,只得说:“我得回去了,被师傅发现我又偷懒,说不准又是一顿打。”

月宜也跟着紧张起来:“那你快去用功。我也要去做功课,我爹布置的书我还没读完呢。”

“女夫子再见。”赵南连轻快地吹了一声口哨跑远了。

老师傅已经教训完了几个最小的弟子,冷不丁一回头,瞧见赵南连咧着嘴儿笑得慧黠,不由沉下声怒道:“又去哪儿了?”

赵南连嘿嘿笑道:“去外面溜达了一圈。”说着从身后拿出一根粗大的木棍道:“师傅,我看您烧火棍不太好了,就给您去外头找了根好的替换。”他恭恭敬敬将木棍递过去,可是眼底那些古灵精怪的光,师傅哪里看不出来,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在光溜溜的脑袋上呼了一巴掌:“我看你最近是活腻歪了,一点正事儿不干!兔崽子,我今天还得教训教训你。”

赵南连警觉地直起身子,双手护住屁股,心虚地笑道:“师傅,这是谁在背后嚼舌根,我可是很听话得,除了我,您找不到第二个比我还听话的徒弟。要不您考我的功课?不过我这屁股师傅您还是饶它一马吧,再打下去,真的要开花了。”

师傅冷眼瞪着他,听了他一番“厚脸皮”的自卖自夸,就连旁边其他南字科的弟子们都不屑地发出嘘声。

“赵南连,连你要是都说自己乖巧听话,那洋鬼子还用火烧圆明园吗?招呼一声全都跪下听话便是了。”有一个嗓音最大。

“洋鬼子的话当然不听,不光不听,我见了他们就让他们知道咱们拳头的厉害,打的他们满地找牙。”赵南连又扭过脸儿,笑嘻嘻地舔着脸望向师傅,“但是师傅的话我肯定听。”

师傅哼了一声,从屋里拿出二胡坐定,对赵南连吩咐说:“不是说听话吗?给我把《苏武牧羊》第十八场来一遍。”

众人哈哈大笑,大家都是曲艺班子,就算会唱两句京剧那也是“学”,不是本行,更何况这么难的戏,他们听都不爱听,更不用说唱了。

赵南连面有难色:“师傅,我这……我这还没学完呢……”

“这段学了,就唱这段。”师傅存心要让他难堪,毕竟“打”基本已经失效了。

赵南连只好硬着头皮,清请喉咙,胸口如汹涌一重热流,嗓子也跟着如同开了口的热酒,声音喷涌而出:“叹光阴去不归梦幻泡影/老苏武和番邦不能回程/我几番登高山家乡望定/沙漠宽路途远阻隔长城/想当初围白登单于犯境/陈平计作傀儡救了主君/到如今困北海谁人怜悯/只有这形共影珠泪淋淋……俺,姓苏名武字子卿。官居汉室中郎将。只因十五年前奉旨出使匈奴国,不料被番王留住,劝我归降。是我大骂番奴,只求一死。因此打在北海牧羊。随来三十余人,至今未知下落。思想起来,好不伤感人也……大丈夫立朝廷当报皇恩/苏子卿困北番身伴羊群……额……伴羊群……额……师傅,后面的我忘了……”

他眼光乱飘,挠挠脑袋,有些惶然无措,担心师傅真的要因为自己忘词再把他打一顿。抬望眼间,正看到墙头的月宜,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观望着大宅院里发生的一幕幕。

赵南连不会唱下面的了,粉霞艳光已然下场,可是台上的胡琴声未停。老师傅兀自沉浸在胡琴的声音中,皱着眉,眼底晦暗难以分辨。众人也都不敢再吭声,只等着师傅将剩下的二黄原板拉完,怔怔坐在凳子上,隔了许久,赵南连听到师傅幽幽唱道:“大丈夫立朝廷当报皇恩/苏子卿困北番身伴羊群/这也是命运低遭逢不幸。”

孩子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撺掇赵南连上去询问。赵南连也心里担忧,走到师傅身边,小声地试探着,心里惴惴不安:“师傅,您还在生气吗?我以后一定好好学。这一出我明儿再学给您听。”

师傅收了胡琴,叹了口气,轻飘飘地说:“罢了,不用学了,再学这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师傅站起身,身子因为年岁大走路的时候也颤巍巍得,佝偻的背影蒙上一层模糊的哀戚,转身往屋内走去,赵南连隐隐约约听到师傅念叨着:“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师傅怎么了?”弟子们围拢过来,关切地询问着赵南连。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累了吧。”赵南连摊摊手,也是一头雾水。弟子们这才舒了口气,各自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偌大的大宅院只剩下赵南连和伏在墙头的小女孩儿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