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可会演了

第7章 月白绢

少年面色虚弱,却笑得很好看,给了她一个毋庸置疑的答案,“嗯,是个慷慨的大好人。”

还不等沈青棠多加思索,他便从容地拿过旁边的一只木盆,将里面的东西尽数倒在了桌上,“你看。”

伴随着哗啦一声响,沈青棠很快便在夕阳的余晖中,看到了如珠玉般撒落的碎银子、散发着凛冽寒光的匕首,还有绢帕火折子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这都哪来的呀?”她不明所以地大睁着眼睛,看看桌上的东西,又抬头看看面前的少年,显然受了不少惊。

魏珩却神色平静得出奇,他拿起匕首,好整以暇地将四处散落的银子拢到了一起,“我去后院散步时,恰巧看到他随在你们马车之后,等车停了,他又藏到了屋子附近。”

“我见这位大哥很有趣,便过去攀谈了一番。他说,是曾受过姑娘医治,特来表赠谢礼的。”匕首搁在桌上发出了一记清冷的磕碰声,少年抬起头,温文尔雅地对她笑了笑。

沈青棠感觉心好像砰砰跳了一下,也不知是被那刀声激的,还是被他的相貌牵的。

她不自在地偏开目光,有些奇怪地盯着那匕首看了一会儿。

忽然,她小心捏起刀柄,对着霞光仔细端详了起来,“这刀……”

魏珩不禁压低了眉宇,警惕地看向她。

“怎么好像没洗干净啊?”沈青棠有一点点嫌弃,不解地前后比划翻看着。

魏珩:“……”

他心弦崩开,轻笑了一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真是在冰透的刀面上,看到了些许像蒙了层薄纱的脏斑。

看来这刀的原主,倒还挺邋遢不喜干净的。

“我就说哪儿奇怪了,谁送人家东西会送自己用过的呀?”沈青棠又用匕首挑起那绢帕看了看,脸都不禁揪起来了,“啧,做抹布吧。”

她撤了手,越看越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东西都杂七杂八的,也没个头绪。你说,这位大哥会不会是要迁家了,所以才把带不走的物件,都分给印象还不错的乡邻了啊?”

她似乎总能往好的方向去想,说着说着,自己还轻轻弯起了嘴角。

只不过,这份笑意却有些浅淡,像是掺杂了些难以言说的心事。

少年没什么觉察,只看着她的笑颜静伫了片刻,难得心情不错地应和道,“也许是呢。”

“能用的便先用着吧,”他收拾好桌子,视线倒是落到了她一直抱着的那只包袱上,“说起来,姑娘又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哦,”沈青棠这才想起要把买好的衣料给他看,原本她回来是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的,但不知怎的竟发生了这么多状况,她脑子乱糟糟的,也忘记了要说正事。

“我们今天在镇上看到了一家布行,来,你看这块料子。”她忙不迭打开包袱的四角,一方叠好的月白色绢布,就这样像剥壳一般映入了二人的眼帘。

“它摸着很好的,颜色也衬你,做出来一定很好看。”女孩夸得相当真诚,一双浅浅笑弯了的眼睛,几乎可比月下流光的清潭。

魏珩略一挑眉,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她手中“价值不菲”的布匹,又大概扫了一眼她浑身堪称陈旧的行头,不禁失笑道:

“给我的?”

“嗯,”沈青棠抿唇轻笑,点了点头,“你伤养好了总归要下床的呀,一会儿有空了我就来给你裁一裁,也不是很麻烦的。”

不知是哪块地方被触动到了,立在原地的少年忽然有些语失,好半晌才抚上衣料,有些受宠若惊道,“真没想到,姑娘这般心灵手巧,还会裁作衣服。”

“这有什么的,”沈青棠不以为意地接过话,“我们村的姑娘个个都手巧得很,不是都说,不看家中妻,但看身上衣嘛。”

少年闻言一顿,抬眼看了看她。

这一对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的沈青棠,也定住了笑容,直直愣在了原地。

她面颊飞速蹿红,和少年大眼瞪着小眼,连微微张开的嘴唇也顿时哑然无声了,“啊那个……”

魏珩倒毫不见怪,只是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以一种拭目以待的语气打趣道,“哦,是么?”

也不知他是成心还是有意的,沈青棠羞得百口莫辩,急得没办法了,就埋头小声嗔怪了他一句:

“……是什么呀。”

这下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还未成家的姑娘怎么能说出那样没羞没臊的话来呢?

她一股脑将布料丢在了少年的手上,捂着热乎乎还发烫的小脸转头就跑了,“我、我去做饭了,你的伤还没好也不要老是站着啊!”

魏珩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小姑娘便丢下嘱咐,转瞬像落荒而逃的兔子一样消失在了门口。

他有些怔然地看着空空的房门,稍加回想一番,莫名就失笑了。

沈青棠动作很快,昏暗的天色才刚笼下来,她便热好了粥,顺带还做了两个小菜。

不大不小的桌案上,摆着一支蜡烛、两碗粥、一碟酱萝卜和一大碗丝瓜炖蛋汤,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先前的事。

魏珩支着身体端坐了下来,带有感谢意味的颔首一礼后,拿起筷子,视线落到了那碟在烛火下显得有些黑不溜秋的东西上,“这是什么?”

“哦,这个是豉汁拌萝卜,”沈青棠认真地介绍道,“都是村里的爷爷奶奶酿煮的豆豉,挺好吃的。”

“是么?”魏珩饶有兴趣地夹起一块尝了尝,然后,表情和咀嚼的动作都僵住了好久。

“怎么了,不好吃么?”瞧他表情不对,她也赶紧夹来尝了一口,奇道,“没什么问题呀?”

魏珩抿唇笑了笑,又硬着头皮继续嚼了起来,委婉道:“可能是以前不曾吃过这样的,感觉味道有些奇怪。”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连喝了好几口粥,好像面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暗暗使劲,强撑着笑意。

沈青棠忍不住笑了,感觉鲜少能看到事事规矩的他,还有这么别样的一面。

说实在,还能和他这样坐在一起吃饭,她是真的觉得安心和满足。

可是,赵宁中毒一事就像挥之不去的迷障,时刻都在她心底流连徘徊,她便是不愿面对,也无法不想起。

一思量到他们现下可能只是暂时的安定,她就又恍若淋了一盆冷水,从不真切的欢喜里,立刻坠入患得患失的担忧之中了。

“魏公子,我跟你说一件很奇怪的事。”

她微微皱起眉,声音听起来有些为难和苦恼,好像在纠结该怎么对他说。

魏珩以为又是乡邻里的什么琐事,轻笑了一声,随口道:“比豉汁拌萝卜还奇怪么?”

“你又拿我寻玩笑。”女孩嗔笑着扁了扁嘴,可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却不像是假的。

少年面上的笑意渐渐褪了去,他搁下筷子,正色问:“怎么了?”

第8章 擦眼泪

沈青棠深吸一口气,酝酿了好久才说,“我今天,不是给赵家那个孩子把脉了嘛,可是……他中的毒,居然跟你是一样的?”

闻言,魏珩的神色僵了一瞬,但很快,所有波澜又都消失在了那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不是说被蛇咬了么?”

“不不不,”沈青棠连连摇头,“那是赵大哥没说清楚。”

魏珩凝神沉吟了片刻,问:“这赵家共有几口人,做的什么营生?”

沈青棠忙答:“他们家就三口人,只有赵铁匠和他两个儿子,这回中毒的是小儿子赵宁。”

“他们家祖辈做的都是铁匠的营生,好像是去年这个时候吧,和其他铁匠还合伙开了个铁作坊,听说赚了不少钱呢。”

沈青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魏珩暗自回味着“铁匠”这二字,眼底倒是莫名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笑意。

“可是,这个很奇怪。”女孩忽然开口,十分想不通地将下巴搁在筷子顶上,“照理说,这种生猛的毒相当罕见,而且也不像是出自中原,没理由会这么巧的呀。除非……”

“除非什么?”魏珩抬眼看她,忽然倒想听听她是怎么想的。

“除非,”沈青棠小心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你们都结上了同一个仇家。”

可下一秒,她就又泄气了,“还是有点儿奇怪。那个孩子和你不同,他中的剂量比你轻很多,看着不像是要置于死地的。反正换作是我的话就不会用这样烈的毒,太大材小用了。”

魏珩被她这率真的话引得有些发笑。

“而且我听赵大哥说,附近的大夫都推脱不给医治,连镇上的药材也断了补给,这不就是在吊着人的命么?也不知道他们是结了什么梁子,我在那儿也没敢多问。”

沈青棠垂着眉,托着脑袋思索着,一脸愁云。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又担心地问:“哎,像你们这样的私仇私怨,是不是捅到官府去也没人管呀?你那个还是祖上的积怨,应该也不太好对簿公堂吧?”

少年原本正在深思着,听她滔滔不绝地分析了这么多,禁不住失笑了一声,“姑娘的见解倒还不少?”

“我……”沈青棠一时无言,担心得一把搭上了他的手,“我在同你说性命攸关的大事呢,你怎么还笑得出来呀?”

“我这一路上可都在想,万一那些人就是杀人如麻的疯子,万一他们还藏在村子里,没有捞到你的尸体或者其他什么,要来对你赶尽杀绝可怎么办呀?”

女孩说得一口气没停,慌里慌张的,一双杏眸还在烛火下泛起了粼光,看着既脆弱又招人心疼。

对上她的视线时,魏珩心里竟没来由的生出了几丝不忍来,感觉还是更喜欢她平日天真无忧,含嗔带笑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夏夜太过闷热,手背上温软的触感竟灼得有些发烫,教人无法不介怀。少年瞥了一眼这只小巧细腻的手,又抬眸看了看这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忽的笑了:

“真到了那时,那就请姑娘咬定从未曾见过在下,在下也誓不会连累姑娘。”

他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模样看起来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又像是真的对生死没什么所谓。

可沈青棠就有大所谓了。

偏生魏珩还没注意到不对,依旧神色如常地就着白粥吃了口丝瓜。

然后,他就听到了几下略有些突兀的吸鼻子声。

觉察到异样的少年抬头一看,女孩的眼眶竟早已泛了一圈红。

她紧咬着嘴唇,极力隐忍,几滴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样,次第滑落,直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你……”魏珩一时哑然,连本想伸出去阻止她的手都微微滞住了。

沈青棠紧抿着嘴唇,别开视线,有些委屈地用手背抹去了眼尾的泪水。

从未有过的无力感,此刻如灭顶的潮水般直将她凐没了一空。

魏珩的一句从未见过,让她意识到,她没法再自欺欺人了。

大敌当前,连赵铁匠那样殷实的人家都只能任人宰割,甚至寻官府也没用,那他们这样手无寸铁又贫寒的,就只能是坐以待毙了么?

可眼前的人是她在孤苦的日子里,好不容易寻来可以相互扶持,相依相伴的。而且她昨夜还整宿未眠,花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救活。

她不想让他就这样成了别人的手下亡魂,不想让所有的努力都付水东流,不想让所有的期待全部落空。

“我们……可怎么办呀。”她噙着泪花,酝酿了许久,才无助地问出了这样一句话,泪水氤氲了眼眶,她一下又一下地哽咽着,“就只能……只能等着他们来害你了么?”

变了音扬上去的哭腔,就像软绵绵的拳,不知砸在了谁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