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哎哎,上哪儿去啊?”

沈青棠蓦地抬头,正巧看到了吊着一只左臂,右手里还拎着一袋稻米的赵宏。

他脸上有些青肿,像是受过伤,但浑身却透着股如释重负的轻松感,笑道,“上回你不是同我去镇上买药了么,我也没付你诊费,正巧我们明日便要迁走了,家里还剩些米,就给你……”

“走”这个词似乎敏感地刺到了沈青棠的心弦,还不待赵宏说完,她便抢着打断了他,“你们也要走?”

“什么叫也?”赵宏有些没听懂,“你也要走了?”

“不是我,”沈青棠急忙走到了他的跟前,问,“上回给你弟弟投毒的凶手你们抓到了么?”

赵宏一愣,微皱起眉头,还有些迟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沈青棠急不可耐,索性一口气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人,他在差不多的时间和你弟弟中了一样的毒,就在昨天,他出去后一晚上都没回来!”

沈青棠喘了一口气,认真地,含着泪哽声道:“我要找他。”

赵宏在原地怔了许久,忽然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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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铁匠家。

三人团坐在一张桌上,略有些愁眉,气氛不胜压抑。

“丫头……”找铁匠微微张嘴,沉吟了片刻,艰涩道,“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本身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你说那是你的至亲,那我也便不掩着了。”

沈青棠微颤着肩,抿着唇坐在他身旁,左掌紧紧攥着右拳,晶莹的泪花在眼底不停打着个转。

赵宏见她这样,心里也闷得慌,索性道,“别纠结了,基本上若不出差错的话,你那至亲就是被锦衣卫掳走了。”

“昨晚锦衣卫的人来大杀一通,血洗了那冯二的铁作坊,把和他有关的一干人等全都押走了。你那至亲被冯二花力气下了毒,还能与这事没干系?”

赵铁匠微皱起眉,拍了赵宏一掌,示意他说话注意点分寸。

赵宏扁了扁嘴,语气又蔫了下去,“……行吧,那也不一定。若你那至亲是无辜受累的,或者不是助纣为虐的,那锦衣卫头子说不定也会网开一面。”

“像我们本来就是与这事脱不了干系的,但我爹将功赎罪了,那头子就好心放了我们一马。”

“反正明日清早我们就坐船去偃乡了,你……”赵宏欲言又止,“你若是真想去燕京,那我们也能顺路捎上一程。虽然燕京里咱们沧州也不远,但横竖也要十来日的。啧,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一个姑娘家的。”

沈青棠紧咬着嘴唇,被他说得眼泪滚滚溢出,已然收不住了。

她双手掩着面,极小声地呜咽了起来,将所有崩溃、焦虑、无助的情绪都尽数吞到了肚子里。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去,还有不去。

若去,她是一个路感极其不好的人,又晕船,又没有人作伴,而且她从来都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

一想起她可能要在茫茫的大海上颠簸十来天,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能还会迷路,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慌顿时就席卷了她的心底。

她不想坐船,她害怕坐船。

一想到胃里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她立马就能打一阵寒颤。

可若是不去……

想到魏珩可能会身无分文地沦落在恐怖的诏狱,也没有人打点照看,她心中顿时又莫名涌起了一股酸涩来。

或许,若她现在不去,将来的每个日日夜夜里,她都可能会浸在一种没有尽头的懊悔中。

她可能会想,若魏珩其实是可以出狱的,若当初她能勇敢一点,去看一看,兴许也不会成为一辈子都未及的遗憾了。

沈青棠一声一声地抽噎着,感觉自己好像处在了两条岔路口的中间。

但每一条路口,都似乎同她隔了一道深不见底、难以逾越的天堑,直教人崩溃不已。

赵铁匠看出来她心中纠结,也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点考虑的时间,“丫头,明日寅时,我们会在村口上等一会儿,若你来,我们便顺你一道走。若你不来,我们也就清楚了。你不用太着急,好好琢磨琢磨。”

沈青棠的脑子混乱成了一团,只噙着泪点了点头,确实需要冷静冷静。

赵宏送她回去的路上,她一言未发,意识到眼睛有些疼,想去拿水洗一把时,这才又在清透的水面上看到了眼睛肿得像核桃的自己。

连穿着魏珩送她的袄裙,瞧起来都不好看了。

她忍不住含泪笑了一声,回到空荡荡的房间,四处看着这个曾有过他身影的地方,心绪也慢慢沉淀了下来,染上了几丝落寞。

或许,若她不去亲眼看一看的话,日后在这个房间里生活,她可能每一天都会想起他好多次,然后又遗憾又惆怅,那未免也有些太折磨了。

去看一看又能怎样呢?

晕船的话,忍一忍,十天八天就过去了。

不认路的话,她仔细问问同行的,跟在人后面或者自己摸索,总归也是有办法的。

可若是魏珩不在诏狱里,她扑了个空的话……

沈青棠顿住了,看着插在竹筒里、已经融化了的糖画,好半晌才找了个理由说服自己——

那她在京城里找份工安顿下来也成。

反正总是窝在这个小乡村的一角里,也挺没什么眼界的。她不是一直都想去别处行医,丰富一些阅历么?

天色已然昏暗下来了,沈青棠想着想着,也觉得有些饿了。

奔波了一天,也挣扎了一天,她都没什么心思吃过东西。

夜灯亮起,她去厨房寻了块馒头吃了几口,许是想到一天都没喂后院的两只鸡了,她又走到鸡舍旁蹲下,笑着掰了几块碎屑洒到了它们中间。

她转头看看这待了有七八年的后院,发现里面还长着一些新鲜的果蔬,便拿了篮子,挑拣着些摘了放好,然后满是怜爱地抚了抚两只鸡的毛,也将它们一并抱到了篮子里,浅浅扬起笑意,挨个走到了几个平时待她还算不错的婶娘家。

众人得知她要远游的消息,又是惊讶又是不舍,含着泪花把她放在怀里抱了又抱。

这个年龄的姑娘,哪个不是被人放在手心里好好疼着的呢?

得为了什么样的缘由,才能这样做出决心豁出去。

沈青棠走到这一步,便已经没打算留回头路了。

她笑着同诸位婶婶告了别,临到家时,又在门口的合欢树下郑重跪拜了一礼。

娘,女儿走了。

女儿再回燕京去看看,说不定,也可以像曾经的您一样,成为名满京城的神医。

**

寅时刚过一刻,天还混沌一片,几颗星子缀在上面,倒是引得人想打瞌睡。

赵宏打了个哈欠,刚想同自家老父亲说要不别等了,结果,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远远传了来。

“我来了我来了。”背着大包袱的女孩压着声音小声喊道,生怕惊扰到尚在睡梦中的乡邻。

她眼底闪着光,满面漾着笑意,与昨日像被霜打蔫了的姑娘判若两人,简直像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赵家父子见她当真做好了决定,心里也替他高兴。

几人乘车匆匆来到了泊在岸边的客船,船家问他们去哪,沈青棠沉吸了一口气,用十分脆亮的声音回答:

“去燕京!”

作者有话说:

因为夹子的原因更新时间打乱了,今天晚上还有一更,每天都固定晚上十一点左右更了,感谢大家的喜欢。

我只是个小扑街,大家每天来评论区追更陪陪我就好啦,不要破费砸那么多雷~

第31章 风云卷

大郦的都城恃天险而建, 踞于燕山脚下,素来有燕京这一雅称。

绮丽的古都气象恢弘, 八方来贡, 常能在宽敞的街道上,看到身穿奇服、赶着骆驼或抬着虎笼的异国使臣。

不过最繁华的景象还是在华灯初上之时,悠悠画舫行于乐声灯影中, 别是一番醉人怡情的滋味。

当朝的首辅段鹏之, 现下便正撑头侧卧在舫中的黄花梨榻上,略有些心浮气躁地阖着眼, 垂下一只手,任凭半跪在榻边的美人, 为他施针调养。

美人相貌端秀, 仪态挑不出半点错, 可拿起针要为这个闷声不发作的疯子刺穴时, 那姣好的面色又绷得只剩下惶恐, 紧张得手抖如筛了。

见此, 刚从门外进来的内侍蔡福,顿时倒抽了口凉气,连呼吸都不禁滞住了。

“哐当!”

案上的茶盏忽然被段鹏之挥手一打, 碎在了地上,发出一记惊心的刺耳声,直接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氛围。

“不会就滚!”他面色阴鸷, 低沉的眉宇间骤然现出愠色。

见美人吓得哆嗦, 他心生烦厌, 又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这几日都学什么了?”

那美人被掐得几近窒息, 蔡福干看着踟躇了下, 还是赶紧跑上前阻止住,赔笑道,“大人,这兰儿姑娘毕竟是个外行,短短几日,也学不到夫人的皮毛呀。”

蔡福活络,虽跟着段鹏之跟得晚,却也知道他有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女子——七夫人。

说来也怪,他家大人入主内阁前,只娶了太师的长女为妻,忽然某一天,这位传有身孕的正妻忽然就暴毙而亡了,尔后,府里便凭空多出了一位从未露过面的七夫人。

蔡福起先也不知是不是这个‘七’,但见段鹏之在平日里尤钟爱七这个数字,甚至连饭菜都只吃七口,便也默认是这个‘七’了。

外界皆不知这七夫人是何样的女子,可蔡福在段鹏之身边待了这么许久,多少也探到了些口风。

这位七夫人性清雅,擅针灸,医术过人。只是他家大人每逢有不如意,头风发作了,总不愿将脾气带回去,也不知可是与家里那位闹了不快,反正就是要在外找差不多的医女来为他调理。

可这哪有那么容易找呢,要么是气质好医术不行的,要么是医术凑合相貌不行的。难得兰儿姑娘的面容还算入眼,而且也在认真习医了,怎好这样就折腾死了?

许是听了蔡福的劝,段鹏之眉目微沉,也阴冷地松开了对美人的钳制,没好气地别开了视线:

“滚!”

美人怔了怔,反应过来还有命在后,顿时千恩万谢地拔腿跑远了。

蔡福知道,自家大人素不喜旁人与他作对,这次是锦衣卫指挥使魏珩命硬,捱过了追杀,剿灭了作坊,还抓到了主要涉案的人犯,他才气焰大的。

可这不就有好消息来了么,蔡福笑着递上了一封礼单,“大人,下月中旬,郃勒的使者要来朝贡了,这是他们拟好要孝敬大人的礼单,有奇花异草,还有珍宝翡翠,您过目过目。”

段鹏之爱财,喜收贿赂,因家中夫人缘故,还喜搜罗些有药用价值的奇花异草,所以前来送礼之人,也无非不是往这两个方面下手。

郃勒使者来贡送礼,多是想趁道顺些军火回去的,他也会设宴接风,这是他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可一想到早早备好的军火被魏珩给抄没了,段鹏之便心生烦憎,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了。

见此,蔡福又讪讪地掏出了另一份礼单,“大人,这还有……魏指挥使送来的赔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