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一个劲地翻找着,连呼吸都滞住了。

终于,那支藏在针袋下面的青玉簪被她找到了。周身通透的玉簪沾满了泥尘,看着可怜极了。

沈青棠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不知是该可怜玉簪,还是该可怜自己。

她用还算干净的袖口赶紧去擦了擦簪子,看着那温润的玉面,就仿佛看到了那面如春风的少年。

一时间,委屈如山倒,一直憋着的泪水顿时忍不住滚落下来了。

她咬着嘴唇,将簪子捧到怀里小声呜咽了起来,仿佛这样心里才是踏实的,就还有一丝慰藉,还有一丝寄托。

还能鼓起勇气和希望,熬着去京里见他。

见她哭得这样伤心,竹袍客商的心里也不太爽利,他忍着烦躁长吐了一口气,直接拽着那面色失血的愣头青,押到了沈青棠的面前。

“向她赔罪道歉,给你三个数!”他语气强硬,一脚踩在愣头青的背上,那惊叫起来的痛呼声,吓得沈青棠一愣,险些没喘过气。

“三!”他将愣头青的脑袋往土里按了下去。

愣头青挣扎着叫了几声,自知这次是栽大了,没想到会有竹袍客商出来打岔,哪怕心里再骂娘,也只能告罪了,“我错了我错了!姑娘……我错了,”他忍着痛龇牙咧嘴道,“我不该偷你东西,我该死……”

沈青棠大睁着眼睛,一时语失,而竹袍客商看着似是觉得还不解气,直接又踹上了一脚,“这一脚,是还你踹她的。”

愣头青哎呦叫了一声,竹袍客商笑了笑,又对他另一边胯骨踹了上去,“这一脚,是还你抢她包袱的。”

愣头青被踹得倒地一滚,箭矢划伤皮肉,疼得面色发青,直瘫在了沈青棠的面前。

“最后一脚,”竹袍客商冷笑一声,将他踹到了半尺开外,把他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什么晦气东西,要死往远点死去。”

那愣头青一阵抽搐,喘着气,不敢再有动作了。

竹袍客商满意地回过头,看向沈青棠时,面色又亲切了不少,“没事吧?”

沈青棠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想到他人看起来文绉绉的,教训起人来,竟还有这般手段。

她吸了吸鼻子,尽量用口齿清晰的声音说:“谢谢你。”

其实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本是想扬起一个微笑的,但是大哭了一场后,她身子晕沉,心口也闷,实在是笑不出来了。

可竹袍客商似乎却不介意,甚至还有点开心,“举手之劳。”

他垂下视线,看向她紧紧捧在怀里的玉簪,语气倒不禁有了些酸,“什么簪子这么宝贵?”他递出了一直握在手心里的那块长命锁,浅笑,“喏,这个不要了?”

沈青棠哽了哽嗓子,乖乖把那块长命锁收了回来,“要的。”

竹袍客商笑了,看她这么可爱,真是想去揉揉她的脑袋,不过斟酌了一番后,还是先忍住了。

他蹲下身帮她收着东西,拾到针袋、药书等和大夫有关的东西时,心头那股暗藏着的高兴又不禁放大了一倍,“姑娘,我冒昧问一句啊。”

“嗯?”沈青棠不解地抬起水灵的眸子看他。

“那个……”竹袍客商笑得怪有些不好意思,还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你是不是,姓沈啊?”

他的眼神里不是试探,反倒像是种十拿九稳的模样,就等着看她有趣的反应了。

果不其然,沈青棠蒙了一下,疑惑看他,“你怎么知道的?”

“咳咳,”竹袍客商又笑着干咳了一声,帮她把东西都料理好放到包袱里,没有看她,欲盖弥彰地掩饰着自己的欢喜与不好意思。

“不曾猜错的话,姑娘应该还有个名字叫……青棠,”他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笑道,“取意合欢,是吧?”

真是奇了,沈青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江湖算命的,“你怎么都知道啊?”

“我怎么知道的?”竹袍客商捋了捋衣袖,朝她挪近了一些,指了指自己的脸,有意逗她,“仔细瞧瞧哥哥这张俊脸,想起来没有?”

沈青棠不解地仔细瞧起了他,人长得挺清秀白净的,浓眉星目,轮廓没那么分明,给人感觉很柔和,还有点未脱稚气,瞧着是心地软好相处的模样。

可是,她印象里没这号人。

沈青棠有些为难地皱起眉,诚实地摇了摇头:“想不起来。”

“嘶,”竹袍客商轻吸了一口气,旋即又缓了缓心中的情绪,展出了一个适宜的笑容,替她圆了回去,“也是啊,十多年过去了,哥哥比以前俊了更多,你认不出来也是自然的。”

看她一脸不解的模样,他索性也不装了,从衣襟里掏出了贴身携带的一块长命锁,同她的那块正好是一对。

“秦颂。”他笑着自报家门,“好久不见,青棠妹妹。”

“真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遇到你。”

他笑得那样亲和,还带着些腼腆,仿佛是飘落到湖面的一片树叶,直接在沈青棠的脑海里漾开了一圈回忆的涟漪。

她幼时最快乐的几年日子,是在燕京度过的。

一出生,她便如宝贝一般降临在秦家置在京郊的一座庄子里,等待着她的,是一众视她为掌上明珠的人,有娘亲,有大她一岁的秦颂,还有秦颂的爹娘,以及庄子里的许多仆从。

听说,是她爹早亡后,娘亲怀着身孕来到了京郊定居,刚巧某天夜里,秦颂的娘临盆难产,到处找不到有经验的大夫,她娘亲听到后,立刻便带着身孕,连夜赶去帮忙接了生。

经此一夜,两位患难母亲结成了姐妹。

原先有大夫误诊秦颂的娘亲会诞下双生胎,秦家便提早着人打了一对长命锁做准备,谁料最后只有秦颂一人落地了,剩下的一块银锁便顺理挂到她脖颈上了。

再后来,她会说话走路了,娘亲自诞下她后,身子骨便不太好,说想在康健之年,再去行医游历一番,她自然也乐意作陪。

就这样,一别便是十多年,虽然秦颂幼时惯常欺负她,抢她东西吃,但是分别那天,他哭得像个打肿了气的葫芦,那个丑样子,到现在还牢牢印在她的脑海里。

沈青棠看着面前大变了样的少年,还有些不敢置信,眼中噙泪,忍不住失笑了,“你是……秦颂啊?”

见她像是想起来了,秦颂也大着胆子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怎么着,高兴得哭了?”

“不是,”沈青棠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笑着问,“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比现在胖很多的呀?”

真是一句话能让人心梗的程度,秦颂又笑着倒吸了一口凉气。

正说着,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自不远处传了来。

沈青棠循声转头,看到了一群官兵骑着马向此奔了来。

秦颂的神色也微微一变,不过倒是在意料之中,他拎着沈青棠的包袱,扶她站了起来,凑在她耳边,笑着继续了方才的话题,“谢谢你啊,就当你夸我现在更俊了。”

沈青棠闻言转过身,便见秦颂一把将她的包袱挎在了肩上,笑得春风得意。

她有些意外,下意识要抢回来,不想麻烦他,“哎,我可以的。”

“诶,”秦颂巧妙躲开了她的手,笑得像小时候那样欠打,“哥哥比你更可以,你呢,好好待在我后边就行。”

他乐得自在地向官兵所在的地方走了去,沈青棠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笑着叹了口气,虚着步子跟了上去。

坐客船的一干人等见官兵来了,一个个都好像看到了希望一样,急忙下跪叩头,乞求官兵给他们的船开一条生路。

沈青棠看着他们一愣,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个身份,是不是也要给官兵下跪。

许是看到她的眼神和步子都有些犹豫,秦颂直接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看哪呢,你是我这边的。”

官兵本正苦恼怎么应付这帮民众,毕竟封锁河道一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更何况,他是看到秦颂放的信号烟才来此相助的,一见秦颂,顿时如抓住救命稻草:

“秦大人。”为首的官兵立即为首施礼。

沈青棠疑惑看向秦颂,心道他何时做官成大人了,紧接着,便听秦颂客气道:“大人就免了,我还是更喜欢别人叫我秦总商。”

沈青棠一下子想起来了,秦颂家世代袭为皇商,主营江南织造,向朝廷和异邦进献丝绸锦缎,附带还封个正二品布政使的闲官做做,难怪被称作大人了。

官兵同秦颂寒暄了两句,很快也就进入了主题,“秦总商,上游的河段暂被封锁查办了,近几日或许还开不成,您的船我们先给看着,等风头过了,再派人给您送上京去,您看成不成?”

“当然成。”秦颂爽快说定了。

这次他南下,主要就是朝廷下个月要赏赐给郃勒使者的那批绸缎出了点问题,他去看了下而已,船上也没有什么重要东西,缓两天便缓两天。

他看向官兵们贴心带来的马车,笑问,“那是给我准备的?”

官兵连连点头,毕竟他的身份也是皇商,因河道封锁被困在这里,自是怠慢不得的。

“行,那这马车和其他几匹马先借给我,我带我的人去镇上安顿下来。”说罢,秦颂看向身后那群穷苦的异乡人,也大方交代了事宜,“那些人也被滞留在这了,劳你带他们去镇上的哪个院子也安置一下,一应费用算在我头上。”

官兵拊着掌,极尽恭维,“好勒,您发大善心,这帮人一定得在心里好好念叨念叨您。”

秦颂笑了,多余的话不再说,转头一看,沈青棠投向他的目光里满是赞许,就是那脸色实在太差,眼睛又红红的,跟快要脱水了似的。

他挎着包袱,拉着她走向马车,挥手示意大伙可以走了,尤其叫了叫那在坐在人堆里的一个老汉,“陈叔,走了!”

他笑得满面春风,饶是陈叔也不理解他家少爷心里在想什么,见他刚刚替沈青棠出头,又说又是笑,这会还直接带在了身边,不由疑道:“这位是……”

还不待沈青棠开口,秦颂便忙不迭抢道:“青棠啊,您也认不出来了?快仔细瞧瞧。”

陈叔眨着眼睛,细究地看起了女孩的面相,像是真的看出了个所以然,不敢置信地惊道:“青棠?真是沈小姐?”

这个沈小姐的称谓听得沈青棠怪有些不好意思的,忙拘谨地埋过了头,“哪是什么小姐啊。”

“诶,在我家你还真得是小姐,”秦颂立刻笑着纠正了她,“你不知道,这一年到头我娘能念叨你好几回,说什么早至如今寂寥,当初就不该放你们母女俩走。”

临到上马车了,秦颂忽然又说起一嘴,“哎对了,怎么没看见沈姨啊,她没和你一起么?”

他探头看了看那群异乡客,好像确实没看到模样像是沈青棠母亲的人。

见他正在兴头上,沈青棠勉强笑了笑,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

秦颂看她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只怕也是说来话长,便挑了话锋,“行吧,有什么话等安置好了再说,先上车吧。”

“嗯。”沈青棠轻轻应了一声,模样虚弱不已,苍白得好像一张薄纸片,随时都可能被一阵风吹走。

秦颂小心扶她上了车,末了,还不忘叮嘱陈叔,“一会儿尽量挑平缓的道走,如果比较陡的话,那就走慢点,青棠她自小晕马车的,您知道。”

陈叔笑了笑,暗叹自家少爷贴心,忙会意地点了点头。

说起沈小姐晕马车一事,陈叔确实有一个很难忘的经历,那还是在他们小时候,他驾车送两个孩子去逛市街。

回来的路上,忽听自家少爷斗嘴似的嚷了一句:“这是我买的。”

然后也不知怎的,车厢里传出了窸窣的动静,他当时还以为是俩人打架了,这马车在路上行着也不安全,万一打着打着滚出来可咋办。

心细如发的陈叔立即勒了马车,嘴里不迭喊着:“少爷小姐你们安生一点,别打……”

掀开车帘一开,原来俩人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正互相扒拉着对方的头发和手,去抢着油纸里的糕点呢。

后来那天回来的路上,小丫头因为意气用事,抢食吃得太多,一颠一颠的,全在后半路吐在他家少爷的身上了。

他家少爷虽然嘴上嫌弃得很,但还是拿锦帕帮她擦了干净,之后更是好声好气地道歉了好几天,保证下次尽量让着她。

当然只是尽量,闹起来的时候,谁还记得自己曾经保证过什么话。

想起曾经欢乐打闹的岁月,陈叔的面上也不禁浮现了一丝暖色。

那时候的沈小姐啊,活泼顽皮,虽然生得娇小,但小爪子却不弱,斗起来的劲头一点都不输于他家养得胖乎乎的少爷。

若实在斗不过了,那就哭着放一句狠话:“我要去告诉江婶婶你欺负我,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