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高简见他皱眉沉思,又忍不住继续说起了自己的看法来,“我觉得吧,人家沈大夫就是真心喜欢你的,对那个什么秦家大少爷没意思,你非得把她往外人身边推,那不是强人所难么?”

魏珩偏头盯了他一眼,似是被“强人所难”这个词戳到了不愿承认的隐秘之处。

“其实我不是太能想明白啊,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互相折磨。”高简撑着肘微微前倾,冒险问出了一个憋了很久的疑问。

“大人,您心里其实是有人家的,是吧?”

第52章 鱼纹绣(下)

魏珩心下微颤, 仔细咀嚼着这话,胸口像是漾开了一片绵亘的浪潮, 酥酥麻麻的, 连呼吸都僵滞住了。

……心里有她?

若是在从前任何时候听到这个问题,他一定想也不想,便会干脆地否认。

可现在, 他却有些犹疑了。

在过去的十八年里, 他一向自诩有极高的自制力,以及最理智的头脑。

那些不属于他的亲情温暖, 他从不会去眼红;干扰他办公的花酒诱惑,他向来会利落斩断。

就连一些扰乱他心曲的感情, 他也会下意识竖起防备, 自知利害地向后退却。

可现在, 他做下的所有决断, 似乎都一步步地被推翻了。

意气冲动是真的, 辗转难眠是真的, 心怀牵挂也是真的。

只有他一个人在欲盖弥彰,强自欺瞒……

词句难宣于口时,沉默往往是最无言的回答。

魏珩没说什么, 只是视线一偏,落到了桌边一份已开封的信件上。

高简瞧他这反应,多半也就是那个意思了, 看着心里怪着急的, 又好言宽解道, “大人,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

高简是个明白人, 一些事情瞧得也通透, “侯爷那边,是不怎么好交代,沈大夫若跟了你,怕是……也没什么正室的位份。”

魏珩眸光微变,听到这话,似是也牵起了些考量。

“还有我们在沧州说的那个什么段阁老……哎呀,”高简一说到这个就犯晦气,也不想提那等癖好,“总归,办法要比困难多。大人您看,当初太原河道失事时,你跑马一天两夜赶过去,就是为了沈大夫的安危吧?”

“还有,你那院子什么时候放外人进去过,狗见了都得绕道,你偏让沈大夫给住上了。”高简激动得语速飞快,话糙理不糙,一一细数着,“之后她高热了,你又连夜过去蹲守消息,还在她的医馆附近安插了眼线看护着。”

魏珩挑眉看向他,心道他倒是有胆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上下尊卑也没有了。

“大人,有句话我一直想说,”高简缓了缓气息,实在道,“既然您心里那么在意她,那根本没必要这样折腾的,反正你们是两情相悦,有什么事大家不能说开了一块解决?而且与其每次都远远飞奔过去,把她放在眼前护着不是更好么?

他说的这意见也未免太有想法了,魏珩开口欲言,面色似乎不太好。

见此,高简只以为又要挨训了,忙轻咳了一声,怂得笑道,“拙见啊,个人一点小拙见,您就当左耳进,右耳出了吧。”

魏珩轻吸了口气,默然半晌,终究是没有说他什么。

不可否认,高简说的这番话,有好几句都是一针见血,虽然伤及面子,却是中肯实在的。

甚至在听到“两情相悦”这一词时,他沉闷的心里,还像溢进了新鲜空气一样,蓦地轻盈了许多。

鱼纹囊……

魏珩暗自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不禁想得出了神。

沧州夜市上,女孩笑着为他作鱼纹糖画的一幕幕,又随着那甜蜜的糖浆,流淌到了他的心里。

‘飞鱼啊,我那天在你的铜牌上看到过,鱼鳍鸟翼,寓意很吉祥的。’

脆亮的嗓音一声声回响在耳畔,掀起了一阵细微的涟漪。

魏珩轻舒了口气,立即拿过了桌边的那封信件,摆在了正中央。

“这是什么?”高简好奇问道。

魏珩没有答话,而是反问,“两年前,金水河畔的花灯节上,发生过一起贼匪行凶的骚乱,都御史的嫡女因此险些被劫。我记得你当时在外出勤,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额……”高简面露紧张,似是没想到会突然提起这等陈年旧事,语塞起来,干笑着,“这个……”

“有人冒用我的名姓救了贺兰小姐,”魏珩细细打量着高简的神色,敏锐地发现了几丝不对劲,“兴许也是锦衣卫中的人。”

“这……”高简张口难言,不觉心虚地笑了笑,“怎么忽然提起这么老的事,发生什么了吗?”

魏珩的面色陡然暗了下来,“她对那救命之恩念念不忘,主动来争求两家联姻,你说发生了什么?”

“啊、啊?”高简讶异地张大了嘴巴。

魏珩皱起眉,颇有谴责意味,“是你?”

“不、不是,我……”高简没想到还有这层影响,紧张得语无伦次,赔笑道,“我当时就顺路去买个饼吃,我看到了就帮了一下。当时,您不是刚好升任指挥使么,那家子人问我姓甚名谁,我想着我一个籍籍无名之徒,还不如报上您的名号给您争争民心呢,哪知道她们是都御史家的人啊?”

高简干笑着,慌里慌张的,本已做好了“英勇赴死”的准备。

可谁料,魏珩却眉宇微舒,全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反倒将那封信件随手丢到了他的面前,“明日,湖心亭赏荷,背你的桃花债去。”

高简还没反应过来这信的意思,便见魏珩神清气爽地拂袖站起身,迈步走向了门外,心情似乎还不错。

“把人给我处理干净了,别让她再到我跟前乱晃。”

**

日影西斜,暑气也渐渐消了下去。

沈青棠剪断最后一根线头,塞了些安神的药材,将坠绳一抽,一只鱼戏莲叶的香囊便就此收工了。

她满意地提着香囊,在夕阳的余晖下晃了晃,忽然,不远处走来的一个人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定睛一瞧,喜得马上放下了香囊,“秦颂!”

沈青棠远远打了个招呼,从椅子上跃下,离开石桌,走到门边去迎接了那在外忙活了大半天的人。

秦颂这几日在官场上要操办的事务也比较多,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抽出空闲帮她料理了医馆开张的事。

沈青棠心里怪有些过意不去的,正巧他说,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想要个香囊作为回报,瞧这不就做好了么。

沈青棠笑着跑到他面前站定,也不多卖关子,抽出藏在背后的手,亮出了那份惊喜,“喏,快吧?”

女孩的语气里满是得意,短短两日便做出了如此精巧的香囊,夕阳的碎光躺在她的小梨涡里,都不如那抹笑容绚烂。

“嚯,”秦颂显然对这份礼物有些意外,塞进油纸袋拿吃食的手一下子顿住了,看着眼前这只绣着红莲鲤鱼的香囊,受宠若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你还真做了啊?”

“嗯,”沈青棠答得理所当然,“不是你说晚上睡不安稳的么?你是个大忙人,晚上睡不好,白日里哪来精神做活?这夏日蚊虫多,人也容易患湿热,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情况,就都放了一些。”

秦颂愣了愣,不禁有些心虚地干笑了两声。

他总不能告诉她,是得知她与心上人闹掰了,感觉自己忽然又有可施展之地了,所以才高兴得睡不着的吧?

当然除了这个,医馆的开张在有序准备着,她整个人也渐渐恢复起了精神面貌,这也是让他高兴的另一个原因。

只不过这些他都藏在心里,不会说出来罢了。

“你怎的这么快就做好了,昨日不是还在咳嗽的么,不是为我待晚了吧?”秦颂笑着打趣,字里行间里还透着些试探的暧昧。

沈青棠显然没什么觉察,只嗔笑着回了一句,“忙人闲话多。”她把香囊递到了他的手边,“给你做就是好事,系上吧。”

秦颂声音微顿,看了看自己在油纸袋里抓着烧鸭肉的手,面上不禁闪过了一丝笑意,“哎呀,你看看,我这满手都是油呢,也没地方拿,喏,”他毫不见外地微微侧过了身,“你好人做到底,给我系上呗。”

“我帮你系?”沈青棠有些不敢置信地微挑起眉,被他这厚颜无耻的模样给引得发笑了。

“哎呀你快点儿,我还要带出去跟他们四处显摆呢,快快快。”秦颂不知在乐些个什么,说幼稚不像幼稚,但皮厚倒是真的。

看在他在医馆开张上面花了那么多心思的份上,沈青棠酝酿着忍了忍,终是纡尊降贵地笑着应了声,“行吧。”

她其实也没什么太在意,几下便利落地帮他系上了香囊,“那便祝秦总商,往后都睡得踏踏实实,大富大贵,年年有余。”

“好嘞,沈大夫。”秦颂不假思索地笑着应道,满面皆是喜色,反应了一会儿,这才想起自己是买了鹤临楼的一份炙鸭过来的,忙挑了一块,送到了沈青棠的面前,“这几日劳神了,来,哥哥赏你块肉吃。”

沈青棠微扬起眉,有些气笑了,“还用你赏?”

她不客气地抬起手,伸进油纸袋就是猛虎掏心一般的大动作,抓了大把来后,还不忘得意地品了一口,满面娇俏,“我自己来拿。”

让她来拿,那可就不是简单地拿一拿了。

这样互相抢食斗嘴的场面,让秦颂看得不禁有些失了神,恍惚间,小时候那个飞扬灵动的小姑娘,好像又回来了。

“沈大夫,这个药柜该放在那儿啊?”

正说着,里头搬运物什的仆从又探头朝外请示起了主意来。

沈青棠仔细一看,好像还是个大件,连忙跑了进去,“哦来了来了!”她边跑便回头唤道,“秦颂,快来帮忙啊!”

秦颂闻言,也立即抱着炙鸭跟了上去。

偏生,这一幕的始末,分毫不差地,全都落到了从街角过来瞧人的魏珩眼底。

高简杵在原地,已经冒了两回冷汗了。他心里一万个讶然惊异,一万个悔不当初,早知道是这样,他就不胡乱和自家大人说那些话了,当场被拆了台,这不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魏珩紧盯着那消失在医馆门口的两道人影,目光阴沉得,仿佛能将医馆盯出个洞来。

他攥紧微颤的掌心,周身的血液都有些发僵,不知是气得还是怎么的,胸口似乎有些隐隐生疼,一片发麻,像是闷得快喘不过气。

“睹物思人?”他侧头看向一旁心虚不已的高简,眼神里满是压迫,“余情未了?”

“不是,大人你听我说……”高简正欲把话圆回来,可魏珩却是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似的,阴着面色,转身便迈步离了去。

“从今往后,不要在我的面前提沈青棠的名字。”他内火正兴,连步子都不经意加快了许多,一字一句咬得用力,“她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分明说的是最狠的话,可他心里却感觉不到任何痛快。

妒忌和失落席卷了他的胸腔,叫嚣着酸楚,折磨着五脏六腑。

作者有话说:

火葬场力度:才只是个小小的开始~

第53章 撒酒气(上)

目见沈青棠笑着低下头, 去为秦颂系上香囊那一刻,魏珩只觉心里豁开了一个口子, 到处氤氲的皆是隐忍着的闷气。

他甚至不知道, 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街道上往来的行人不绝,可魏珩沉着目光走在其中,心情烦躁低闷, 周遭的一切于他而言, 似乎也只是一闪即过的重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