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棠对这人有印象,那是晚间一同随她去偏殿看诊的几位侍女之一。

她跪在地上啜泣着,断断续续说了一串,大意就是,她陪着沈青棠入了偏殿,没承想郃勒世子大发酒疯,打晕了一干人等,还让她们滚出去。

推搡之间掀倒了烛台,便生发了这场大火。

郃勒使臣自是不买账,质问为何只有她们得以幸存,视郃勒族人为无物么?

侍女只得哭着解释,当时火势迅猛,连自顾都不暇。

她想起早前除扫时,曾在书架后发现了一条密道,情急之下便先带着沈青棠躲了起来,没想到这条密道通向的竟是夫人的后院。

她一时体虚乏力,还没来得及解释,便令夫人的女使将她们误以为是小贼抓起来了。

沈青棠听罢,背后一阵发凉,惊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苍天,原来她险些就要在昏迷中葬身火海了……

那么是谁打晕的她,发了酒疯的郃勒世子?

沈青棠越想头越疼,完全串不起记忆了。不过也真亏这位侍女舍命相救了,逃命居然还不忘带上她。

就在这时,带伤的女使被人从旁搀着走来,跪地回话了,

“老爷恕罪。小院不知前殿失火,抓到了异客本想带去核认的,哪知又平白冒出一个魏公子,上来就动手要人,还打伤了我这无数……”

女使欲言又止,唉声叹气的,话里满是哀怨。

沈青棠微微一愣,看了看这遍地是伤的仆役,又想起了魏珩临走前那黯沉的眼神,梳理了几下后,一种难言的感觉不禁顺着脊骨,一直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她头皮一阵发麻。

等一下……

也就是,他冒险冲进火里,是为了来找她?

那如果没发现这条密道的话,他岂不是……

沈青棠神色复杂地凝起眉,想想他一贯无情狠绝的作风,再想想他肩后的那片烧伤,既觉不可思议,又觉一阵后怕。

甚至连秦颂和段鹏之交谈的那些话,都没怎么听进去了。

她好像永远无法依据常理,推测出那个人会做出什么事来。

可就是这份不可捉摸的极端和疯性,才总会让她生出却步之意。

**

夜色混沌,在灯光难以照及之地,一辆马车静静候在了路边。

“大人,您这……”高简小心扶着魏珩,见他面色这般苍白,着实是有些不太放心。

魏珩语气冷然,抬手拨开了帮扶,“管好你的事。”

他说得没什么气力,可临走前看向一旁含着泪水的贺兰筠时,眼里的那份烦厌倒是真的。

“哎,一定一定。”高简连连点头应好,笑意里满是藏不住的愧疚和担心。

他知道自家大人是什么意思,贺兰小姐的事需要尽快摆平,今日她跟到花宴上来,本便碍着他家大人的眼了。

偏生他自己做事也不留意,还放任沈大夫陷入了危境,这下铁定得好好将功补过,让他家大人舒心一点才是。

“哦对了大人,你要的东西。”见马车要走,高简左右看了看,赶忙将怀里包着甲片箭簇的锦袋,透过车窗小心抛了进去。

他家大人素来对火器有些研究,不同的做工和成色也各有文章,此番从郃勒世子那儿搜来了零碎,定是能为日后找出黑市源头带来线索。

可魏珩已然有些疲弱,无论是大火中吸入的浓烟,还是被房梁砸下的创伤,皆在一点一点抽离他尚为清醒的神识。

“去查一下,段鹏之的夫人到底是人是鬼。”他冷声向车帘外吩咐了一句。

说着说着,便不自觉靠在窗柩上,渐渐失力地阖上了双眼。

或许不会有人知道,魏珩在去小院搜寻沈青棠的下落时,还发现了什么其他的异象。

与段鹏之结发十多年的女子,所住的院子竟然没有半点生活过的痕迹,一应用具也皆是数年前的老款式。

实在是不得不令人匪夷所思……

车外的李庭没想到自家大人忽然下了这样一则命令,横竖先应了一声是,在大力赶车期间还不忘请示:“大人,我们去哪儿?”

车里的人似乎不曾听到他的话,一点声音也没有。

情况紧急,李庭乍一思量,只得在下一个拐弯口快速做好决断,直奔向了魏珩在城南的私宅。

那是他家大人在被擢升为都指挥使后,于京郊置办的一座房产。

据他所知,自家大人似乎与伯府的关系并不太和善,出任锦衣卫一事也与老伯爷闹了不少的口角。

是以在时机成熟之后,便毅然决然地搬离出府了。

只是城南的私宅总归是清冷的,除了寻常洒扫的仆役外便再无其他。

于是为了办公方便,他家大人便又在北镇抚司后巷的杂院里置了一间空房,没事去高简家吃顿便饭,再来他家关慰下情况,日子也有了些热闹气。

不过眼下他伤得这么严重,定是少不了人照看的,还是回南宅妥当。

李庭沉吸了口气,看着天上化不开的夜色,心想,这一晚只怕是难熬了。

而与此同时,站在洞桥上喂蚊子的高简亦是十分煎熬。

贺兰筠红着眼睛,撑在桥梁上望向远方星点的灯火,满肚子委屈气,愣是不想回家,让爹娘看到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第65章 兔子灯(中)

她一贯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脾性, 大抵也少有什么事是不顺心的。

高简心下了然,索性也不上去讨骂, 就安分在旁边候着, 等她什么时候酝酿好情绪,抽咽声不那么明显了,才敢试探着发出了声音。

“小姐, 再不走可就宵禁了啊?”他笑了两声, 小心提了个醒。

果不其然,立即换来了贺兰筠的回头怒视。

她眼眶红红的, 尚带着晶莹的泪光,看着是咋咋呼呼的凶, 但更显露无疑的, 还是她在破碎的自尊之下, 依旧强撑着的脆弱。

就像朵被雨打了的凌霄花, 越是傲然挺立于枝头, 便越是惹人不禁心生怜惜。

其实这些天观察下来, 高简也曾发现,她过的日子并没有表面那么光鲜。

虽在外传言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但那不学无术、惹是生非的弟弟, 显然要比她在都御史夫妇心上的分量要更重一些。

毕竟是日后要传宗接代的男儿郎,为了扶起他如烂泥一般的仕途,贺兰筠还须在家族威压之下, 与权贵结为姻亲, 替他将来的风光前景搭船建桥。

也不知是从哪习来的一身孤傲脾性, 她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侍从或密友, 就像一团飘于空中的柳絮, 只有魏珩才是她迫切想要抓在手中的那阵东风。

或许她曾经以为, 魏珩便是那最为合适的人选,至少看在两年前金水河畔的巧缘下,她与他联姻,应当会比随便嫁给什么不相识的纨绔子弟要好。

但显然,这里面的变故有些过多。

看着她被浓烟和泪水糊花了的脸,高简心里泛起一阵涩然,但很快还是收拾好情绪,笑着掏出了一方锦帕递给她:“擦擦吧。”

贺兰筠瞥了眼那块白净的帕子,怄气的眸光里忽然有了一丝波澜。

“这可是我花了好些价钱买来的丝帕,”高简献宝一样,介绍起来还挺得意,“总不会还比不上贵府的抹布吧?”

贺兰筠神色微顿,一下子便想起了初见之时,她在气头上说过的那些话:

‘我家抹布的用料,只怕都比你这块帕子要上乘。’

其实早前在酒楼听到这句讥讽时,高简也没怎么记挂在心上。

只不过后来得知了和她之间的渊源,加上自家大人又派他去解决这摊子,他寻思着往后打交道或许用得上,便在机缘巧合下顺道买了些质地上乘的帕子。

良夜静谧,微漾的月影照着河堤,不和从何处乍起一阵晚风,缓缓拨开了湖面的涟漪,也悄然扣动了桥上两人的心弦。

贺兰筠微蹙着眉看向他,除了意外和不解,心里也有些别样的触动。

她从未想到口出恶言伤了他,他竟然还会顺着她的意反过来献殷勤。

这样傻头傻脑的人,她当真是第一次见。

一些难言的内疚和不知所措袭上了贺兰筠的心头,她没好气地别开视线,轻声嗔怪了一句:

“有毛病。”

高简倒是挺看得开,“说我有毛病的人多了去了,我娘这么说,我家大人也这么说,再添你一个也不多。”

他轻笑着舒了口气,也撑在桥梁上欣赏起了河上夜色,许是触景生情,又不禁生起了感慨:

“不过有句话我还是要劝你,我家大人吧,啧,他真不是你能喝的那杯茶,碰的那杯酒。”

他撑着手肘靠在石桥上,转头看向她,笑着解嘲,“而且两年前那事也真不是他,我都跟你说了千八百遍了,是我嘴贱冒用了他的名讳。唉,也是我自己的孽,现下两边都不受待见。”

贺兰筠没有说话,只是不再望向远方,慢慢黯下了眸色,陷入了如夜一般的沉默。

两个失意的人就这样一同在桥上吹着凉风,湖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或许饮下这杯月色,便可以大醉一场。

其实贺兰筠又何尝看不清局势,若撇去金水河一事带来的好印象,魏珩根本也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算不得什么良配。

只是颜面上受到的挫败,一直令她有些不甘心。

“我是气不过。”她忽然开了口,静伫在桥上,任晚风拂乱了发丝,“连一个普通女子遇险,都值得他仗义援助。我如何就那般惹他厌嫌,甚至不屑一顾。”

看她这般生闷气的模样,高简本该觉得同情,可是她那话说的,莫名就令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管那叫普通啊?”

贺兰筠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

“你想多了,大人针对的其实并不是你。”高简好言送上安慰,顿了顿,笑道,“因为那个女子不叫普通,她叫绝无仅有。”

贺兰筠心下一咯噔,没了思索,只听今夜的晚风格外汹涌,吹得树叶簌簌作响。

是夜,在贺兰筠的追问下,高简零零碎碎地讲了些魏珩与沈青棠相识的经历。

但这段关系之所以会演变至今天这个局面,总归也少不了他家大人那些不计后果的利用和欺瞒。

尽管高简尽力说得委婉,但贺兰筠在听完这些曲折后,回府后的第一件事,还是立即修书一封甩给了魏珩——

约定的退婚何时作数?

**

偏殿的那场大火最终以人祸告一段落。

郃勒使臣们起初叫嚷不休,段鹏之有意无意提了几下爆炸声后,老扎得木的脸色就像吃了黄连般拉了下来,讳莫如深。

而对于沈青棠被困一事,段鹏之也亲自向秦颂表示了歉意,甚至想想还过意不去,送到门口时又赔了几个不是,并赠了数十盆名贵药草以作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