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棠的眸光动了一下。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她好像还从未听到,他何时有过这样低闷的语气, 总感觉与往常那般威势凌人的模样, 有些相去甚远。

她慢慢转过头,恰巧逢见那坐在石阶上的人站起了身。

靛蓝色的阴影遮住了她面前的月光,悠然散发出一阵清冷的竹香。

然后, 少年看着她, 伸出了一只修长分明的手。

这只手曾握过冰冷的绣春刀,拧过恶鬼的脖颈, 沾尽脏污的血。

可此刻递到她面前,却像是被月华洗过一番, 干净温然, 全无锋芒, 只做了个简单的索要姿势。

“这几日我要离京。”

他低声开口, 说了句不相干的话。

可语气却是那样的笃然, 好像带了这瓶伤药, 他此去便有了无坚不摧的甲盾,足以铲除任何魑魅魍魉。

沈青棠微凝了下眉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来这样一句话, 只把药瓶轻轻放到了他的掌心,有些奇怪道:

“哦,那你路上小心。”

但事实上, 他要去什么地方, 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调派执公素来都是锦衣卫的家常便饭, 沈青棠也并不想探知官家的那些事。

许是她话里的无关痛痒表达得太过明显, 少年的眸光倏然晦暗下来, 默默收下了手中的瓷瓶, 面上也冷得没什么血色,好像被打了一层薄霜,直侵到了骨子里。

晚风习习而过,捎来一阵寒意,也吹得一些意念在这空旷的长夜里不断上涌,肆意生长。

魏珩面色僵定片刻,抬眼看向她,忽的消融了冰霜,轻扬起嘴角,“我自会小心行事。”

月色映得他面容有些苍白,但却笑得很好看。

温然里带着成竹筹算,反常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沈青棠莫名有些脊背生寒,下意识退后了半步。

因为在燕京魏珩从没有这么笑过,只有在沧州扮作子钰时,他才会满眼轻松地与她谈笑。

“不过你身边有不少恶鬼罗刹,”她退后半步,少年便紧跟着迈向前一步,甚至抬起手探向了她的发间。

沈青棠立即转头想要躲开,谁知下一刻,便见少年从她的头上取下了一片落叶,然后笑着收进掌心里揉碎了,“稍有不慎,可就要沾身了。”

草叶的残渣从他手中簌簌掉落,在清幽的月色下看着别有些触目惊心,正如他说出的那些话一般,在无形间紧紧牵动了女孩的心弦。

“段府的那场大火你还记得么?”他又抬起手,替她从发间轻轻拣下了一片落叶。

很难想象,这只手曾经在她面前,不费吹灰之力就折断了一个逃犯的臂膀。

沈青棠眸光微颤,隐约觉察出,他的意思是那场灾祸的背后还另有隐情。

其实那天的种种蹊跷一直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只是不想大惊小怪,让身边的人过分忧虑,她才轻描淡写地一笑而过了。

如今听到专擅断案的魏珩重提此事,她顿时又觉头皮发麻了。

虽然她也不知道身上是怎么会沾上落叶的,可她自己也看不着,只能乖乖站在原地,紧张地等着魏珩帮她弄好,以及他没有说完的那些隐情。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发间根本就没有落叶。

少年借了卑劣的伎俩才得以碰她一毫。

他清寒无波的眼底尘封着怀恋,轻抚过她的发丝,才发现她今日戴着的簪子,是他曾经在草堂的铜匣里见过的那支兰花木簪。

应当是她母亲的遗物。

他神色微动,垂下睫羽,只见女孩双手并握着灯笼长杆,小小的身子明显有些局促,虽然水灵的眸子像是受了惊,但她依旧是轻抿着嘴唇,耐心地等待着。

只是若放到以前,没有横生这么多变故的话,她应当还会轻声细气地问上一句:

“子钰,好了没有呀?”

少年的心尖忽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如蜿蜒而上的藤蔓,顿时滋长出了无尽的痛意和欲求。

他一向自诩是定力极好之人,但今夜看到那藏在发间的一截雪颈时,还是禁不住将指尖慢慢向下移了去。

“那不是意外,是段阁老在针对你我。”他声音忽然沉下来,像是一块飞石直坠入了沈青棠的心底。

她不敢置信,大睁着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话未说完,颈间袭来一阵痛意,她骤然失力倒向了魏珩的怀中。

握不住的兔子灯滚落在地,发出了清脆的两记声响。

紧跟着,这片空地又恢复了如初的安宁。

熟悉的花草香气再次萦至鼻尖时,魏珩心中翻涌的意念才像是被浇灭的余火,落下了几分踏实。

他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从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为夺得想要的东西,向来可以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

他就是这样,卑劣如斯,却还是固执地希求能得到她的原谅,将她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

魏珩将怀中温软拦腰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是用最脏污的手,偷得了世间最皎净的明月。

临走之前,那歪倒在地上的兔子灯又映入了他的视线,他脚步微顿,眸光晦暗片刻,又毫无犹豫地转身离去了。

阻挡在他们之间的一切障碍,他此番皆会一并扫除干净。

只是有一件事,还是像阴影一样始终梗在他的心头——

他的母亲,属意他人却被父亲强娶入府,两相结成怨偶,被幽禁在厢院之后,不到五年便诞下了他郁郁而终……

是夜,沈青棠安然睡在一座不知名的院落里,不知道秦颂满大街找她找得心急如焚,也不知道魏珩连夜纵马离京,奔向了怎样的凶险之地。

**

次日清早,大街小巷的人皆在低声交谈着些什么。

段鹏之近来疲乏得紧,恰逢七月流火,庭院凉风宜人,便撑着头倚在紫檀坐榻上静静小憩着。

“大人,大人!”

一声不合时宜的叫嚷打破了他的安宁,他倏然惊醒,一团怒气正待发作,便听蔡福气喘吁吁地回话:“沈、沈大夫,那个沈大夫……”

段鹏之的目光犀利起来,皱眉道,“查到她的身世了?”

若不曾料错,这个叫沈青棠的丫头定然与湄山沈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上一回,他本是想借着大火,暗地里将她扣下来好生盘问一番,没想到魏珩那小子倒是有点本事,居然还能在火海里寻得密道。

虽然没能治得了他,可他父亲登门来赔礼道歉时,一把硬骨头倒是碰了些许钉子,被生生折弯了不少。

段鹏之好整以暇地托起一旁的茶盏,正打算听一听蔡福带来的消息,谁知他一张口便是晴天霹雳:

“不是,是那沈大夫消失不见了!”蔡福急道,“就在昨晚,说是可能被人劫走了,秦少爷找了一宿都没找到呢!”

“你说什么?”段鹏之的面色霎时阴了下来,一把盖上茶碗,勃然起身,“在哪不见的?”

“就在金水河边。”蔡福忙不迭解释,上手替段鹏之披好了外衣,“那秦府现下也是一团糟,说是有什么旨意下来了,哎呦喂,要那秦少爷择日就要赶往兰州,不知道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蔡福说得一惊一乍的,实在招人心烦。段鹏之走了两步,不知想起什么,忽又警惕地敛起眉,回过头看他,“魏珩现下在哪?”

蔡福愣了愣,一拍脑袋,“哦,我清早才听人说起,那秦少爷啊昨晚半夜还去了北镇抚司,不过没见着什么人,气得很呢。”他小声揣度着段鹏之的想法,“大人,您是不是也怀疑……”

段鹏之没有发话,阖目深思着,心中已然有了些定夺。

就在这时,门外又火急火燎地奔进来一个人,“报!大人,大事不好了!”

他慌张得像是条丧家之犬,一不留神,还被墙角的花盆绊了一跤,连爬打滚地直接扑通跪地,给段鹏之行了一个大礼。

段鹏之颇有些嫌厌地揉了揉眉心,令他烦心的事已经够多了,偏生还有这么多的草包饭桶。

他强忍住怒意,冷笑着抬脚踩上了叩到面前的头,狠狠碾了两下,“这么着急找死做什么,你家祖坟被人挖空了?”

“不、不敢。”手下知道触怒了他,饶是前额已被踩得磨出了血,也只是担惊受怕地讨了个饶。

“启禀大人……”触了霉头的手下艰难出声,“青州的裴将军、寿阳的林总督,皆已被抄家入狱。”

段鹏之神色微变,眼神里闪过了一丝错愕,“你说什么?”

“是谁干的?”他的心绪有些失控,立即踹翻了埋着头的手下,让他正面回话,“是不是魏珩?”

手下干咳了两声,勉强点了点头,“他们……沿荫城向西边去了。”

闻言,蔡福的心下顿时重重一咯噔。

虽然他的分内事是料理段鹏之的起居,也鲜少过问官场上的那些事。但多少还是从一两句碎语里听说过,他们暗中与郃勒人互易的黑市就设在荫城的某个州桥边。

段鹏之怒极反笑,总算理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看来那姓魏的小子是深藏不露,早在沧州的时候,就应当从冯二的嘴里撬出些东西了,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他装孙子呢。

能摸到荫城的方向,想必傅以仁在诏狱里嘴巴也不太严实。

怎么着,这是要大张手脚,一举扳倒他么?

段鹏之冷笑出声,气得拳头微微发抖。

他已经太久没有这么想把一个人置于死地了。

“我记得,魏炳文以前是不是在应天任过郡守?”

段鹏之没来由问了一句,蔡福反应了片刻,确信是可以回话的时机后,才小心发出了声,“回大人的话,您没记错。”

段鹏之冷嗤一声,将身披的外衣直接丢到了蔡福的手里,“江南的水灾如今这般严峻,魏伯怎么还能安心在家送二公子去应考呢?还是看看江南的大疫可有蔓延开去吧。 ”

“大、大疫?”蔡福慌了神,虽然以前也听到段鹏之提过水患大疫的事,可京里不都还没传来风声么,难不成真来了大疫?

“大……”他下意识唤了段鹏之一句,谁知立即换来了暴怒的咆哮。

“还愣着做什么?”段鹏之猛然拂袖转身,看了看这两个不中用的,愈看愈来气,直接将将脚边的盆栽向他们踢了去。

“都给我去找人,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不好意思大家,最近又搬了家要准备工作了。

距离完结草草估计还有六七万的样子

写都写到这了,弃坑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努力慢慢写,可能三四天更一回吧,或者周末集中写。力争九月份给完结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