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这位被称为湄山神婆之人,应当便是她娘亲的师父。

后来沈青棠才知,这神婆之名原是由沈婆演化而来,只因她隐世不见首尾,每逢民间大灾方出山降神通,久而久之,坊间才有了这一尊称。

沈老堂主闻说她是爱徒沈七之女,自是眉目展笑,可再一追问,才错愕得知,这段缘分竟已是天人永隔,再难相续。

她带浊的目光望向天外,不知思量了多久,才伤然失笑,笃定道,“不可能。”

她神色慈严,可眼里却分明泛着泪光,“小七她……最是慧巧,断不会被这些显赫风流迷了心的。”

“我就说,这些高门权势狗眼看人便罢,还总爱使些下作手段。”老堂主感至心头,不禁抚上了沈青棠的鬓角,“你一人去往京中寻亲,也受苦了?”

女孩眸光轻闪,只勉强笑了笑,抿唇不语。

这等关头,她也不好将与魏珩的那些纠葛仔细透露,更何况,她兴许便要嫁给这样的高门权势,惹师祖婆婆失望了……

历时近两月功夫,沈青棠与湄山一行子弟合力商量药方,终是将江南泛滥的病灾渐渐稳定了下来。

隆冬十二月初,大雪漫天。

太仓郡风寒高热者急增,恰值疫病未消之际,驻留的大夫们仍绷紧心弦,并不敢有所懈怠。

可穿过茫茫大雪,又有些好消息自寒远的北方飘来——

前线大胜,郃勒敌军于雪谷围陷,粮草毁炸,马械受缴,天子已于瑶台设宴,静待勇将凯旋。

沈青棠顿然笑逐颜开,看向手中的信笺,笑着笑着,泪滴便沾上了睫羽,心口微有些喘不过气。

她本急着要将这好消息传与堂内众人,可不知怎的,漫天雪色忽然莹白得令人生晕,她连手中的药碟皆未拿稳,便在一道刺耳的碎瓷声中,昏然倒地。

在这两月劫难中,染疫的大夫不计其数,加之沈青棠又素来体弱,老堂主为她施脉时,心忧得直捏了把汗。

也不知幸也不幸,她只是寻常风寒,并未染疫。

但江南湿冷,这两月的日夜操劳又助长寒气侵袭,只怕……

老堂主凝眉,额前隐现沧桑沟壑,任昼夜迭转几轮,皆候于榻边,燃引暖炉,悉心照料着这苦命的姑娘。

这日傍晚,雪停天霁,沈青棠休憩得安稳,脉象难得有所好转,可偏生,门外却起了些扰人的喧杂。

“让开。”

连夜匆至的魏珩满身风尘,面色冷黯,连手上渗血的纱带都未来得及拆,全然没有耐心废话。

可抬臂拦于门口的沈九却坚持不肯放行,“这位兄台,女子闺阁不可擅闯,她尚在休养——”

魏珩折过他碍事的臂膊,三两下便利落击开,直赶着迈向门内。

“站住。”见他来势汹汹,只怕意图不善,沈九当即追上前拦斗。

魏珩接过他劈来的空掌,力道大得几乎能将其腕骨捏碎。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

寥寥几字,已含着最后的耐心,似从齿间挤出,带足了威慑之意。

沈九讶异微怔,正不知放与不放,忽然,老堂主的拐声恰于阶前如珠落下。

“好大的焰气。”老妇人面露威色,对于这无礼造次的少年,打心底有十二分不喜,“下过聘么,立过婚书么,谁允了你们的亲事?”

她拾级而下,每一问皆带着犀利的刀刃,直击他的锋芒。

魏珩赶来之前,早听闻有一位湄山沈氏的前辈在此主持大局,顺着行医渊源,大抵也猜出了与沈青棠关系匪浅。

此刻迎面相见,纵使他再急于沈青棠的病况,也不得不收敛许多。

“前辈恕罪,”他沉吸一口气,尽力缓下心绪,躬身施礼,“所欠礼数,待归京之后,自当悉数补上,分毫无差。”

“哦,”老堂主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倒是瞧不上眼,“可棠儿身子抱恙,落了寒疾,多少也得养个十年半载,只怕不能随你归京了。”

一听闻寒疾,魏珩骤然失色,只以为这江南的冬雪又加剧了她的病症,整颗心皆沉坠而下,不由颤声唤道:“前辈……”

“前辈。”见堂主无意久留,他也顾不上皑皑白雪,当即拂袍跪地,恳声挽求,“若有良药可医,多少年月我都照养得起,只求您肯托付,我定然尽此一生,不教她受半分苦楚。”

老堂主蓦然失笑,倒是不信这身着绣锦的公子哥竟有如此专意。

“是么?”她踱步逼近,“老身且问你,若是棠儿体寒至斯,不能为你传代衍嗣,你也敢说今后只娶她一人,不舍不弃?”

魏珩微有一怔,似是没料及沈青棠的病症已重至如此境地,微红的眼角渐渐酿起不可置信的痛色,连呼吸都好似被寒风冻成了冰刺,直戳的他生疼。

“我……”他吐息渺弱,声音快低落至尘埃里,“我怎么敢?”

他赎罪都来不及。

老堂主没想到他会是这般反应,大抵猜得他与棠儿之间应有些深重羁绊,横竖他方才破门而入实在无礼,便也没高兴教他从雪地起身。

想着他身子金贵,兴许跪着跪着便散了,谁承想,一直待到夜风呼号,沈青棠自酣睡中醒来,那个一身傲骨的少年,皆跪在雪地里没有分毫动作。

见此,老堂主心中倒没来由有些动摇。

而朦胧初醒的女孩一听他跪在门口,更是惊散了睡意,二话不说便要夺门去见他。

“舍不得了?”老堂主轻抚上她的薄肩,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一个令人惋叹的女子,“我可听说,他是郡守魏炳文的嫡子,家世森严得很,还是手段狠厉的锦衣卫都指挥,你可想好了?”

沈青棠抬眸看向她,抿唇无言,眼底泛起了泪光。

她知道师祖婆婆是为了她好,是担心她步娘亲的后尘,可这些决断,她早在与他相处的朝朝暮暮里,便斟酌清楚了。

她还是喜欢他,想再相信他一回。

“婆婆,他方从阵前回来,身上兴许还有伤……”沈青棠说着说着,便不忍地溢出了几丝哭腔,“外头雪又那般深……”

说至此,已是泣不成声,甚为惹怜。

老堂主忙拭了拭她眼角的晶泪,心都要被哭化了。

说到底,也没谁逼迫那小子跪在雪地里,他跪得如此起劲,莫不是算准了有人会为他心疼?

老堂主终归是老了,也掺不上少年人这些缠绵悱恻的情爱。

只是看着女孩披着朱红毡篷奔出门去,半开的房门泄出一丝暖光,映亮了暗夜里的少年。

他循光抬眸,在讶异中慢慢踉跄起身,一路跌撞穿过雪地,终于将那明艳动人的红梅紧紧拥了满怀,再不分离……

**

甫一归京,二人的婚讯可谓比爆竹之声来得都早,直赶在年关前传遍了大街小巷。

除却合八字、下聘礼、裁喜服、登名册、置酒宴,在这短暂又紧迫的几日里,还发生了许多其他值得一提的乐事。

比如,因江南治疫有功,沈青棠的回春堂还得了圣上的亲自提匾,满院芳华,名动京城。

再比如,高简炸毁了郃勒的后方粮草,破格受封,执掌神机营,成了魏珩的左膀右臂,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截胡了贺兰筠的婚约,当面向未来岳丈提了亲。

当然,魏府中也闹出了些轶闻。

据说,林姨娘误以为魏炳文染疫,陷于江南,一早便搜罗了各式地契,意欲变卖家产,结果却被赶回的魏炳文抓了个现行,成日于门前求情哭啼,把魏炳文折腾得也是够呛。

不过对于沈青棠,魏炳文还是记得江南治疫的大恩,偶尔去医馆抓药,也会和气地问问她,何时能领魏珩回去用顿饭。

沈青棠禁不住失笑,也不揭穿他的架子,只轻声应允。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不多久,沈青棠便收到了第一份赶早的贺礼。

她本还笑说,是谁这般等不及,比要成亲的她还要捧热闹。

结果在拆开一看的瞬间,她面上的笑容顿时便凝住了——

竟是出自秦颂。

提及秦颂,沈青棠心中的某一块地方,总是禁不住要酸软下来。

其实自那次说开心意后,她便极少能听闻他的消息。

江婶婶说,他心里难受,索性行船出门,恰拢贸易去了。

而在江南大疫蔓延,药草最紧缺的那段时日,她也听闻有队商客沟通南北,远调了不少药材来,倒不知是不是他。

至如今,她又收到了这封不知从何处寄来的贺礼,大致翻了翻,似乎是设在各地的医馆地契。

他此前便说过,要在各地开张她的医馆门面,令回春堂声名远播。

想起这句承诺,又看着手中这张除了落款,只余空白的贺信,沈青棠的鼻尖又不禁一酸。

或许,他本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可最后删删减减,终是成了一片苍白。

沈青棠除了愧意仍是愧意,只希望他在此间的某一处,亦能早日觅得幸福……

**

大婚的日子如期而至,喜炮声不知响了几轮,沈青棠方从睡梦中,迷迷糊糊被袁英拖起梳妆。

她昨晚欣喜得难以入眠,同馆内的大夫畅谈了好久,结果清早却醒不过来,急得袁英边为她簪发,又一边数落。

幸好,妆面一上,明媚的笑意还是盖住了微不可查的疲色,点点桃粉染于双靥,可谓娇然欲滴,引人采撷。

袁英越看向铜镜内的新嫁娘,便越能想象出新郎揭开盖头后的惊艳模样。

不知思及什么,她又立即从袖中取出了一折画册与膏脂,塞在了沈青棠的妆匣里,“我瞧那都指挥也不像是怜香惜玉之人,免得他教你受苦,你还是用着这些。”

“嗯?”沈青棠没听明白,闪了闪明亮的眸子,并不解她口中的受苦究竟是何意。

可还不待再问,喜炮声又冲天响起。

“吉——时——到!”门外的小厮扯着尖嗓,将空气顿时染上了紧张的意味。

沈青棠连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便被袁英蒙上盖头,匆匆迎上了轿子。

十里红妆,满街祝颂,沈青棠只觉心口怦然得止不住,从未想过成亲竟是这般令人幸福的光景。

幸福得,几欲落下泪来。

其实医馆离魏珩的府邸并不远,可春风满面的少年却硬是纵马绕了大半个京城,引得这场盛事受万人瞩目,直至黄昏方勒马停轿。

喜果漫天洒落,她随着他的步子,跨过火盆,踩过马鞍,步入了厅堂。

往事在笑声中历历回现,恍惚得恰似昨日——

‘不过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同我成亲么?或者换个问法,同我成亲,有什么好的地方么?’

在沧州,他曾以轻松的语调问过她这句话,或许在那时,他还不知心动为何物,只觉一切尽在他的掌控,逗弄她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一——拜——天——地!”司礼洪亮的声音响起,他们躬身一礼,共受日月见证。

‘因为利用。所有的示好,皆是为了骗取你的信任,利用完了,自然也就没有纠缠的意义了。’

及笄那日,他说出了尤其狠心之语,本以为推她去秦颂的避风湾,便可使她免了这些纷争,可亲眼看见玉簪被她狠狠掷碎时,他的心似乎也同簪子一般被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