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战穿的黑色羊毛大衣敞开着,衣襟在洌洌寒风里狂放地抖动,脊背倔强挺直,宽阔的背影在青灰色的小胡同里竟然浮出一层萧索苍凉的气概。

罗战临走时毫不示弱,一双眼透出微绿的狼样儿目光,甩给程宇一番凶巴巴的话:“程宇我告诉你,咱俩这事儿,还没算完呢!

“你甭以为我这么容易就放弃了。我罗战这个人只要认准了的家当,我一定能挣到手;同样,我认准了想要的人,我这辈子就跟你耗着,看咱俩谁耗得过谁!!!”

程宇那天对罗战发脾气也是因为自个儿愧疚,觉得这事儿对不住叶老师,自己属于出轨,罗战整个儿一个第三者啊!

可是罗战心里没有那一套对得住对不住,他才不在乎呢。

他要是为人处事都跟程宇似的循规蹈矩,遵纪守法,那他就不是大混子罗战了,他当初也可以考公务员为人民服务了。

再者说,尼玛谁是第三者啊?程宇你跟老子都认识快五年了,咱俩谁跟谁啊多亲近啊,一转眼就突然生分了你就要结婚了,凭什么啊!那个人民女教师才是第三者呢,讨厌!

罗战对程宇叫嚣着低吼,一字一句铿锵有力,穿透两个人的眉心耳鼓。

“程宇,不管你将来怎么样,将来会跟谁,我就一直等下去!

“你去相亲,我等着你谈崩了,相吹了!你要是敢结婚,你敢结婚,哼……我就等着看你俩啥时候过不下去了离婚!!!

“程宇,你什么时候回头看我一眼,老子就一直在原地儿等着你!!!!!”

那晚,程宇睡在大屋床上。

暖气烧得热热的,厚棉被晤得暖暖的,心里却空落落的,手和脚都是凉的。

他知道罗战晚上没回来,好多天都没在大杂院儿过夜,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居然做梦了。

他梦见罗战掀开他的被子,不由分说,躺了进来,唇边还带着这人一贯老不正经的狎昵笑容。梦里的情形没有丝毫的扭捏违和,俩人赤着身子,紧紧地抱着,勒到肉痛,窒息,大口大口地喘气儿,呻吟,迷醉似的追逐狼啃对方的脸,啃到嘴唇和下巴都疼了;互相抚摸对方的身体,摸到全身舒服得痉挛颤抖……

程宇在冬日凌晨的一丝冷峭微光中蓦然惊醒。

他紧紧搂着枕头,枕头上涂满缠涟的口水,湿漉漉的。后脊梁露在外边儿,遍布一层冷汗,而棉被垛被他忘情地夹裹在两腿之间磨蹭着,内裤里一片狼狈的湿滑……

周日这天就是见准岳父母的日子。

这日子就像是横在程宇心头的一道槛儿,一分一秒地愈加迫近,一条极细的丝线勒着他心口的肉似的,快要勒出了血。

程宇觉得这样儿也挺好,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早点儿把这事儿办了,就安生了。

罗战估摸着会死心了。

自己对罗战也死心了,踏踏实实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呗。

值班室报警电话响了,竟然是北海公园管理处:“警官同志吗?您快点儿来人看看吧,我们这湖上,有人要跳湖自杀!!!”

华哥踹一脚办公桌,从椅子上弹起,空中三百六十度转身然后潇洒地落地,骂道:“操,今儿又甭想下班了!”

潘阳哀嚎:“丫怎么不去跳密云水库啊,一百多米深,绝对捞不上来!干嘛跳咱管片儿的北海公园那人工小池子?跳又跳不死,折腾警察呢么!”

程宇和同事们才进公园大门,叶老师的电话就来了,问他出门儿了么。

程宇只能抱歉地说:“临时接个警,可能要晚点儿。”

叶雨桐诧异:“你今儿不是不值班么?”

程宇说:“临时加班儿,最近三班倒,特忙。”

叶雨桐说:“可是……我爸妈都快到了,你能快点儿来么?”

叶老师认识程宇这几个月,听得最多的话就是“加班儿”。在她眼里,程宇简直就是天天加班儿,从早到晚连轴转,工作永远都比女朋友重要。

这时是初冬,傍晚的公园里落叶飘飘,寒风瑟瑟,天黑得早,华灯初上。

程宇他们跑到湖边一瞧,哎呦喂,湖面上已经打着灯笼开着探照灯的,好几条鸭子船互相展开激烈的追逐,赛船似的。

潘阳满嘴白气儿地问:“不是有人要跳湖么?人呐?”

报警的工作人员遥遥一指:“就在那只大鸭子船上啊,我们正玩儿命追呢!”

于是小警官们也加入追鸭子的集体行动。

潘阳和程宇驾驶一只大白鸭子。

华哥和大满驾驶另一只大白鸭子。

潘阳一上船又开始牢骚:“这鸭子不是电动的,尼玛竟然是脚踏的?!累死爷啊!!!”

程宇把大衣都脱了,俩人玩儿命踩脚蹬子,呼哧带喘得。这种脚踏鸭子船,是平时小年轻的谈情说爱在湖面上慢悠悠荡着玩儿的,追求得就是荡漾蹁跹的效果,真要是追求起速度来才发觉,跑得比咱姥姥还慢啊!

而且还游不出一条直线,在水里拐着弯儿转着圈儿的!

这季节的北海公园,已经没什么人在湖上划船了,公园管理处临近关门儿才发现,有一只鸭子船被人解开了锁链,蹿到湖上。那想搞事儿的小青年不听劝告,踩着鸭子船就往湖当间儿最深的地方去了,想要在湖心扎一个猛子。

几只鸭子船把那个小青年的船团团围住,劝他别干傻事,赶紧回去。

小青年看起来像大学生,挺斯文的,还戴着眼镜儿呢,呜呜呜地哭着说,你们别过来,别管我,我就是不想活了!

程宇说:“不想活了你也换一种死法儿,咱上岸找别的地方死,成么?这水里可冷了。”

学生说:“这个地方对我有纪念意义,我就要在这里死。”

潘阳说:“你一个猛子扎下去,那下边儿就没多少水,妈的全是烂泥,怪恶心的,你还是别跳了,乖乖,快跟我们回去吧!”

下一秒钟,那学生从船上一个鱼跃,噗通一声,下去了,探泥去了。

一群警察傻眼了,你还真跳啊,不带犹豫不听劝的?这回这自杀的是真想自杀,不是瞎诈唬的!

这可怜见儿的刚跳下去,嗷得一声,又差点儿从水里蹦出来!

初冬的水太冷了,都快结冰了,根本就不是人待的,还没淹死呢,就先冻死了。

这孩子求生欲望作祟,扑腾着,一头抱住石桥下的一根桥墩子,手脚并用往上爬。

石桥附近拦着栅栏,鸭子船过不去。潘阳和华哥跳下去两趟,腰里系着保险绳,游过去,好说歹说地想把那学生弄上来,可是那孩子就是不肯上岸,八爪章鱼似的抱住桥墩子,望着黑黝黝的湖水,酝酿勇气。

这傻孩子是又想死,又怕冷,犹犹豫豫得,准备第二轮投湖自尽的努力。

程宇急得喊:“华子!你先上来,下边儿冷!”

华哥冻得不行了,被同事们七手八脚捞上船,浑身里里外外湿透透的,一边儿扯着喉咙骂娘,一边儿狂呕脏水。

程宇把警服棉大衣脱了,大衣兜里电话这时候又响了。

程宇心急火燎得,接电话的声音就没那么客气:“喂?谁啊?!”

“……”叶老师的声音,“程宇,你到底在哪儿呢?”

程宇说:“我在船上呢,捞人呢!”

叶老师极力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你工作忙,我不想打搅你,可是……我爸我妈约了你,八点了,我们等一个小时了……”

周围嘈嘈杂杂乱成一团,程宇听不清楚,在电话里低吼:“我忙着呢,我真没空儿!!!”

等到叶雨桐再往这边儿拨电话,就已经没人接了。

程宇把皮靴子脱了,保险绳系在腰上。

华子捂着棉被,坐在船舱里跟一尊佛似的,闷了好几口二锅头,叫道:“程宇你给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