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叶崇山说完这番话,安化侍陷入了更加长久的沉默。

他很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懒得辩驳,什么都没有辩驳的实际意义,就好似他现在已经逐渐明晰的苍白人生一般,除了错综复杂的作呕感外不剩其它。

因此他继续选择了沉默以对。

而叶崇山还在继续着他的回忆,这段风尘七十九年的记忆貌似还很清晰,貌似他每天都会在心里默默嘀咕一番,貌似无论到何时何地都不敢去忘却分毫。

毕竟叶崇山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根本就没有将其全然忘却的资格。

“自从舒华黎率领的舒家逐渐偏航,其余三大世家便有心谋划取而代之了,只不过这其中祝家并不强盛,加之那段时间祝家家主祝悟能云游四海不曾归来,因此铲除祸国舒家的重任,就放在了叶家与澹台家的肩头。”

“于是乎,便有了七十九多年前那个夜晚,那个血淋淋的乾星门之变!”

说到此处的叶崇山情绪激动,一张老脸憋得比紫茄子还要浓郁,能看出完完全全回到了当晚的氛围当中,连声线都带着那一夜的风霜雨雪。

“那一晚,叶家和舒家在乾星门布下天罗地网,稽查司倾巢而出包围舒家老宅,龙虎山首座叶良镛师弟时任大行台尚书令,率领禁军直接出京城前往舒家其余门客据点进行抄家,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稳步进行。”

“老朽当晚也没闲着。”

一旁聆听的水龄章从旁又接了一句。

“当晚叶家四大底蕴全部出动,澹台家的三大底蕴也破关而出,只不过我们并未随意掺和,我们只负责应对舒家底蕴,其余人等我们并不管束,换做平日老朽也仅仅只是个军器监主薄而已。”

军器监主薄水龄章!

当“军器监主薄”这五个字出现时,安化侍立刻瞪圆了自己的大眼珠子。

并非是这官职有多么高,完全是因为这官职和这称谓实在太过熟悉,之前他听到水龄章三字便感到有些耳熟,只不过到现在他才彻彻底底联想起来,这就是当初温叔牙给他念过的一串名字的其中之一!

尘封的记忆再次被打开。

遥想当年,南淮城,七尹客栈!

温叔牙每次让他脱了上身殴打他,都要和他叨咕一遍仇家的名讳,这军器监主薄水龄章的名讳也每次都提,只不过这官职并不大,也不是他要复仇的主要对象,因而只能算是耳熟,一直都被安化侍近乎忽略!

照此看来,这位叶家至高底蕴竟一直游离在南靖王朝中,以如此隐晦的方式在左右着朝堂大事,照此推断覆灭舒家的株连政策,没准就是叶崇山在水龄章授意下的听命施为!

将这一切都想通顺的安化侍并不轻松,毕竟现在他的立场已经变了,不管他内心有多么不喜多么不接受,荒唐无稽的现实摆在这里,令他不知该如何摆正合适的眉目立场。

好在是叶崇山一直在说话,他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令他讨厌,却让此刻的安化侍能够稍稍得以解脱些许。

“那一夜我们进展的很顺利,舒家精锐在乾星门死伤惨重,舒家大宅的老幼妇孺也全都被屠杀干净,最终舒华黎率领八千精锐突围而出,被我们围困苍梧岭口足足三十日,最终迫不得已进入禁地陨落而亡。”

这些都是安化侍知晓的前事,很显然叶崇山真正要和他说的并不是这些。

果不其然,叶崇山朝安化侍伸出一根手指。

“就在乾星门之变发生的前一晚,有一位神秘舒家底蕴找到了我,他知晓舒华黎犯下大错,也知晓舒家已无活路自掘坟墓,可他给我带来了一个孩子,求我能够保住这孩子,保住舒家最后这一点血脉。”

“至于这位舒家底蕴你很熟悉,他不是你眼中一无是处的酒鬼爷爷,他是舒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舒白鹤,亦是陪伴你长大的温叔牙!”

温叔牙!

舒家底蕴!

这消息刚一脱口,安化侍便再难维持木然的状态,他开始变得越来越糊涂,以至于根本分不清楚何谓虚幻又何谓现实。

“你别胡说......叶老狗你别胡说!”

“钦儿,我说的句句都是肺腑之言,温叔牙并非你想得那般简单,说实话我们之前也多次调查过他,的确发现他表露在世人眼前的修为仅是初境,可他也的的确确是舒家的至高底蕴,不然你觉得他凭什么能在那一晚苟活下来?”

“这点我可以替崇山证明。”

水龄章再次把话接过,他望着逐渐黯淡的天色撇了撇嘴,似乎不大喜欢寒露深重的偌大禁宫。

“说起各个世家的底蕴,我们之间也都互有几分了解,这舒白鹤算是其中极为特殊的一位。”

“我们从来都没见过舒白鹤真正出手,但却从没有人敢真的对他有丝毫大不敬,那一晚他并没有选择拯救舒家,因为他知道双拳难敌四手,舒家的覆灭已经是大势所趋,所以他要做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什么......那个孩子是谁?”

安化侍下意识的将话接过,到现在他也不会认为那孩子会是自己了,毕竟叶崇山已经跟他说得很清楚,他是叶荣钦,不是什么舒家的种儿!

“是舒家极为特殊的一位后裔子嗣,也是当年最优秀的青年新一辈,恰巧赶在乾星门之变那一晚临盆降生,天生就具备着上古四大神体之一的六魄琉璃体,钦儿你应该明白我在说谁!”

叶崇山说到此处眉目冷峻,没有一丝一毫情感流露出来,而安化侍听到这话后又是心神巨震,因为叶崇山话里的指向性简直再明显不过了。

叶苓茯!

叶苓茯才是真真正正的舒家唯一后裔,才是真真正正的灭门孤子!

狸猫换太子。

不胜唏嘘也。

安化侍已经不晓得该说什么了。

段段时间内遭逢如此多变数,听到如此多翻天覆地的事实,令他已经开始怀疑,自身到底有没有真的活过七十九年。

亦或是说,过往七十九年中遇到的那些人和事,那些在他极度缺乏信任感的年岁中相信过的故人当中,究竟还有多少人瞒着他,究竟还有多少人有不可告人之密,究竟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所谓的真心与真诚?

安化侍想不明白,他现在恨不得一刀将自己头颅斩落,就此彻底了解这段苦涩至极的人生!

叶崇山二人早已预料到安化侍的反应,他们给了他很长时间去自己调节,等安化侍长久沉默状若痴傻,叶崇山才继续开口往下说。

“那一晚我答应了舒白鹤,毕竟我也不想将事情完全做绝,我答应帮舒家留下最后的血脉,可代价便是将其收为子嗣改名换姓,自此后生活在叶家成为小叶公子,终生都不许有知晓真相的权利,这也是我答应他的底线所在!”

“禽兽......让叶苓茯活在屠杀其全家的仇家......还要让他成为追杀舒家余孽的屠刀走狗......认贼作父还要替凶做事......究竟是他太过可悲......还是你叶老狗太过冷血无情......”

安化侍此刻已经没有谩骂叶崇山的力气了。

人在极度悲怆混乱的状态下会几近脱力,此刻的安化侍便是这种感觉。

不过也正像他刚刚所说那般,到现在他还真说不清楚,叶苓茯和他这两位宿命交换的少年,究竟谁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悲之人了。

“钦儿,我其实也不想这般,可我真的也没办法,你听我说。”

叶崇山在不知不觉间老泪纵横,且不论是不是鳄鱼的眼泪,最起码从此刻的表象上来看,倒还真有那么几分幡然悔悟的无可奈何。

水龄章此刻也仰天长叹,的确这场大局中人皆有万般无奈,真要将一切辜负与悲哀说清楚,恐怕在场三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毕竟都是居中苟活的挣扎之人,自陷泥沼又何曾有手段来淤泥不染?

于是乎,叶崇山只得继续往下说。

“有件事情是我没想到的,那便是我完全低估了舒白鹤。他真正的目的不是将苓茯送给我,而是在于钦儿你!”

“他送来苓茯的第二天夜里便是乾星门之变,你娘恰巧也在那晚刚刚临盆生产,他趁着你娘虚弱将你盗走不知去向,而我又在外率军追杀舒华黎的八千精锐,这......也是我一生都难以原谅自身的错。”

叶崇山越说越情绪激动。

他抹了两把脸上的老泪,随即用一双尽量真诚的眼神来盯紧安化侍,貌似想要将这些年亏欠的瞩目全都补上一般,虽说明知道那些亏欠早已如顽疾般无法修补,可他还是选择了目不转睛。

毕竟正如他之前所说那般,从安化侍出生起他便没有见过一眼,安化侍这位叶家家主嫡长子,和他的爹就这般阴差阳错的相隔了几十载荒唐岁月。

“我不知道舒白鹤究竟为何要这么做,按道理他将苓茯送到我手里,做出此举很明显是置苓茯安危于不顾,这件事我想了好久,到今天我总算是想明白了,原来在心机筹谋上,我终究是和舒白鹤差了一大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