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琒仓皇出逃,身无分文,翻墙而出,跌跌撞撞走在路上。

路遇巡城官兵,他仆倒在街旁,与乞丐为伍,才躲过一劫。

起身一看,雪白衣衫已经是脏污不堪,曾经带给他无限荣耀和期许的临京,如今成了张着巨口的怪兽。

放眼四周,哪里有他的什么容身之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得罪了长公主,天下之大,哪里有他的容身之处?

儿时仰星光,举手若能摘,于今七尺身,天高不可即。

往日荣光,成梦幻泡影,追捧他的同僚,欣赏他的老师,生他的父母,如今对他皆是避之不及。

宇文琒浑浑噩噩地走着,不知还能往何处去。

忽地巷子里转出一人,从背后捂住了宇文琒的嘴,宇文琒瞪大眼睛但挣脱无果,缓缓地被拖了进去,没入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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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京城郊,日。

风卷残云,日头高照。

薛莺儿百无聊赖,到日上三竿方才起身,照例先问。

“今儿个世子那边可有消息?”

“并无。”

薛莺儿眼睛暗了下去。

在深山里她无从得知连煜行踪,只日日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纵然身处庵堂,她也每日梳妆打扮,为着心中那一点念想,倘若那个人,他今天会来呢?

她穿件素色衣衫,披了外套,去林间散步,忽见远处鸟雀惊起,耳听到轮子碾过林间碎枝。

薛莺儿一双眼睛明亮起来,提起裙摆循声而去。

这地方偏僻,若有求神拜佛的人一般往城中的祈愿寺而去,因此薛莺儿心中先认定了来的必定是连煜。

她望见马车在庵堂外停下来,于是脚步也先停下了,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等气息喘匀了再过去。

谁知,来人迈出马车,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来的是个女人。

长宁郡主遮的严实,来庵堂祈福,因着日渐隆起的小腹不便被人看到,所以才选了这一处地方。

随她来的是个魁梧的丫鬟,扶着她轻轻下车。

薛莺儿转身想走,却先被长宁郡主出声叫住了。

“这位小师父,好生眼熟啊。”长宁郡主抬起下巴,眼睛在刺目的光下微眯缝着,“转过来。”

薛莺儿再不愿又如何,郡主始终是郡主。

“这不是临京第一美人吗?”长宁郡主生来就带着视终生为无物的倨傲,眼神抬了抬,示意那丫鬟走开。

薛莺儿屈辱地走过去,扶着长宁郡主的手,一路上低下头颅,面色涨红,不发一言。

长宁郡主却看着她的样子愈发不饶她了:“原以为你在煜哥哥身边风光无限,怎地被发配到这深山里做姑子来了?”

薛莺儿嗫嚅着,忙辩解,害怕被她抓到什么错处:“郡主您风华绝代,妾不及您半分,哪里有什么风光无限?”

“你在外头候着,我和这位小师父有几句话要说。”长宁郡主对丫鬟说。

丫鬟应声,站在石阶下。

薛莺儿心不在焉,不曾注意脚下石板长了青苔。

长宁郡主险些滑倒,好在勉强站稳。她立刻反手给了薛莺儿一个巴掌。

“啪”清脆的巴掌声震耳欲聋。

薛莺儿也被这一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愣在原地。

恰好此时庵堂里的主持师父前来迎接贵人,便看到薛莺儿受辱。

薛莺儿分明看见那老尼姑嘴角闪过一丝笑意,气得她浑身发抖,这老尼姑看不惯她每日花枝招展的模样,早就想治治她了,今天算是借着长宁郡主的手杀一杀她的威风。

“见过郡主。”

“静白师父,今日上香,就让这位小师父陪我好了。”长宁郡主握着薛莺儿的手,笑意盈盈道。

薛莺儿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也没有什么旁的法子。

进了大殿,气氛肃穆庄严,

长宁郡主跪下,为自己和腹中胎儿祈福。

她生来是倨傲的,可在环境感召下,心也偶尔良善起来,自作主张要给薛莺儿指一条出路。

“看你的样子,是不得宠了,失了男人的心,叫人驱赶到这姑子堂来了。”长宁郡主说,“连他早已经陪着应小蝉离开临京这事也不知道,还在翘首以盼。”

“什么?世子跟那个贱人去哪儿了?”薛莺儿攥紧了帕子。

“去哪儿你就别管了,总之他心里是没有你的。要他休了你容易,只是以你的名声,仇家在外虎视眈眈,离了他也找不到其他归宿。”

薛莺儿虽知她所说为真,却还总想争辩:“多谢郡主关心,只是妾身不似郡主说的那样不堪,想当年,恋慕我的人也从长安街头排到街尾……”

“你也说了,那是当年,从你沦落风尘,做了妓子后,还敢有什么奢望?”长宁郡主打断她的话,轻抚着肚子,“我有了身孕,想当孩子父亲的人从临京排到江南供本郡主挑选,你不像我,全家死了,还有什么依仗?”

薛莺儿的心被狠狠刺痛了,全家人都死了,这事情她不愿再想,偏偏长宁郡主一脸无事地提起。

“不如这样,由本郡主做主,一会儿你就正式剃度出家,既入佛门,那从前凡尘里的仇恨便一笔勾销,如此,才是你的好去处!”

长宁郡主满心以为自己在为薛莺儿盘算,谁知薛莺儿怒火中烧,歹心渐起。

“你这个贱人!”薛莺儿恶狠狠地甩了长宁郡主两个巴掌,“用不着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可怜我!”

极致的愤怒让薛莺儿几乎连眼睛都是红的,她奋力地掐住长宁郡主的脖子,恶狠狠地咬着牙扬言要杀了她。

长宁郡主哪里是吃素的,一脚将薛莺儿踹倒就爬出门外,呼唤婢女:“秋意!秋意!快来!杀了这疯女人!”

秋意便是长宁郡主那名身形高大的仆从,身手不凡,本应候在门外,只是此时不知何故,不见踪影。

“还想跑?”薛莺儿面色狰狞,一把扯住长宁郡主的头发,迫使她的脑袋仰起来,“我忍你很久了,不过仰仗皇室的光,当真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你敢打我?”长宁郡主几时遭受过如此大辱,只奈何一手护着腹中胎儿,到底是体态沉重,她看向薛莺儿,“你等着!我要叫母亲把你扔到军营里去!叫你做营妓做到死!我还要划花你的脸,看你再……”

“啪!”薛莺儿一个香炉冲着长宁郡主砸下去

血液飞溅,长宁郡主霎时间语不成调,倒在地上。

薛莺儿怒火攻心,又补了几下,直到长宁郡主彻底地血肉模糊了,她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把香炉扔到一边去了。

满手满身的血,薛莺儿只想先找个地方换身干净衣服。

“薛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

薛莺儿吓一跳,退后一步,才发现来人是曾经名满天下的太学生宇文琒。

不过此时的宇文琒做庄户人家打扮,面有菜色,半点没有从前风度,眼下乌青,一脸疲惫。

“你总不是来告发我的吧?”薛莺儿冷冷一笑,从前这宇文琒也是对她献过殷勤,她眼下虽摸不清对方来意,但因为熟悉,因此也并不慌乱。

“自然不是。”

宇文琒走过去,检查躺在地上的长宁郡主,发觉她隐隐还有呼吸,于是又捡起香炉,对着她的腹部重击。

想来长宁郡主腹中的孩子不是常星阑的就是连煜的,杀了它正好为杨羽报仇,宇文琒轻叹一声,可惜他的好友杨羽死得太早,没留下一儿半女。

“你不怕她的人看到吗?”

宇文琒冷笑道:“如果你说的是她的随从,那大可不必担心。”

“庵堂里还有很多老尼姑,被她们看到了,你的下场也是一样。”

宇文琒答:“不会有人看到。”

“你把她们都解决了?”

“不然留着她们通风报信吗?”

薛莺儿探头朝门外看一眼,数十个蒙面大汉朝门口聚集而来,为首的人向宇文琒示意。

“宇文公子,都办妥了。”

宇文琒点头。

薛莺儿听这人口音,不像本地人,心里断定宇文琒攀上了什么旁的高枝,因此挽着他的手臂,叫他带自己离开。

宇文琒这次来,本就是要带薛莺儿走的,她是计划中的一环。

“宇文公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坐上马车,薛莺儿好奇问道。

“不看,不问,对你才有好处。”

马车一路往北驶去,一行人更在夜晚悄悄渡江。

薛莺儿知这是往草原的方向而去,心下不免疑虑。

趁着夜色,薛莺儿一杯酒奉上,又使出浑身解数,叫宇文琒彻底地迷醉了。

趴在宇文琒胸膛之上,薛莺儿打探着他的口风,才知了一些大概。

那日宇文琒从家中逃出,在街上游荡时,遇到一个神秘人,神秘人给了他路引,护送他出城,条件是需要他再办一件事。

“那这人到底是是北燕人还是南夏人?他要你办什么事?”

薛莺儿还想再追问,宇文琒却警觉起来,欺身扼住她的咽喉。

“我说过了,不该问的,不要问。”

薛莺儿佯装答应,亲热地搂住他的胳膊:“那等事情结束了,你带我走,咱们远走高飞好不好。”

宇文琒抚摸她的发丝,并不回答。薛莺儿是这计划中的一环,等事情结束了,她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