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底下,又一次被群众演员掀翻剧本的总导演太宰治默默无声地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声音。

15岁的少年个子长得快,脸上却还带着稚嫩,缠满绷带后又显得病弱,像刚从医院里开完刀跑出来的重伤病人,但医生要是看见他背后列阵的西装男手上的木仓,大概只会目不斜视地绕路走开,管病人去死。

太宰治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肩上不合身的大衣,其实在听见女声传出来之后,他差不过明白小羊群不可能分食羊之王……可惜没能看到小矮子变化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太宰先生,接下来怎么办?”摆了好久姿势还没有等到羊之王的武装部队的小队长问道。

被询问的太宰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他这些天已经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了。

“这不也是一群有手有脚但没脑袋的属下吗?”

没有脑袋也没眼色的小队长继续问:“需要我们拦住他吗?”

“还是我自己去吧。”太宰治突然有些头疼,他就不该答应森先生的,这可真麻烦呀。

……

下山的一路上时梦顾忌着中也的伤口,走得谨慎,中也偷偷地给她开重力。

时梦抿着唇不说话,心道这可真是一群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千刀万剐的东西。

她干什么骂他们,这帮白眼狼根本就听不懂。

她只是替中也觉得不值,很不值!三年前就该拖着中也一起走的。

“时梦……”中也小心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发现那股漠然没了,只是看上去真的很生气,超级生气,突然不太敢说话,默默开大重力。

而时梦越走越飞快,感觉自己快飞起来了。

“中也,你是不是可以直接带我们飞到山下去。”她现在走路轻飘飘的,都感受不到脚底的摩擦力。

“啊,其实我身体挺好的,现在已经有知觉,”中也老实地说道,“再过一会估计就要好了。”

于是少女放慢了步子,见他还有些低沉,想找点话来安慰他。

“中也,你一生会遇见很多人。”

她换了一个说法:“我是说,这个世界上的物种是多种多样的。”

时梦觉得这个说法怪怪的。

这不是变着法子说中也运气不好吗?

中也听完却笑得很开心,看着身旁的女孩子:“我知道。”

我已经遇到了最好的那一个了。

时梦见他笑,终于放心,转而面色肃然地跟他保证。

“放心吧,中也,运气这种东西是守恒的,你以后遇到的绝对都是更好的朋友。”

橘发少年的笑容更加洒脱了,不过他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话:

他身边的已经是最好的了!

……

而他们到山下的时候,见到了路口站在花坛上的太宰治。

时梦有些警惕,用脚指头想想都知道这件背叛事件是谁挑起的,而且太宰治还能抵抗她的精神感知,这让时梦对他一点把握都没有。

“你来干什么?”中也很不客气。

太宰治没给中原中也眼神,他蹦下花坛,鸢色的眸子凝望着时梦,而他又着实有一张俊秀的、让女人心软的好脸。

“卯月小姐,今日的您比上一次所见的更加美丽了,原来天上的太阳也会降落到人间吗?这真是让我想在这个无趣的世界上努力挣扎几分钟了。”

接着他往少女身旁悠悠地看去:“哎呀,这不是小矮子吗?卯月小姐,需要我帮您架着这个小蛞蝓吗?”

中原中也被他这几句话气到了:“哈?你这个自杀狂——”

时梦果断站在中也的立场:“不需要!”

中也瞬间不骂了。

而太宰治听完一时间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移开了视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份揉折起来的纸,在中也面前挥着比划了一下,确保他能看见上面的几个字。

橘发少年也确实看到了上面写着的“荒霸吐”,他挡住少女的视线,面色阴晴不定起来。

“中原君,森首领有请。”太宰治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语气也很平静,“你想知道所有的事情的话,就来港口黑手党吧。”

中也背后的时梦偷偷地戳他,疯狂摇衣摆示意别去。想知道什么来问她,她可以让阿尔蒂、红叶或者贯一哥帮忙。

可是中原中也答应了。

“中也……”

橘发少年整理好心情回过头来,脸上还是自信的,安抚道:“没事的,我马上就回来。”

时梦心底还是不赞同,却也没真的阻拦他:“注意安全,我在港嘿楼下等你。”

他们一起走了段路,目送着两个少年走进了港口黑手党的大楼……

这之后时梦在附近溜达起来,心想等他出来了,她可以邀请中也加入深空,一起考大学,中也学东西快声音又好听,做游戏说不定还能帮忙唱唱配曲什么的。

她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准备等中也下来了就跟他讲。

而走着走着,巨大的阴影笼罩了过来,于是少女仰头开始数港嘿大楼的层数,数到一半脖子、眼睛还有心脏都很酸。

内心冒出了难言的嫉妒。

港口黑手党竟然有这么高的大楼,还有五幢!这个地段这个位置,交通便利,地势平坦,从楼顶还能一览无遗港口的海岸线。

这岂不是天天可以看蓝天大海,都算是海景房了吧!

时梦越想越不淡定,相比这里,她觉得电玩城那边好像稍微低级了一点,那边空地也只够造一幢大楼……

她深空以后难道都要被港嘿压一头吗?

莫名其妙跟港嘿一个黑手党杠上了的开游戏公司的老板对着大楼指指点点、嘀嘀咕咕了起来……

……

同一时间,港口黑手党中间大楼的顶层,一阵称得上和平的交谈过后,中原中也最终接受了现任首领森鸥外的招揽。

森首领老怀宽慰,心道这可真是最好的结果,又忍不住试探起来。

“哦对了,中也,听说和你一起的,还有一个精神系异能者。”森收到了下属在案发地点调查来的信息,确定是个精神系异能者。

“她不加入。”中也干脆地拒绝。

森首领看到橘发少年冷然的表情,笑着摆手:“自然了,强大的异能者总有自主权。”

中原中也无声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时办公室内室里忽然跑出了一个年幼漂亮的小女孩。

“林太郎,你快来看看我的画。”

原本正坐的首领瞬间笑得油腻了起来:“爱丽丝酱,让我看看你画了什么啊……”

两个人说笑起来,中也犹豫了一下,礼貌躬身后往外走了,自然也没有听到门内的对话。

“咦,林太郎,笑得好恶心。”

“因为港嘿可算有武力人员加入了,只可惜还少了一个精神系异能者。”

“中也才不想他的朋友加入!”爱丽丝反驳。

“总要试试看嘛。”森鸥外的笑容一瞬间深沉了下来,“你看永不背叛羊的中原中也,不是也加入港口黑手党了吗?”

……

中原中也思索着刚才森首领的意思,准备去港嘿楼下找等他的女孩,而在下楼的路上又遇到了或许是在等他的兰堂。

兰波优雅颔首示意:“中原君,加入港口黑手党的人,都会由推荐之人给予身上的一件信物,像太宰君披着的大衣,就是森首领给的。”

中也一怔,看向递在他眼前的帽子。

“希望不嫌弃。”

兰波看着这个橘发少年,救了时梦的人,如此相似的出生,魏尔伦如果知道了,应该也会很高兴的。

“多谢。”中原中也接过,看到了帽檐内部的姓名,微微向着男人鞠躬,“兰波先生。”

兰波点头,接受了他的感谢,转身回办公室继续谋划造楼资金了。

……

这边时梦都妒忌到开始画圈圈诅咒港嘿大楼必被炸的时候,可算等到了来找她的中原中也。

“中也,谈的怎么样?你想知道的消息得到了吗?”

“嗯,差不多了。”只要他当上干部,就能获知所有的情报。

真的吗?时梦上下打量他,什么叫做差不多了……总感觉中也被骗了,虽然没见过港嘿的首领,但这可是个谋杀上位的狠人,从情报里看也不是个好相处的。

还有那个鸢眸少年,总是很丧很恐怖的眼神,她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他竟然还能免疫梦境连接。这岂不是说明在星海里都找不到他。

这世界上居然还有这么不科学的男人,不得不说时梦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好奇心和很多想尝试的异能效果……

但中也不想再提这个话题,转而问起她的情况:“时梦你……你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时梦嘴角扬起来了,状似平淡地给中也讲她开公司的事情,当然这也是为接下来的话题做铺垫,从最开始的游戏开发讲到现在的周边产业链,深空已经开始进军其他行业……

中也听得一愣一愣的,深空这个公司在霓虹知名度极广,羊组织大部分成员都是忠实粉丝,他除了推理游戏没有玩过,其他的游戏都很喜欢,何况《红月之下》可是近段时间最火爆的话题,羊成员每天都有人为此去网吧……还是那天他们碰面时的《逃亡的杀手》,自己输了。

中也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感受,沉默无言。

……她这些年,真的很厉害。

这一刻他为她高兴,又不禁为自己三年来的惨败收场而略感退惧和丧气。

……

两人渐渐走离了港嘿的范围,那五幢大楼的阴影终于没有照在他们头上,时梦晒着这日光,准备进入真正的话题,扭头却被身旁人帽兜里的反光扫到眼睛,伸手从中也的帽子里捏下了一个小小的纽扣般的东西。

“这是什么?”

“这是…窃听器。”她表情严肃起来,一瞬间脑补了很多阴谋诡计。

中也一脸的恐怖表情,笑容狰狞:“那个该死的自杀狂!他到底什么时候黏上的!”

时梦皱眉,太宰治?她开始思索这一路上有没有透露出什么不该透露的事情,但也有可能是更早,就不知道中也是什么时候被放上的。

这时橘发少年犹犹豫豫地伸手,又缩了回去:“时梦,你检查一下你身上有没有。”

不会吧……

时梦觉得不太可能,但中也一脸笃定,便也检查了一下。

——然后从裙摆的褶皱处翻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窃听器。

时梦:……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而中原中也的表情更恐怖了,他脚底下的地面都碎裂,但凡太宰治在这里他都要把他锤进土里挖坑活埋,他操控着重力把这两个窃听器捏成了灰。

时梦猜测她的这一个是三人来港嘿的路上放的,虽说没透露什么重要信息,可是心里一阵无奈,暗道太宰治也算是异能者的克星。

这之后两人又检查了一番,才能够放心交谈。

他们边走边聊着,又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那个废弃仓库附近,这边和擂钵街、贫民窟成三角之势,贴近贫民窟,距擂钵街稍远。

中也见到眼熟的、和她初次相遇的仓库,突然微笑了一下,眼里有着怀念。

“时梦,我加入港口黑手党了。”

“啊?”时梦超大声。

“怎,怎么了?”中也被她猛增的音量吓了一跳。

“……没什么,就是,我来晚了。”时梦内心抱头痛哭,怎么就加入港嘿了!不是说上去问情报吗?他们就分开了没到一个小时啊!

中也有些纳闷时梦的意思:“是需要我帮忙做些什么吗?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情。”

“不是。”

时梦看着他郑重的神色摇头,但仍然挥起了她的锄头:“中也,我是想邀请你加入我们深空。”

橘发少年沉默片刻。

“抱歉,我可能不适合加入你的公司,我并没有在做游戏上的才能。”

——我只有一张重力异能的好牌。

“森首领是一个有信念的领袖,我想加入港口黑手党…找到作为一个首领需要的东西。”

中也回想在港嘿大楼顶层和森鸥外的谈话,在森先生用荒霸吐的情报和他交换之前,他并没有加入的想法,但是森关于首领的定义,让他很意外。

他想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找到自己缺少的那一点……

时梦连忙追问道:“那中也,你找到之后呢?”

“我还没有想好。”他怔怔地看向眼前的擂钵街,失神般地问道,“时梦,什么样的人才是首领呢?”

首领?

她好像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她是首领吗?她的手下有谁呢?

员工?不对,这是雇佣关系;行人?这是她的朋友;龙之介吗?他们是同伴和家人……好像能搭得上边的,也就伏黑甚尔……她是真的把他当小弟看的。

时梦一瞬间被问倒了,毕竟深空只是个游戏公司,虽然现在不仅仅是做游戏,但大家都是去留随意的,她的话,定义为老板或者总裁更合适。

但或许……

“首领的话,先得有个组织吧,还要有个目标,比如成为一村之长或者一船之长?接着有很多人在帮他,为了他的目标努力——”

时梦说到这顿住了……

“怎么了?”

她愣愣地看向远方,巨大的擂钵街混乱一如既往,三年过去居然一点都没有变……

她回想刚才的说法,深空居然是个组织吗?她难道真的是首领吗?时梦有点惶恐,她怎么就成为首领了?她真的能背负起一个组织吗?

“中也,我刚刚乱说的,那不是首领,”她慌乱地修改措辞,“我也还在找首领的定义。”

中原中也伸出拳头:“那我们一起找吧,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嗯!”时梦跟他对拳,应下这个约定。

少年笑容张扬,她也微笑抬眸,然后看到了他实诚的脸,真的很实诚!突然心里有丝微妙,先不说港嘿里面的黑心人物数量,就说中也这个性子,对羊都是掏心掏肺的,加上嘿道奇怪的卖命文化……

“中也,你还记得我曾经是哪个组织的人吗?”

“高濑会。”

“那你看我现在是哪里人?”

“啊,你是说……”

“中也,你只是加入了一个组织,如果觉得不喜欢或者不满意,退出就好了,你又不是首领,还没有到你抗责任的时候,或者一辈子卖命给□□组织。你比你想象的更有价值,至少在我心里,你比整个横滨的黑都重要。”

她脸上又出现很明显的忧心忡忡,满身忧国忧民,试图举例现在市场的恶劣行迹:“而且现在的黑心老板可多了,经常用一些企业文化来给你洗脑;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邀请你加入的时候许诺的工资等你上班了就找各种理由推脱;用责任感和同事比拼来给你更多的任务,或者通过打击自信来精神控制你……”

时梦巴拉巴拉说了很多,还添油加醋、夸大其词——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试图再一次挖角:“当然我们深空就不一样了,你来我们公司至少是个二把……四把手,但你放心,我们两是什么交情,二把手也……咳,我们深空未来不只是个游戏公司的,还在开辟很多其他的业务,在我看来你很合适。”

中原中也一直笑着看她,蓝色的眼睛在日光下很温暖,像他的头发,是火焰燃烧起来的颜色。

但他只是笑,却没有答应。

时梦略感失败:“反正我这个邀请一辈子有效,你哪天不想在港嘿待了就来我们深空。”

“时梦……”中也看女孩子像是赌气的脸。

她只瞥了他一眼。

接收到这个眼神的中原中也想笑又怕她真的生气,拽了拽她的衣袖,等女孩子扭头的时候赶紧说:“谢谢。”

时梦是有点心塞,本来不想说话了,又被这个“谢谢”扫去了所有的失望。

不过她没想到她竟然挖角失败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拒绝!还是被中原中也拒绝。

她现在真的很想晃他的衣领问问他们深空不比港嘿好吗?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什么?是深空的四把手!

但是,中也有他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虽然他现在还在寻找,可是总有一天,他会找到的。

她无比相信他。

少年和少女慢慢走进了擂钵街的内部,狭窄泥泞的街道迷宫般排列着简陋的房屋,建的很乱很随意,像什么后现代主义作品,他们在错乱的地形里往下一直走。

然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青少年们在基地里进进出出。

“羊的成员,接下来是个什么打算?”

“我会把他们送出横滨,”中也最终选择了宽容,“他们不适合呆在这里。”

“……他们会好起来的。”时梦沉默片刻,还是说了一句算是废话的宽慰。

两个人安静地看向那边,羊的基地墙壁破碎,表面被时常恶劣的环境弄得污迹斑斑,曾经坚固的屋顶在没有重力控制后摇摇欲坠,它也真的坠落了。

那里面住着流浪的人、不知好坏的人……却都是不幸的人。

没有人发现他们,于是他们默默地看了很久,中也轻声开口:“时梦,你刚刚说,江美…竹本江美、服部、省悟他们……他们本可以有更好的人生。”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只是我们选择了不同的可能。”

“可是,他们没能够成为更好的人,他们,没有了这一种可能。”

时梦想宽慰他,这不是他的责任,可她的话还没出口——

——中也转头看向她,钴蓝色的眼睛写满了认真:“时梦,我想改变这里。”

这一刻女孩的脑子像是被闪电劈过,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中也看到她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那个…其实不是改变,我的意思是,我想帮助擂钵街里面那些年纪更小的孩子,我觉得你说的很对,他们只是少了一种可能,还有……”

“中也!”

“啊?”

“谢谢。”

“什么?嗯…不用谢?”

中也还是纳闷,但是面前女孩还是怔怔地注视他,他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脸,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

而这一刻时梦觉得,眼前的少年就像无尽黑夜里的灯塔,她一个人驾驶着小船在黑漆漆的海面上航行了很久,准备回航时终于望到了塔顶上照来的一束光,又获得了那股前进的勇气。

她开始回想她的犹豫和纠结,回想她的退避和权衡利弊,她心道自己为什么就放弃了?

三年前走的时候都想改变卯月出生的地方,为什么三年后就丧失了这改变一切的决心。

她以为自己长大了、懂事了、背负着更多的责任,却慢慢地失去了这股敢拼敢闯的勇气,还把爱的人当做自己的借口。

可是她爱的人从来不是她的负担,而是她前进的动力和向上的助力。

所以时梦,不要让三年前的你瞧不起长大后的自己。

“中也!”

“啊?”

“我想改变贫民窟!”

沉默着的中原中也猛地转头看向她,他面前的女孩眼睛里有日光落入,像日出下波光粼粼的海面,黑暗里孤独伫立着想要熄灭的灯塔,终于等到了太阳的升起,于是看到了有另一个赶来的夜航人,给他续上了光。

因为,他也还是想改变擂钵街的啊!

橘发少年笑容又变得张扬起来,脸上意气风发:“这可真是,太好的想法了!”

时梦跟着他大笑,笑容温暖又明媚。

晴日高空,太阳最好的午后,少年少女在破败又荒凉的土地上并肩伫立,像是在对着未来许诺——

一起加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