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伏在温暖的毛皮上,隐隐睡着,月光透过石窗,柔和地落在她的身上。

房门外轻轻地传来了叩门的声音。

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不去理会。叩门的声音稍稍加大了一点,她才不耐烦地爬起来,嘴里嘟囔着:“谁敲门也没用啊,我是打不开门的。”

她赌气似的将手放在门上,一拉,“我说我打不开的……打开了?”

夜风顺着门吹进来,她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周围不见半个人影,但是那扇门,却是切切实实地开着,上面的锁早已不知所终。

她愣了约二十秒钟,转身回房,用薄毯将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

既然待在这里问不出雅里个所以然来,她还是回去亲自问那个人比较好,本来就没想过在赫梯的军营里多待,但是……她又转身看了看那扇被神秘开启的门,但是,她也没想过自己会这么轻易就迎来了逃跑的机会。

午夜,清冷的月光洒在古代感十足的石制王城里。大马士革沦陷了,赫梯的军队已经在叙利亚的王城里安营扎寨,为什么,为什么拉美西斯还在按兵不动?叙利亚在埃及与赫梯的国土之间,其战略意义不言而喻。他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可以纵容赫梯攻入叙利亚至如此地步?

夜晚的王城格外寂静,出乎艾薇意料的是,她一路小心,却没有碰到什么士兵。在离开她房间不远的中庭树下,竟然大大咧咧地拴着一匹马。艾薇当下就想笑,若是陷阱,这未免也太招摇做作,若是帮她,还真是有些明目张胆。

是福不是祸,既然想不明白,她便不再想,径自走上前去,牵过那匹马,寻着城门走去。

可没走出多远,艾薇突然隐隐听到男人交谈的声音,正冲着她的方向越行越近。她当下一慌,把马扔到一旁,自己找了个阴暗的墙脚躲了起来。

交谈的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内容让她不由得有些心神不宁。

“虽然埃及王现在还没有动静,但是他一定会筹划的。”

“我们还是按照雅里大人的意思,在卡迭石做好万全的准备,恐怕最后决战的地方,就是那里。”

“不愧是雅里大人,他的计划实在是太缜密了。有他的带领,赫梯这一次一定会彻底击垮埃及。图特大人,您的意见呢?”

“咦?那里怎么有匹马?”慢吞吞的声音,自然是源于图特,但却蹦出这样一句不紧不慢的话来。艾薇心里一惊,还没决定是否转身就逃,突然被人从身后一下子堵住了嘴,抱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贴着耳朵却响起了一个轻佻而熟悉的声音:“你可真有本事啊。”

那人大手松开,她回过头去,对上了那双与自己出奇相像的水蓝眸子。雅里那张俊俏的脸正在离自己不到数厘米的地方细细打量着自己。他抱着艾薇的手虽然用力,却全然没有生气的意思。他带着浓浓的兴致,看着艾薇那张略带慌张的脸。

“你怎么跑出来的?怎么把锁打开的?”他抱着她,慢步向她的屋子走去。

艾薇低着头不说话。那门是自己开的,赫梯军营里,看来是有人要帮自己,此时她最好还是缄默不语。

“不说是吗?没关系,我们一起去看看。”雅里依然淡淡笑着,抱着艾薇往回走。当他们回到那扇门前,艾薇愣住了。原本不翼而飞的锁,现在居然好好地挂在门上,一副被撬开的模样。

电光石火之间,艾薇眼珠一转,连忙说:“我会撬锁的,你别妄想能把我锁住。”

雅里沉吟了一下,进而轻轻一笑。他抱着艾薇进门,温柔地将她放在毛毯之上,在她旁边坐定,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你就那么想去埃及吗?”

艾薇轻轻用手挡开雅里的大手,用力点了点头。

“埃及……早已忘记了金发的奈菲尔塔利,你还要回去吗?”

他依旧轻描淡写,但是她却如同五雷轰顶,瞬间仿若被巨石压在心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忘记……”

雅里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没有进一步解释那句话的意思。

“什么是忘记?难道说在埃及,我从来没有存在过吗?那为什么你还记得我?”她颇有几分激动地上前拉住他,焦急地问。

“我早说了,因为你在我心里很特别吗。”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艾薇却根本没有精力去理会他话里的含义,她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知道,为什么那个人会忘记自己。

即使全世界不记得她了,他也应该记得她。

记得他们之间恍若童话般的美好誓言。

记得他们之间短暂却珍贵的一切一切……

她只喜欢他一个人,而他,只会拥有她一个妃子。

水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转着,面前雅里的脸渐渐模糊了起来,蒙间她仿佛看到了哥哥,“不对,这里面肯定有误会……我要当面问他,哥哥,这是我回来的意义!即使你这样骗我,我也不会轻易回去的!”

“我不会骗你,我也不是你的哥哥。”年轻的统治者轻轻地说,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拭去艾薇眼角即将滴落的泪珠,“我们打个赌好吗?”

“我没时间和你玩打赌!”艾薇的语气变得坚决,“我要回埃及,不管你如何阻止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我才不会阻止你,”他依旧是一副轻佻的样子,“我陪你一起去埃及。”

艾薇以为自己听错了,颇有几分惊讶地看向雅里。

他却是笑着,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

“你现在答应我一件事,我便立刻打开这房门,护送你返回埃及。”

“不用护送也可以啊。”艾薇点了点头。

“我们打个赌,”冰蓝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雅里平静地说,“若那个人不再需要你,你便死心塌地随我返回赫梯。”

她一愣,随即心里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真的会吗?那个人真的会不再需要自己吗?

会是这样吗?真的会是这样吗?

不会!不会的,他答应过自己,他不会的!之前那五年,他也并没有放弃自己啊!这一次,他更是不会放弃的。既然他们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她要相信他。

她要回到他的身边,亲口确认这件事情。她就是为这个而回来的,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即使欺骗另一个人,她也要回到他身旁。

她咬了咬嘴唇,看过去,“可以,就如你所说,什么时候出发?”

雅里依然微笑着,“如果小姐准备好了,那么现在就可以走了。”

他拉开房门,一阵冷风吹了进来,艾薇浑身不由得一激灵,脑海里骤然晃过亚曼拉死前的恶毒诅咒,“我诅咒你如同我一般,在他心里一文不值。”

她霎时间感到一阵寒意由心底生了出来。

如果……如果那诅咒再一次应验,她究竟该如何是好呢?

“这些星星好漂亮啊!”

在一片寸草不生的平原上,两只骆驼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宁静的午夜,见不到半点灯光,远处隐隐见到雄伟的山脉如同浓墨划过,背靠在驼峰上,可以看到完整的星空,如同深蓝色天鹅绒托衬的宝石一般,闪烁着奢华的光芒。

对于一直在现代城市里长大的艾薇来说,这样的景色是她从来没见过的,惊讶赞叹自然是不在话下,但刚才那句非常小女生的感叹,却并非出自她口。于是她从斜躺的姿势坐直了起来,看向自己身旁的男人。

“好像宝石一样!真的很漂亮噢!”那个没有一点稚气的男人,却装出一副很可爱的样子,双手扶着自己眼前的驼峰,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星。黑黑的头发柔顺地落在他饱满的额头上,水蓝色的眼睛仿佛是一对美丽的星辰落在了这俊俏的脸上。

谁能想到这装傻充愣的年轻人,竟是谈笑间便掠夺无数生命的帝国统治者;又有谁能猜出那略带轻浮的笑容背后,暗藏着如何复杂的心思。

艾薇对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便开口打断了他的感慨。

“还有多久才能到孟斐斯?我们已经出发三天了。”

“快了,就要到西奈半岛了。”

走了三天还没到西奈半岛,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埃及啊?艾薇眼前一晕,十分郁闷地垂下了头。

“到了西奈半岛就快啦,再走个四五天,就到孟斐斯了。”雅里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回答。

“这种时候,你一个人和我去埃及,这么长时间不理政事,不担心吗?”艾薇采用旁敲侧击的方法,希望他能想个办法,加快他们回埃及的速度。

雅里转过身来,故作天真般对艾薇浅浅笑了一下,“打赌的事情比较重要嘛。奈菲尔塔利,你不觉得这些星星很漂亮吗,别谈那些无聊的事情了好吗?”

艾薇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了,这一次,是真的不理解,“你可是赫梯的真正君主啊,你这么走了,真的没关系吗?”

“没关系,有图特帮我顶着呢。”雅里平淡地说,“赫梯如果真完了,你该高兴才对,不是吗?再说,赫梯完了,又关我什么事呢?”

“你……”艾薇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硬着脖子想了一会儿,她才又找出话来说,“你不是赫梯人吗?你不是赫梯真正的统治者吗?”

“谁说我是赫梯人啦?赫梯人有蓝眼睛吗?就好像你说你是埃及人,谁会相信你?”他三句话又把艾薇堵了回去,骑着骆驼笑盈盈地晃到了艾薇身边,“你这样不在意我的事情,我真的很伤心呢!”

那口气好像是在开玩笑,但是艾薇抬眼看去,竟在水蓝色的眼睛里找出了几分隐隐的失落。一时间,她真的无法接口了。

或许雅里是真的……

“好,我就给你讲讲本将军的故事吧,你要好好听着,我可是不会说第二次的。”雅里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化解了尴尬的气氛,“我是迦南人,也有人称我们为腓尼基人。”

腓尼基人?一听到这几个音节,艾薇就愣住了,他是腓尼基人?

“我们的民族擅长做生意,和埃及、和叙利亚、和赫梯都有不少来往。”雅里轻轻地说着,“所以我喜欢图特,他做生意真是很有天分,当然其他方面也不错。我们的民族还擅长……”

“腓尼基人还擅长航海,他们是最早征服非洲、不列颠以及爱尔兰岛的民族,他们在地中海沿岸开展了广泛的殖民,所以也有人称他们为‘海上民族’。”艾薇一连串地说出了这些辉煌的史实。人类文明史上的第一个海上霸主,贸易专家,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哈哈,除了第一句和最后一句,中间你讲什么我都没听懂。”雅里又笑了,“没错,我们就是所谓的海上民族,酷爱经商的民族。腓尼基人从很小就会跟着父母越洋过海行商,其天分不言而喻。”

有人不知道腓尼基人吗?有人不知道海上民族吗?他们多么的智慧、多么的具有开拓意识和冒险精神,他们以绛紫色为自己的标志,是那个年代海上的霸主。

“绛紫深黑旗……”

“聪明呀,奈菲尔塔利。腓尼基的意思,就是‘紫红色的国度’,那个华丽而神秘的颜色就是我们民族的象征。”

“那么深黑……”

“深黑的颜色,”雅里淡淡地笑着,修长的手指动作优雅地撩开额前的刘海,露出冰蓝色的眼睛,“奈菲尔塔利,我之前说过,腓尼基人从很小就会跟着父母越洋过海行商,然而,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成为一名伟大的海上商人吗?”

艾薇静静地看着他,屏息等待着他的答案。

“我的父母被赫梯国王处死了,只因为他愚蠢的儿子对我父母千心万苦运送而来的珍贵商品嗤之以鼻。”

“难道那个人是……”

雅里依然笑着,言语间却染上了几分彻骨的冰冷,“深黑的意思,代表永恒的死亡。我要带给穆瓦塔利斯超越死亡的痛苦。”

空气如同凝结般的寒冷,沉默如同强硬的大手,紧紧地扼住艾薇的喉咙,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腓尼基,在拉美西斯二世去世后的数十年间,对地中海沿岸各国产生重大影响的民族。雅里的出现,难道对这一段历史具有推动性的意义吗?那么他将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存在。

时间仿佛停止了,只剩下两只骆驼慢慢地溜达着。

过了一会儿,雅里先笑着开了口,打破了静寂的尴尬。

“奈菲尔塔利,我并不在意赫梯接下来会怎样,因为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还在这里,充当一个统治者,是因为有趣。但是……”

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停住了,然后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止住了两只骆驼的前进。

艾薇警戒地直起身子,看向雅里。

他仍然面带微笑,双眸露出犀利的光采,望进了漆黑的旷野。

几个高大的身影迎着雅里的目光越走越近,他们穿着赫梯士兵的服装,手里拿着赫梯帝国特制的铁剑,却是一脸盗贼般凶狠贪婪的表情。

为首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开口说道:“把钱财、女人和骆驼留下来。”

“还有你的衣服。”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随之响起,还伴着古怪的笑声。

战争之时,免不了有士兵会做出一些强抢、劫盗之事,平日正常温和的人,在战争的高压之下,自然显露出千百种形态,可以理解。但是身为统治者的人,是最看不得这种情况的发生了吧?

艾薇紧张地看了雅里一眼,年轻的君主嘴边始终带着难以捉摸的笑容。

犹豫思考之间,一个自然而然的疑问随之涌了出来,为什么他们要骑着骆驼去埃及呢?又浪费时间,又容易被人打扰,反正是为了打赌,为何不骑马痛快地一路冲到孟斐斯直接探个究竟?雅里既然是真的想带她回埃及,为什么却不准备马匹这样的资源?

疑心刚起,还没有向雅里开口求证,一个大汉就已经提着刀,慢慢向雅里走了过去,“你是什么人?商人?怎么还带着金色头发的女人,不怕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金色头发的女人,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艾薇懵了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大汉。

为什么会是这样?

金色头发的女人,难道是埃及的敌人吗?

“你该闭嘴了。”

“什么?”面目狰狞的大汉看向雅里,在他看来斯斯文文的小商人居然露出了几分让他惊恐的寒意。

“我说……”那一刻雅里竟然笑得有几分妖艳,话音未落之前,黑色的鲜血已经喷涌了出来,溅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月光洒下来,那如同无机质宝石一般的冰蓝双瞳,静静地映射出清冷的光辉。

他居然用手就刺穿了那个大汉的身体。

不,艾薇定睛一看,他的手里有着一片短短的匕首。

黑色的血顺着他的手臂缓缓地滴了下去,衬着大汉扭曲的脸庞,有几分令人发冷的恐怖。

“我说,你该闭嘴了。”

周围的人们全都不出声了,恐惧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冰蓝双瞳,深黑头发,即使没有那面华丽的旗帜,又有谁猜不出眼前的年轻人是谁呢?

传闻中曾经血染杀场的勇猛将军,只身将侵扰商队的赫梯游盗剿灭的残酷杀手,赫梯帝国背后真正的君主。

终于有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开口了,“雅里,雅里·阿各诺尔大人。”

但凡听得懂赫梯语的人,即使是强盗、是游民,又有几人不惧怕这可怖的人,更何况是吃国家粮饷的军士。顾不上研究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深夜和一个女人慢悠悠地骑着骆驼,几个人只想立刻转身,调头就跑。

“等等,”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有主见的人,鼓足了勇气,率先开了口,艾薇不听他说完,就已经猜到他会有何种愚蠢的主张,“毕竟我们人多。雅里的身上,一定有值钱的东西。”

“也对,”另一个瘦一些的人也站稳了,“雅里如果死了,我们说不定就可以回去了,就可以不用打仗了。”

那几个赫梯的士兵,又纷纷地围了上来。

雅里纵使是神,也不可能凭着一把小匕首就将他们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一一放倒吧?凭着这种想法,他们更是有了勇气。

“雅里,你一定带了人在身边吧?”艾薇小声地问向身边那个笑得胸有成竹的男子。

“怎么会,和你单独出门,我为什么还要带别人?”

拜托,这是哪里跟哪里啊?看着士兵们步步逼近,艾薇不由得擦了一把冷汗。不得已的时候,难道她真的要用那镯子……不,那镯子恐怕只能再用最后一次了,如果见不到那个人,她宁愿死在这里。

“奈菲尔塔利,”她痛下决心的时候,雅里突然开口了,“我都说你太不了解我了。”

什么?

她转身看向他,那双眼睛也静静地看向了她。

温柔的眼神里含着几分令人胆寒的杀意。

“腓尼基人从小便随队行商,为了保护自己,早就练出了一身好功夫。而我,要学习的则更多,”他从骆驼的旁边,抽出了一把泛着含蓄光辉的铁剑,“因为从父母死去的那天起,我便打定主意,再下一次,我要有能力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

寒光闪起,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未曾听见。

艾薇还在发愣,他已经挥动了宽大的宝剑,鲜血映着月光散发出妖艳的光。那些赫梯士兵的抵抗宛若螳臂当车。雅里挥动宽剑,他们的生命便随之消失。

来不及恶心,她已经用手紧紧地蒙住脸,用力将眼前残酷的场景从视觉神经里排除。空气里隐隐传来血腥的味道,她不由得连呼吸都想省去。

她是在看科幻片吗?

在古代,人与人之间真的有这样悬殊的武力差距?

但对于雅里来说,这样的干戈之争却出现得好像并不合宜。他是那样聪明,诸如今天此类低级的戏码,原本是不应上演的。他只需带上几个人,或者骑着快马,那么便决不会遭遇眼前这些麻烦的虾兵蟹将。

他的目的究竟何在?

突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激烈的动作渐渐停止。她仰头望天,不去看那一地的凄惨狼藉。

挣扎的声音逐渐没有了。只听到雅里收剑入鞘,骑上骆驼。

静默了一会儿,听到一个响指,骆驼又渐渐开始向前走。

“雅里,这个赌你不会赢的。”

艾薇仍旧坚持地望着布满星辰的天空。

又过了一会儿,雅里的声音在旁边懒懒地响起,“没到埃及,你怎知我不会赢?”

“你的赌,并非关于埃及是否真正忘记我。”艾薇轻轻叹道,“而是在于,让我死心塌地和你返回赫梯。”

雅里沉默了一会,终于淡淡地笑了起来,“不愧是奈菲尔塔利。”

诚然,他的目的并不是在于赌约本身,而是在于,这次漫长的旅行当中,让她更多地了解自己,或许可以让她爱上自己。

但她太聪明了,轻而易举地就揭穿了他精心策划的布局,看穿了他放在心底的深刻感情。

他侧身抬眼看她,瘦弱的身体靠在骆驼的第二个驼峰上,用力地抬着头,盯着天上的星星,金色的头发如同阳光一般静静地倾泻在她白皙的肩膀上。

“腓尼基人……”他开口说话,声音是那样的温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调侃与不恭。艾薇终于垂下头来,望向他那一双如同宝石般的眸子。此时那冰冷的眼眸,染上了深深的寂寞,如同晴朗的夜空,展现着令人心动的深蓝。

这样的眼睛,她从未在哥哥脸上见过。

所以她仿佛被吸住了,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怔怔地看着他那双美丽的眼眸。

“腓尼基人并没有蓝色的眼睛,所以我并不是父母的孩子……”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我是从哪里来的,除了父母,所有的人,都不曾把我当作腓尼基民族中的一员。这双眼睛,就仿佛是异类的象征。”

他顿了一下。

“在我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他嘴边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看到了你那双与我一样的眼睛,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我很开心。你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

他说着,慢慢地声音变得坚定,表情变得凝重。

“所以我想带你走,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想把你留在我的身边。我统治赫梯,是因为有趣。但若你愿意和我一起,我便去哪里都可以。”他说着,认真地说着,好像从未有过的认真在这一刻全部加诸他的身上。

“埃及、叙利亚、巴比伦,去所有你喜欢的地方,或者我想,和你去你来的地方,这样或许我就可以找到我原本的归属。只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便可以不要国家、不要权力、不要金钱。”他说着,快速地说着,仿佛错过了今天,便不再会有机会表达。

“奈菲尔塔利,有你在,我才会感到太阳的升起和黑夜的来临都是那样得令人期待,我才会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跳动,才能赞美生命的血液在流动。”他终于停了下来,将头靠在背后的驼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是他说过的最多的话了吧?

但是他好像还有太多要说。

哪怕是愚蠢的独白也好,他甚至不需要她的回应,他只想,把这些话全部都告诉她。

“孟斐斯离大马士革,实在是太近了……”

若这旅程可以持续下去,他便能独占身边这宛若阳光一样耀眼的女孩子。

他从未这样惧怕自己会输。

输了这一赌,他便输了全部。

记忆中,那是一片美丽得令人不敢直视的湛蓝天空,纯洁而透明。

太阳从东方渐渐地升起来了,由红转金,再由金转为刺眼的白色,照射在宽广的沙地上,一片淡金的色调瞬时充满了整个视野,壮丽的画面宛若神赐。炙热的风载着沙土的味道,轻轻地抚过高大的蕨类植物,来到她的身边,柔和地舞动她如同阳光一般的金色长发。

她的眼眶湿润了。

不管离开多远,不管离开多久,她的每一条神经、每一个细胞,都还记得这片属于太阳的土地。

她永远无法遗忘,这美丽得令人想要哭泣的景色。

一切都宛若那一天一样,那天,他们在阿蒙·拉面前,宣誓永恒的爱情。

她回来了,她终于又一次地,与他处于同一片时空中,站在同一片土地上。

“奈菲尔塔利,戴上这个吧。”轻快的声音打断了艾薇的思绪,她轻轻揉了揉自己微酸的眼眶,转身望向旁边说话的雅里。那个黑发的年轻人,正伸手递给她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我们已经进入埃及境内了,你还是戴上它吧。”

她带着疑问地接了过来。雅里和她都穿得十分简朴,并不像是能够引起别人注意的人,那么还需要什么额外的乔装吗?她垂首仔细一看,那竟是一顶黑色的假发。

“为什么,需要这个?”艾薇略带不满地看着雅里,举手扬了扬那精致的假发,“我们的赌,不是要看看埃及是否遗忘了我吗?我应该以自己的本来面目走进去,才能得知答案,不是吗?”

她将假发又丢了回去,牵着骆驼加快脚步往前走。

“奈菲尔塔利。”雅里追了上来,将黑色的假发略带强迫地扣在她的头上,冰蓝的眸子里没有了隐隐的笑意,却是一片认真,“想知道他们是否还记得你,并不需要你出现,只要你开口问就可以了。为了安全起见,你戴上吧。”

安全起见?艾薇脑海中骤然闪过了先前赫梯士兵的话,“还带着金色头发的女人,不怕被埃及士兵抓起来”。

为什么?

难道埃及把她当作敌人?难道埃及想要取她性命?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甚至……不敢去想。

埃及是他的国度,埃及敌视她,那么说明,他亦将她当作敌人。

艾薇又想起了书中所说的种种,心里隐隐地泛起了几分疼痛。如果经历千辛万苦,得到的答案却比想象更加可怕,于她而言,又该是多么的难以接受。

她接过假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扣在了自己的头上。

戴上了假发的她,乍一看就好像一个十七八的少年,穿着略显宽大的白色长袍,好像商队里不起眼的随从一般。只剩下白皙的肌肤与湛蓝的双眸,显示着她与众不同的耀眼神采。

她曾经是埃及的王后,她曾经站在孟斐斯祭祀的高台上,与埃及最伟大的法老一同向阿蒙·拉宣誓,她曾经是埃及最重要的女人。

但经历了五年回来,这片她深深迷恋、难以舍弃的土地,是否还依然铭记她的存在?

难以细想,她已经迫不及待需要得知答案。想法化为动作,她不由得稍稍用力地拉了一下骆驼,“好吧,那我们就尽快找个人来问问。”

雅里慢慢地跟上她,“前方不远,应该就能遇到村子,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提前设定一下你我的身份。”

“好的,都由你决定。”艾薇并未停下脚步。

“那么,我们是从叙利亚逃亡过来的商人,我们的货物都被赫梯人抢走了。我是腓尼基商人塔利,你是我的弟弟……”

“艾微,”艾薇轻轻地接过话来,“可以叫我艾微。”

“艾微……”雅里轻轻念了一句,言语间竟有了一种令她熟悉的感觉,“那么艾微,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忘记你是我的弟弟,不是埃及的王后。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吗?……艾微?奈菲尔塔利?”

艾薇怔怔地望着雅里,就好像听不懂他说的话一样,他挥了挥手,又挥了挥手,她才宛如初醒一般顿时醒悟了过来。

“呃……我当然明白,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会保证你的安全,即使他们仍然记得我,我也不会当场承认,一定会让你平安脱身的。”艾薇点点头,心里暗暗呼出一口气。真是尴尬,雅里刚才叫她艾薇的声音、样子,简直与哥哥如出一辙,那双温和的水蓝色眼睛竟是那样相似,刹那间让她有了错乱时空的感觉。

“不会是看上我了吧,趁现在回心转意还不晚噢。”雅里调侃地笑了笑,作势要牵艾薇的手。

电光石火之间,她却飞快地躲开了,娇小的身体用力牵着骆驼快步前进,转身不去看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赌约没到最后,还不能妄下定论,我们快点走吧。”

金黄色的天,金黄色的地,热滚滚的风。

两只骆驼一前一后地朝着西南方走去,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令人欣慰的绿色。

不远处,一个小小的村落,就在眼前。

记忆中,她仿佛见过这个小村子。

仔细想想,这或许并不是错觉。这里是西奈半岛,正是她上次返回,智用马群从赫梯军队手中救出身陷重围的布卡的地方。这片曾经处于灰色地带的贫瘠土地,如今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眼前的小村子里充满了各种青葱的植物,不时地有村民载着粮谷、货物出入,还能看到年幼的孩子们,手里拿着七彩的小石雕,开心地跑来跑去。

她看着眼前一派复苏的景象,心里不禁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西奈半岛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因为一点粮食就被赫梯利用的土地了。很明显,拉美西斯二世在过去的五年中对这里进行了颇有成效的管理与复兴,这片土地如今的样子,是多么令人感到愉悦。她不由得在嘴边有了微微的笑意。

“西奈半岛的变化可真是了不得啊,”雅里骑着骆驼从后面溜达着跟了过来,宛若自言自语一般地嘟囔了几句,“看来那个家伙,在我过去几年忙于内政时,做了不少事情啊。”

“不是‘内政’,应该是‘政变’吧。”艾薇甩给他一句。至今,她仍然对雅里在与埃及的战争中利用西奈半岛人民的事情耿耿于怀,那虽然也是计谋的一种,也曾在古今多次战争中被使用过,但是,面对着眼前这些质朴的村民,她实在没有办法不将那种计谋定义为“卑劣”。

“不管怎么样,我们快点过去吧!”她拉着骆驼,快速往前走了几步。

“喂,奈菲……艾微。”雅里突然叫住了她。

她焦急地回头过去,不解地望着他。

他那一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种种情愫,却又仿佛无论如何都无法转化成声音说出口来。眨眼间,他又恢复了往日那不痛不痒的笑容,“没什么,你不要着急,我们慢慢走过去。”

艾薇白了他一眼。快速地转过身去,仿佛故意一般,更是拼命地拉着骆驼往那个小村子冲了过去,雅里在后面跟着,方才轻松的笑容却已渐渐褪去,隐在了淡淡的哀伤之中。

他是否过于自私,或许他应该强迫地带着她回赫梯。

他这样大费周章,只是想要将那个男人从她的心中完全抹去,让她的心随着自己一同永远离开埃及。

但是他这样做,她一定会很痛苦吧,她一定会很难过吧?

他仿佛亲眼看着自己的心被割开一般。

那种痛苦,他何尝没有经历过。每一次她当着自己的面,提起那个男人,一次又一次地表示对那个人的情感,那种坚定的语气和神情,就好像一把锐利的刀斧,将那些令他绝望的话语,一下又一下地刻在他的心里,刻在他的每一寸筋骨之上,让他痛苦得几乎无法喘息。

她只关心那个人是否平安无事,那个人是否还记得她,她如何能回到那个人的身旁,她的眼里,完全看不到他,这个从未放弃寻找她五年的他,探究她所有消息的他,不惜一切想要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他。

连他自己都觉得要疯了。

连一个国家都不在乎的人,为什么会这样地被一个人牢牢抓住五脏六腑,逃都无法逃掉?而不管自己多么痛苦,竟然还会舍不得让她受到半点伤害。

为什么他会这样地在意她,仿佛一种本能一般地执著地要保护她,他甚至舍不得她因那个人哭泣……

他抬起头,看着前面快速前进的艾薇,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渐渐地,那双宝石般的眼睛重新聚集了冰冷的光芒,仿佛下定决心一般。

算了,就这样去吧,就让她痛苦好了,让她为那个人痛苦吧,让她憎恨那个人吧,让她的记忆里永远不会再有那个人的半点影像吧。以后,他会好好照顾她的,会让她快乐的。

让她去吧。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轻轻地摆了摆额前垂下的刘海,秀挺的眉毛紧紧地锁在了一起。当他吐出那口气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往日平和的笑容,拉着骆驼,跟着艾薇往村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