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辰却不语,微微低头,火光在他如鹰隼的眼眸里闪耀,像是某种可以燃烧的力量。

沉默良久,他终于出声:“自从选择穿上这身特质的衣服,我们就已预见了危险,及随时和所爱告别。我的老师也不例外,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是最先离开的那个,所以每次出门,他都是做好诀别的准备,把和妻儿相处的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他从来没想过,那一天那么快到来,只不过,离开的人,并不是他。”

平安心里一沉,不好的预感让她拿着火钳的手猛地抖动一下。

清辰没注意到妻子神色的变化,他似陷入了沉思、以及遥远的回忆:“那时他掌握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关系一个城市几千万生命的秘密,敌人抓住了他,并威逼利诱他说出,他当然不从,宁死不屈,甚至把舌头生生咬碎嚼烂。可是没有舌头,他还有手有脚可以写啊,敌人无计可施之下,终于通过他身上的某处平安符,找到了寺庙,并顺藤摸瓜地,找到了他的家,他的妻子和孩子。”

平安的心,突然如钝刀割肉,缓缓疼痛起来。其实不用清辰再细说,她已能想象剩下的故事。

一边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可爱的孩子,一边是信仰还有更多人的生命,平安相信,那一刻,那个男人宁愿死去,也不愿面对那样的选择。

“他们在他眼前生生折磨死他的妻子和孩子,用野兽最原始的方式。”清辰双眼,开始变得朦胧:“当然,他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再也无法开口说话,直到核导弹密码失效的那天,他才给组织交了一封信,也只写了一句话:终不辱使命。”

“那是他给组织的最后一封信,从那以后,他便了断尘世一切,隐居到了这里。我们也是在三年前,从敌方遗弃的阵地里,挖出两幅遗骸,对比dna,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要说了。”平安颤抖地,伸手制止丈夫继续说下去:“太残忍。”

清辰点点头,看着火光中,妻子泪眼盈盈的样子,长叹一声,把她揽在怀里:“也许我当初不该这么自私,在见你的第一眼,就想把你占为己有;平安我害怕,越是拥有更多的你,越是幸福我便越是害怕,害怕这一切都是海市辰楼我终将失去,更害怕有一天,你和孩子会因为我而遭遇不幸。”

平安依偎在丈夫怀里:“那你为什么还要带我来这里?”

“我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真正的平静。”叶清辰的下巴轻轻靠在妻子秀发上,那里温柔细腻,如同窗外雪夜一般,心如磐石大地。

传来敲门声,几乎不可耳闻,清辰笑笑:“还有一个带你来的原因,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他起身开门,主持端着两碗面进来,平安再见到他,神色已肃然。

“叫他宪哥就好了,不是,现在应该叫净云师父。”清辰端过面碗,对妻子说道。

“净云师父好。”不知怎的,平安礼貌唤道,并深深鞠躬。

被称为净云师父的前特种兵,如今的空门,微笑地看着平安,也不说话,只示意小两口坐下,然后自己又拿来一个锅鼎,放在炉火上烧水。

平安还是第一次见人煮茶,看着对方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由得呆住。

该有多寂寞,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又该有多充盈,才能有这般沉稳双手,安静面容,燃薪煮雪,看白云苍狗,细水长流。

还有,一双摸过枪的手,该洗尽多少鲜血,铅华,才能煮出这么好吃的面。

那是平安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其实什么也没放,唯一的佐料就是香菇和小白菜,清汤寡水,但吃到喉间,却唇齿都留香。

平安的“没胃口”一下子就被治愈,满满一大碗,她连汤带料的,吃得干干净净。

清辰和净云相视而笑。

“知道为什么好吃吗?”清辰问平安。

“难道真有诀窍?”

清辰点点头:“把去年的冰雪封住藏在地下,虔诚的人踩在上面,祷告和祈福,如今再挖出来,尊飨贵客,平安你这碗面,积累了无数的美好祝愿,还有良善之人的功德,谓之‘平安面’。”

平安怔怔听着,她想起了刚才的故事,那个背后的女人,曾为丈夫煮过无数次“平安面”,却惟独忘记给自己,也煮一次。

再看净云,已是低眉沉眼,老僧入定的,仿佛已不属于眼前俗世社会。仿佛灵魂已随妻儿离去,如今只留下这幅躯壳,偿还也好,渡劫也好,不过是青灯古佛,了却残生罢了。

平安心里隐隐作疼。这一生,她死里逃生,经历过众多失去和痛苦,有自己的,有身边人的,有仇人的,还有杰克那种被时代和历史飓创的大痛,她以为那种情绪是愤怒,挣扎,不甘,沉迷,但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人类痛苦的极限,是忍耐,触底的忍耐,寂寞地忍耐,慈悲地忍耐。

在眼前男人平静如水的脸上,平安已看不出任何往昔,但他的每个动作,都好似千斤重,缓慢而沉晰。

压得平安喉咙酸涩,眼泪差点下来。

似感觉到妻子的异样,清辰解下身上大衣,盖在平安身上:“冷吗?”

平安埋头在丈夫怀里,借以掩饰自己难过情绪:“不冷,火烤得眼睛疼。”

“傻瓜。”清辰轻轻抱拥妻子:“你睡吧,我和宪哥聊会。”

平安起先还睡不着,听着两人“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全程只有清辰在说,净云偶尔回应一下手势,聊的也是一些街井巷谈,全然无关他们曾经的职业。也是,现在的净云,应该最不想听的,就是曾经的生活吧,那种让他失去一切的生活……

046、赴约

平安迷糊睡着,在茶水的清香,明灭的火光中……

也不知睡了多久,平安被柴火的霹雳声惊醒,发现自己已从清辰的怀里被放平,躺在布毡上,身上盖着薄薄的青色棉被,肚子上则额外加盖了清辰的大衣,使得腹部看起来隆得更高;平安的头枕在清辰的大腿上,随着他说话的声音一颤一颤地,时高时低,时起时伏;而清辰的手,则温顺地贴在她脸上,似担心她被冻到。

这种相依相偎的宠溺,实在太让人心安,平安舍不得醒来,她继续闭着眼,佯装睡着,听清辰说话:

“兵者诡道也,攻其不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也;兵因敌制胜,能顺敌势而变换者,胜者,王者。”

他们说着那年中`俄首次举行的联合军`事演习,滔滔不绝,兴高采烈。平安看得出清辰兴致很好。对面是他最尊敬的师长,亦师亦友;怀里是他最爱的女人,还有他即将临世的儿子;雪夜有炉火,清谈有浓茶,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原来他们并不忌讳曾经的生活,那段塑造他们魂魄、给以他们全部存活意义的生活。

平安听得出净云师父也很兴奋,因为他喝茶的频率明显比之前频繁,清辰说到紧要处,他还会兴奋击掌。

终究还是抛不下,那些刻进骨子里的东西。清辰曾说:“一日为兵,终身是兵,一个人只要在军营呆过,不管他退伍多少年,只要一些简单的下意识的动作,都能看出他的兵种,还有他在部队呆过多长时间。”

平安以前不信,但现在她信了。回去的路上,她问清辰:“说是来给我找吃的,其实是来陪你曾经的战友吧。”

清辰笑着摸了摸平安的头:“丫头吃醋了?”

平安从他耙子似的大手下逃脱:“我要是这种醋也吃,那我估计得变成酸梅汤了,你看啊,老鼠,小蛮子,曾平,如今还要加上一个重量级的净云师父,哪一个不是排在我前面?”

清辰哈哈大笑:“我们的感情,都是一颗颗子弹喂出来的,在战场上,我们可以为了对方去死;但平安,你是我唯一想为之好好活下去的人。就算是最后一刻,只要想起你的脸,我都会用尽力气活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