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福是落日时分进的静绥县城, 一起来的还有乌氏和程菊。

程菊和柳家大郎的亲事定了,程菊今年十七岁, 按照朝廷的规定, 必须在过年之前嫁出去,程有福这趟过来主要就是为了程菊的亲事。

“七月初七吧。”一听舅舅纠结成亲的黄道吉日,盛言楚笑着说, “七巧兰夜又称女儿节, 那一日出嫁的女儿有牛郎织女庇佑,这辈子定会平安顺遂。”

程菊脸蛋一阵发烫, 绑着红布的瞎眼似乎都流淌着幸福的神光。

盛言楚这些年一直跟医馆的丁大夫学习医术, 见程菊还戴着绷带, 忍不住道:“菊表姐, 既来了城里, 不若让城中大夫看看你的眼?”

程菊的眼睛并不是先天就瞎的, 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上山打猪草,一不小心捅了马蜂窝,右眼被蜂子蜇了。

当时程有福立马抱着程菊找了大夫, 虽将毒素逼了出来, 可程菊的眼睛终究是伤了, 这些年右眼的视力越来越差, 见光时就不停的流眼泪, 时间长了还不能视物。

“治不好的。”程菊捂着右眼, 神色黯淡下来, “丁大夫说我的眼睛拖的时间太长了,若早几年来城中医治,些许还有好的可能, 只如今十来年了, 大抵就只能这样了。”

盛言楚清楚丁大夫医术有多高超,既然丁大夫说无可能,那大概就真的没有可能了,不过,术业有专攻,也许外郡或是京城有擅长医眼的大夫呢?

“菊表姐且宽心 ,我会留心帮你寻摸的,天大地大,总有人能帮你医好。”

盛言楚笑着安慰程菊,其实他并不是没头脑的说这些话,嘉和朝有古书记载,曾经有一个权贵世家的人举办了一场吃蜂宴,中途就有人不幸被蜜蜂蜇了舌头,当时舌头肿的嘴巴都装不下,好在有一个行走大江南北的游医途经此地,据说扎了几针后立马消了肿。

“我不求这只眼睛能完好无损,但求能摘了这只眼罩。”程菊摩挲着红布说的很小声。

乌氏见不得女儿陷在眼睛的缺陷中,忙笑道:“嗐,你就算真瞎了一只眼又如何,那柳家大郎不是说了吗?他不在乎这个的,他看中的是你的品行。”

说着插起腰嘚瑟:“算他有眼光,程家庄方圆百里谁有你贤惠能干?说起来先前钱家退了你,是他们家不识货,哼,转头娶的盛梅花是个什么臭德行!”

说到盛梅花,程有福瞪了一眼乌氏,数落道:“盛梅花好歹是楚哥儿的族人,你在这较什么劲?要我说咱家该谢谢盛梅花,否则我菊姐儿嫁进钱家那个坑,如今还不知道过得是怎样的苦日子呢。”

盛言楚心头一动,不经意的问道:“盛梅花咋了?”

乌氏被程有福训了一顿后瘪了嘴,闻言又来了劲头:“她呀,现如今上有公婆欺压,下有小妾气受,活生生气出了毛病,说是床都下不来了。那钱运宏是个狠心的,竟将盛梅花的女儿抱出来给小妾养了,你说说,好不容易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一朝给了丈夫的其他女人养,盛梅花能顺心吗?半夜里吐了一口血,如今人被老盛家接回去将养着了,三五天的就要灌人参汤下去,总之这回老盛家的老本怕是都要栽在盛梅花身上。”

一番话说得程春娘唏嘘不已。

“从前她还挺着肚子在我跟前炫耀钱运宏如何如何的待她好,怎么才两三年的光景就成这样了?”

程有福白了程春娘一眼,径直对盛言楚道:“你管着你娘,可别让她对老盛家的人乱发善心,他们有这样的结局,都是他们自己做的,早知道如今当年何不善待你们娘俩?有你这个秀才公在,量他钱运宏还是银运宏都不敢这么糟蹋老盛家的女人。”

盛言楚拍拍他娘的手,沉吟道:“老盛家的人我自是不会帮的,上回我训了钱运宏一回,全是因为他想娶平妻的缘故,只要不是娶平妻,管他纳几个妾氏我都不会过问。”

“不提她了,楚哥儿,你过来看看你舅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程有福话锋一转,将牛车上的几个陶瓷罐子搬了下来。

几个坛子封的很严实,一打开,一股勾人口水的酸味跑了出来。

“胭脂萝卜!”盛言楚本能的吸溜一下,精神大震,“舅娘,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我这两天才跟我娘叨叨胭脂萝卜,没想到您就给我送来了。”

“你从小就爱吃这一口,我自然是记着的。”乌氏笑着让程春娘给她一只没沾过油水的筷子,夹起一小根送进盛言楚的嘴里,“尝尝味道好不好?”

胭脂萝卜肉质紧实,嚼起来咯嘣脆响,酸溜溜的还有点微甜,总之回味无穷。

“可好吃了!”盛言楚赞不绝口,碍于胭脂萝卜是咸口的小菜,吃了一根后就没在吃了。

程菊将另外一个坛子的绳索解开,用手钳了一条巴掌大的鱼干:“楚哥儿,张嘴——”

盛言楚宛如鸟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张大嘴巴。

小鱼干先熏后晒再腌的,一进嘴里率先品出来的是盐的咸鲜,将肉一咬开,鱼香的气味瞬间在口腔中爆棚,小鱼的刺压根就不用吐,嚼起来又脆又香。

盛言楚捧着小脸吃的欢乐,程菊笑眯了眼,道:“这一罐子小鱼全是贵哥儿下河摸的,他说你爱吃鱼,非要我做成小鱼干给你送来。”

盛言楚嘴里的牙齿最近都长齐全了,牙齿一好,他就迫不及待的想吃这种嚼起来得劲的吃食,小鱼干随着时间的发酵鱼肉变得格外的难咬,正适合盛言楚没事的时候拿来磨牙用了。

“我也有好东西要送给贵表哥,”盛言楚贪吃的从坛子里又拿了一条小鱼干,边使劲的嚼边往屋里走,很快,他手中多了两本书。

“喏,这是我这半个月在县学抄的书,还请菊表姐捎回去送给贵表哥。”

“辛苦你了。”程菊明白弟弟程以贵有多向往县学,如今虽不能进县学读书,但能拥有县学的书籍也是不错的。

盛言楚嘿嘿笑,吃小鱼干的间隙边问起程以贵的功课,程有福不好打扰表姐弟两的谈话,便拉着程春娘到旁边说话。

说来说去问的无非是程春娘在县里过得好不好,以及绣坊的事。

“柳家打算等菊姐儿成亲后,让他们小两口搬到静绥县里来住。”

一听程菊嫁人后要来县里住,程春娘脸上露出笑容:“菊姐儿也算熬出了头。”

“这才哪跟哪?”乌氏撇嘴,“男人成亲前啥话都说的漂亮,要我说,女人想熬出头还得自己有本事,像我,家里的里里外外都是我在操持,这样你哥才不敢跟我大声说话。”

程春娘笑出声来,道:“我大哥是敬着嫂嫂贤德,若是换做旁人,大哥未必会给好脸色。”

乌氏性子有些霸道,在程家庄是出了名的泼妇,人前人后都爱调侃她是老巫婆,可纵是如何,大家还是敬佩乌氏手脚麻利,一口气生了三儿一女不说,还学了一手好刺绣贴补家用。

乌氏抬起头看了眼在她面前老实巴交的丈夫,欢喜之余又有些烦恼。

“春娘,我这辈子算是嫁对了人,只是我家菊姐儿……那柳家大郎是个好的,可是他娘不是啊,他娘总是说菊姐儿的瞎眼睛,我在想菊姐儿嫁过去了未必能有盛梅花过的好。”

“不会的。”程春娘道,“柳母能同意菊姐儿和柳家大郎成亲后来城里单独住,足以说明柳母还是认可菊姐儿的。”

“来城里住是为了寻摸铺面,柳家在镇上就是卖杂货的,柳家大郎成了亲就要分家自立门户,所以才要来城里看看。”

乌氏说到这,话转了道弯,又道:“铺面的事菊姐儿说柳家大郎自个能搞定,只是我想让菊姐儿在静绥城中也能找一份活做,不至于依着柳家过活。”

程春娘一下子明白了乌氏的意思,思忖了下,便带着程菊和乌氏去了绣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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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这边盛言楚用开水泡了一碗火锅底料端给程有福,“您帮我尝尝,这里头的香料在哪能找全。”

材料名字其实他都知道,但有些名字并不是后世那个叫法,为了寻找方便,他必须喊对名字才行。

程有福上来就问火锅底料哪来的,盛言楚说起谎话来眼睛都不带眨,又将巴柳子搬了出来。

“真是他给你的?”程有福这人比程春娘难糊弄,拧着眉头重复一遍,“莫不是你又背着你娘上赌桌赢来的?”

赌徒还不起赌资的时候,都会拿出家中压箱底的东西,或是吃的,或是用的,总之只要有价值赌坊都会收。

程有福闻了闻火锅底料喷发出来的迷人辣味,越发觉得盛言楚皮开始痒了。

“我哪有!”盛言楚哭笑不得,举起四指发誓,“我这半个月都在县学认真读书,别说去赌银子,我连城中赌坊在哪都不知情。”

兔儿馆倒是知道。

“最好是如此。”程有福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尝了口火锅底料,眉飞色舞道,“这玩意味道属实馋嘴,又麻又辣,爽到心窝去了。”

想起外甥刚问的话,程有福略沉吟了会,道:“要说配料,无非是辣椒和麻椒……”

“对对对,就是麻椒!”盛言楚展颜而笑,原来嘉和朝管花椒为麻椒啊。

他还以为这个世界没有花椒呢,现在看来是有的,只要有,那他的火锅大业就能开启。

然而下一息程有福就狠狠的灌了盆冷水到盛言楚头上。

“这巴柳子忒浪费了,”程有福拿着筷子在碗里来回的搅,夹起好几颗麻椒颗粒,心疼道,“一般酒楼可没这样大方的手笔,据我所知,一两麻椒在京城要好几两银子,就拿你这一碗的分量,说什么也要几两银子。”

越看碗里的麻椒粒粒,程有毒就越心疼,可又碍不住火锅的诱惑,干脆道:“既已经做好了蘸料,咱也不好浪倒掉,这样吧,去拿些菜来烫着吃。”

嘉和朝有吃锅子的习俗,但汤底大多是猪骨或者鱼骨熬出来的清汤,便是有干辣椒炒的锅子,味道也远远不及盛言楚手中的火锅底料诱人。

程有福做饭的能力比盛言楚要好很多,架柴将水烧开后,程有福小心翼翼的将碗里的火锅料水倒了进去。

望着明显水多底料少的锅,盛言楚叹了口气,趁着舅舅不注意往锅里又放了半块火锅底料。

不多时,锅里的水就烧开了,火锅里的红油带着数不清的香料在锅里沸腾翻滚,让程有福心疼不已的昂贵麻椒籽伴着干辣椒散发出阵阵爽辣的香气。

程有福呲溜一下嘴,举着筷子夹了一块切好的高笋片进锅,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又难熬,高笋片被卷进香辣的锅中时,程有福的一双眼睛恨不得跟着跳进锅里。

盛言楚看得想笑,从房梁上取下宰杀好的兔肉,建议道:“舅舅,光涮素菜未免吃的不过瘾,要吃咱就吃点荤的,这锅子鲜香麻辣,不吃肉不得劲。”

程有福连说对对对,等程春娘几人回来的时候,甥舅两人站在厨灶前已经吃了个半饱。

程菊望着锅里冒着辛辣气味的红汤,一向不馋嘴的姑娘竟舔了舔嘴皮子。

“舅娘,表姐,娘,你们也赶紧过来吃。”说话间,盛言楚又夹了一块裹了满满红油的兔肉进嘴,吃的小嘴油汪汪的。

“去桌上吃吧。”程春娘翻了一下锅灶里的柴,顺手塞了三四个红薯进去,又翻找出前不久买的火炉子,道,“这火炉子今日算是派上用场了,前些天我见市集上有卖,就买了一个,原是冬季烤火用的,夏天买它比冬季要便宜好几个铜板呢。”

乌氏笑夸程春娘会过日子,两个厨房的好把式麻利的将火炉点着,随后将火锅转移到了火炉上用小火煮着,一家人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吃起火锅来。

吃火锅就是要人多才好,人一多吃的才热闹。

乌氏这回来不仅仅带了胭脂萝卜和小鱼干,还摘了很多时蔬。

茭白、红薯叶、菊花脑、蕹菜都是时令菜,新鲜脆嫩,放锅里七上八下的汆烫后就捞出来吃掉,既能保持时蔬的营养,还能给味蕾添一些火辣的滋味。

锅子烧得咕噜咕噜直叫,香味从小院子中飘出绵延至四周,隔壁主家妇人嗅了嗅,站着墙根便笑问程春娘:“秀才娘,今日你家中可是来了客人?吃什么好东西呢,我隔着墙都闻到了。”

妇人姓桂,家中男人从前倒卖古董转了一笔银子,后来朝廷下令不准做了,男人便收手在静绥买了宅院当起了闲散老爷。靠着从前的发家银子一家人过的相当殷实,只不过前些年男人不幸得病死了,桂家才渐渐衰败下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凭着城中几处出租的宅院和田地,桂家过得依旧有滋有味。

“桂嫂子,”程春娘站起来喊了一声,“不是旁人,来的是我大哥一家人,正巧我儿休沐在家,一家人便煮了锅子吃,桂嫂子,要不你也来吃一口?”

桂氏脸上涌上几分喜色,可又顾忌隔壁是家宴,便忍着说不必了。

盛言楚就是一个小机灵鬼,屁颠屁颠的盛了一大碗汆烫好的兔肉和蔬菜送了过去,见到桂氏后,乖巧的不行:“桂婶婶,我娘让我送来的,不多,您尝尝鲜,若觉得好吃,我家再给您送一些就是。”

他十天半月的不着家,他娘若有什么急事,最先能帮到他娘的肯定是桂氏,所以盛言楚才起了拉拢桂氏的想法,另外他听曾中人说过,桂家除了住宅出租,还有铺面出租。

“秀才公的嘴真甜。”桂氏满意的颔首,接过碗瞅了一眼笑得更欢了,“哟,秀才娘的手艺不得了哇,这兔肉光闻着就好吃!”

正值饭点,桂氏不好让盛言楚空手回去,便朝屋里喊:“清秋,你将今天现摘的鱼香叶给盛家秀才取一把来。”

“哎,马上来。”屋里一道清脆的女声响起。

很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捧着一大把绿色的鱼香草走了过来。

小姑娘名唤桂清秋,是桂氏的小女儿,常年在绣坊学女红,一来二往和程春娘有了交情,得知程春娘有一个比她还小一岁的秀才儿子,桂清秋一直想见上一面,可惜盛言楚十天半月的不回来。

“你就是盛小秀才?”

乍然见到门口立着着小少年,桂清秋巧笑嫣然的上前一步,歪着头打量着盛言楚,见盛言楚容貌端正、唇红齿白的可人,笑容不由放大:“小秀才长得真俊,若是再长几岁,怕是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要追着喊着嫁给你了。”

盛言楚不认识桂清秋,抬眼去看桂清秋时,能清楚的看得出桂清秋眼中对他的满意。

他下意识的裹紧衣裳,步子紧跟着往后小小的退了一步。

桂氏举手拧了拧女儿的耳朵,笑骂道:“说什么浑话!你再敢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心为娘送你去寺庙做尼姑。”

又对盛言楚赔罪:“盛小秀才别怕,清秋是我的幼女,难免骄纵了些,平日里总喜欢跟夏家几个孩子混在一起……说起来你可能认识,夏家有一个大儿子,叫——”

桂氏的话还没说完,桂清秋就抢过话头,满面笑容道:“夏修贤!修贤兄长是咱们这一带妇孺皆知的大人物,明年修贤兄长就要下场乡试,若是乡试高中…呸呸,他肯定是稳稳的摘了举人名头回来,届时修贤兄长就会敲锣打鼓的迎娶婧柔姐!”

小姑娘叽里呱啦一顿说,末了眨了眨眼睛,调侃道:“盛小秀才,你和修贤兄长同为秀才,家中可有指腹为婚的总角之交?”

“这……”盛言楚有些惊讶桂清秋的直接,放在上辈子,也没有女子敢大胆到初次相见就问这种私密的话题。

桂氏看出盛言楚眼中表露出来的惊讶和不可置信,忙将鱼香草拿过来塞给盛言楚,反手就给了桂清秋一个板栗子:“胡咧咧什么!姑娘家咋就不知道矜持呢!”

桂清秋捂着头哀嚎,也不管盛言楚在场看笑话,跳着脚跑进了屋。

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抱着一堆鱼香草回了小院。

脚刚踏进院子,就听到桂氏爽朗的笑声,边嗦嘴巴边对着小院子的方向喊:“春娘,这锅子真好吃,等明儿你也教教我呗。”

程春娘压根就不会调火锅底料,当然不会随便答应,只说锅子的材料是胡乱配的,若觉得好吃,她让盛言楚再送一些过去便是。

桂氏忙说不用不用。

程有福见盛言楚怀中有一堆绿色的菜,拿了一株撇断闻了闻后眼睛发亮:“我刚还在想这锅子麻辣兼有,唯独少了香料的气味,嘿,有了鱼香叶,很多腥味重的肉,比方说鱼,鹅,羊等,放进锅子里汆烫就不会再有腥骚味了。”

盛言楚比程有福还要激动,后世火锅里的香料虽然找不齐,但他能让别的材料代替啊!

当晚,盛言楚将他想开火锅食肆的想法说了出来。

令他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他的是舅娘乌氏,乌氏的意思很明确,左右女儿程菊以后要在城中定居,她想着光做绣活挣不了多少傍身的银子,便跟盛言楚说假使盛家火锅食肆开起来,她替女儿出钱入一股,女儿做菜的手艺尚可,肯定不会让盛言楚吃亏。

盛言楚不得不赞一声乌氏会算账,食肆不像柳家的杂货铺,若是以后赚的多了,势必会被官府打为商户,可他本来就是商户,根本就不用担心这个,乌氏让程菊入股跟他一起做生意,既赚了银子还不用担心有朝一日被官府盯上,简直是一举两得。

其实盛言楚有些忌讳和亲戚一起做生意,唯恐后续会产生钱财的纠纷,毕竟谈钱伤感情,但舅舅一家他觉得可以有。

日久见人心,舅舅一家在他和他娘最惨的那几年还愿意来往,可见心肠好到极致。

因为一顿好吃的锅子,吃货一家竟都决定盘下一个铺面开食肆。

铺面的事交给程有福去办,盛言楚在一旁进言,说隔壁桂家有出租的门面铺子。

桂氏一听盛家要租铺面开食肆做那种锅子,当即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引着程有福去看了几处铺子后,最终敲定了主街街尾的一个两扇门的铺面。

这个位置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两扇门各自开向两个方向,一个朝北,一个朝南,将两边街道都顾及到了。

租金略贵一些,一个月三两半,程有福咬咬牙,一口气租了三个月。

一听交出去十多两药银子,程春娘有些担忧:“若这食肆开不下怎么办?这银子岂不是打了水漂?”

“开不下去咱就卖荔枝!”盛言楚都想好退路了,他家山头上的荔枝除了三月红,剩余的品种都是五月底至七月底之间成熟,那么多荔枝要卖出去当然也要租铺面,毕竟是高档水果,放集市上摆地摊肯定卖不出好价钱。

既然要卖荔枝,那就不得不买牛车。

临朔郡是南北走商周转的地方,所以有很多牲畜被留在当地贩卖,静绥县的黄牛都是从临朔郡拉来的,因离的近,价钱相比其他地方要便宜一些,即便如此,一头健壮的牛也得十八两银子。

牛的银子是盛言楚掏的,去官府留印时写的也是盛言楚的名字,因为牛在嘉和朝是算半个人头税,放在盛言楚名下最合适不过了。

眼瞅着外甥眼睛眨都不眨的从怀里掏出十八两银子,程有福眉头皱的能夹死蚊虫。

等牛的红印拿到手后,程有福大手用力的将盛言楚提了起来。

诚如程春娘之前担心的,盛言楚又被程有福按头臭骂了一顿,自此,盛言楚对赌坊二字是避之不及。

-

十五过后,程有福和乌氏赶着牛车回家去了,程菊留了下来。

程春娘白天带着程菊去绣坊做活,夜晚两人就关上门研究盛言楚买回来的火锅材料。

为了照顾到大部分人的口味,盛言楚安排了鱼骨汤,猪骨汤以及麻辣汤。

至于调制用的香料选来选去就那几种,但每种香料的分量他把关的很严,唯有这样才能配出口感好的火锅底料。

经过三人坚持不懈的实验后,程春娘对香料的掌控终于有了手感。

时间转瞬即逝,转眼间就到了六月一日,这天书院刚散了学,盛言楚就背起书箱往家赶,身后还跟了条跟屁虫。

夏修贤的脸皮很厚,吃了盛言楚两次火锅后就死缠烂打上了,逢人就说他跟盛言楚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这不,又贴了过来。

“楚哥儿,你跑这个快干嘛,莫不是家中有小娇妻等着你?”

盛言楚早已在夏修贤的嘴炮中练就了一个不害臊的心态,闻言脚步不停,冷嘲的切了一声:“我可没修贤兄长有福气。”

夏修贤有些意外,诡异的看了一眼盛言楚,道:“你见过婧柔了?”

盛言楚有些奇怪夏修贤拿这种眼神看他,摇摇头道:“没,我是听隔壁桂家女儿说的,说你乡试高中后就会迎娶……谁来着?”

“卢婧柔。”夏修贤唇角牵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连你这个书呆子都知道我要娶她……”

“怎么了?”盛言楚慢了脚步,侧眼看向夏修贤,“听你这语气,你莫非并不想娶她?”

“当然会娶,但不是被大家压迫着娶。”夏修贤脸上彻底没了笑容。

盛言楚啧了一声,暗道这位大兄弟有故事啊,瞧着应该不是好事,思及此,他打消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

这次回家盛言楚没有再搭渔民的船过河回家,而是从书院正门出去的,沿着热闹的主街一路往南走,最终停在了一家名为“春娘锅子”的铺子前边。

铺子还没正式开张,此时程春娘正跟程菊在里边备涮火锅用的食材,等一会程有福从怀镇拉来新鲜的荔枝后,她们就放爆竹营业。

“这铺子是你家的?”夏修贤鼻子灵光,还没进去就闻到了后厨锅里熟悉的火锅辣味,说完就甩甩头上的秀才飘带,大步的往里边走。

“诶诶诶!”盛言楚扯住夏修贤,“还没开业呢,你进去干嘛?”

夏修贤一眼就认出了和盛言楚长相颇为相似的程春娘,拱手笑逐颜开的喊了声婶婶好,至于程菊,夏修贤压根就没注意到。

“你赶紧给我出去!”是盛言楚最反感的就是夏修贤身上无时无刻散发出来的骚浪劲。

对于盛言楚的不高兴,夏修贤表现的格外大方,只见他宽袍下的手死死摁住盛言楚的肩膀,面上却笑得超级甜:“盛家婶婶,左右我今日无事,就让我来帮帮忙吧?”

盛言楚想说去你大爷的帮忙,你是来蹭吃的吧?

然而,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夏修贤这个小人捂住了嘴。

程春娘见两人打闹起来,瞬间想起儿子之前跟她说的那个讨人嫌的同窗,可左瞧右瞧都觉得夏修贤彬彬有礼的很,便笑道:“你是楚儿的朋友吧?帮忙就算了,这里乱糟糟的,楚儿你先带这位哥儿去街上转转,等一会你舅舅过来了,你再请他和我们一道吃点锅子。”

“我才不要。”盛言楚双手齐下用力的锁住夏修贤的胳膊,红着脸激动的拿脚踹夏修贤。

王八羔子的玩意,就知道蹭吃蹭喝。

“就听盛家婶婶的。”夏修贤忍着手臂上的痛,面不改色的谢过程春娘,转头用咯吱窝困住盛言楚的头,夹着盛言楚往铺子外边走去。

盛言楚肺都要气炸了,出了铺子后,他张开嘴照着夏修贤的胳膊就咬了下去。

“嗷~”夏修贤赶忙松开手,跳着脚高声指责盛言楚,“你是狗精不成?打不过我就咬是人干的事吗?!”

盛言楚哼了一声,甩袖往铁匠铺走去。

“你去哪?”夏修贤瞥了一眼在后厨忙碌不休的程春娘,谑笑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你娘在里头忙的脚不沾地不帮忙?”

盛言楚立刻反唇相讥:“并不是所有帮忙都是好的,像我这种切菜都切不齐整的人怎么帮?能帮什么?不添乱就已然不错了。”

“不是所有帮忙都是好的么?”夏修贤楞了一下。

“咋?”盛言楚嘴角扬起一丝讽刺,“这一路走来,修贤兄做了好几次悲春伤秋的姿态,莫非真的有什么伤心的往事?”

夏修贤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悲伤情绪被盛言楚这么一说,瞬间消散的干干净净。

“你小子跟谁学的阴阳怪气?你娘温柔端庄,肯定不是她,莫非是你爹?”

夏修贤的嘴就跟镶了狗屎一样,一说一个准,盛言楚回头刚准备给夏修贤一拳头,余光就捕捉到对面酒楼里赶出来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男子。

他赶忙收回视线,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似的往前走。

夏修贤察觉到盛言楚气势陡然变得冷冽起来,目光不经意的往四下扫了扫,最终落在乞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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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出来一趟当然不是单纯的压马路,而是绕开酒楼去了打铁的铺子。

开火锅铺子当然少不了火锅炉,传统的火锅炉都是鸳鸯锅,这种炉子在嘉和朝并不是稀罕物,所以盛言楚过去的时候,打铁的汉子立马摆出了好几个不同规格的锅子。

“要两个鸳鸯锅,再要两个田字锅。”

他家店刚开业,暂时用不着买太多的锅,买了锅后还要买四个火炉配它们,杂七杂八的一共花了三两银子。

逛完打铁铺子后,盛言楚身上的私房钱一下见了底。

“又是锅子又是火炉,你确定大热天的有人吃这个玩意?”夏修贤挑眉看着盛言楚。

盛言楚正在跟汉子商量这些货都送到哪里,闻言抬眸,微微一笑:“静绥县是官道必过的县城,每天来往的车队不说有一百来个,怕是也有三五十。这些人饥肠辘辘的途经此处时,若是闻到醇辣浓稠的香味,你说他们会下马坐下吃一顿呢,还是看都不看就走?”

他的目标食客本就不是静绥县县城的百姓,真正能让他的火锅铺子生银子的是那些南来北往的旅人。

夏修贤有些震惊盛言楚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长远的眼光,盛言楚仰头冲他笑:“修贤兄应该还不了解我,我是商户之子,这种买卖上的事我打小就耳濡目染。”

“你竟是商户家的孩子?!”夏修贤听了这话更惊讶了,“当年皇商金家对朝廷有恩,皇上才特赦天下恩准商户三代之子可以参加科举,你今年才九岁……圣旨是前年颁的,那你岂不是在私塾只读了两年书?”

嘉和朝以前对商人非常苛刻,从商税十之六七就可以看出来,之前朝廷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商户家的孩子不可以进私塾。

这个规定是有源头的,据说当时京城有一个家产非常丰厚的商人,商人斥巨资让京城一家颇具盛名的书院收了他儿子做学生,然而这个孩子在书院处处受人挤压,即便商人的钱财比这些官宦人家多也没用。

后来官宦之家纷纷站起来抗拒商人之子进学堂,官威浩荡,商人只能灰头灰脸的带着儿子远离了京城。

从此,商户人家的孩子不可上私塾几乎成了一条铁律。

盛言楚七岁之前没有上过私塾,之所以不上,其一是没钱,其二不论是康家还是廖家,都不会收他的,直到皇商金家为天下商户求得了恩典。

面对夏修贤眼里蹦出来的崇拜,盛言楚脸上泛起不自在的红晕,低低道:“正式读书确实只用了两年。”

至于上辈子读书的事,他当然不可能对夏修贤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夏修贤激动不已,夏修贤自诩才高八斗,可他开蒙距今有十多年了,相比盛言楚,他自叹不如。

“你别夸我。”盛言楚压下翘起的唇角,打断夏修贤准备的赞美话语,道,“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一点都不稀奇,朝廷的新科状元俞庚的境遇和我差不多,更准确点,他的读书条件比我的更苛刻。”

至少他上头没有一个整日虎视眈眈的继母。

有关俞庚的事迹,夏修贤当然听说过,但俞庚离夏修贤太远了,还是盛言楚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更激励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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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回到铺子不久,打铁的汉子就命人将火炉和锅子送来了。

程菊负责刷锅,程春娘负责将两口大锅灶里的汤给舀出来,盛言楚也没歇着,将提前写好的餐食牌子挂到了铺子外边,夏修贤不好干站着不帮忙,便提笔在几盏灯笼上画起锅子的图案。

桂氏知晓程春娘今晚开业,便拎了两篮子红鸡蛋和发糕上门道喜,一路来的还有桂清秋。

等一切就绪后,程有福的马车过来了。

一道过来的还有车上七八筐的新鲜荔枝。

盛言楚自认他没有其他穿越者厉害到能用硝石制冰,所以荔枝的处理方面 ,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一部分藏小公寓,一部分用绳子绑起来放到深井里冰着。

几个大人忙的晕头转向,根本就没人发现后厨的荔枝少了很多。

鸡在窝前打鸣归家的时刻,‘春娘锅子’的牌匾四周终于亮起了崭新的灯笼。

爆竹声中,众人笑着将四个锅子并几个小砂锅一齐端上了桌。

一掀开锅盖,勾人口水的香味滚滚飘向大街小巷。

此时正是吃晚饭的时辰,城门落钥后,一撮又一撮的旅人走在街上寻摸晚上的吃食,走着走着就看到‘春娘锅子’铺面前围满了人。

“这是啥菜?隔老远就闻到味了!”

“香!老香了!”

“我的老天爷,是麻椒的味道,这是什么大户人家啊,竟舍得用麻椒做菜!”

“娘的,走走走,过去瞧瞧——”

“兄弟们,走!赶了一天的路的,浑身不得劲,就得吃点辣的祛祛身上的湿气。”

一呼百应,原本受静绥百姓观望而又不敢进来的铺子一下就坐满了五湖四海的人。

看了墙上的菜名后,几人摸着咕噜咕噜直叫的肚子相视一笑。

“店家,给我们上一个麻辣锅子,至于汆烫的菜……也被拘着了,但凡店里有的肉,只管往咱们哥几个桌子上搬。”

盛言楚换了一身干净利索的衣裳,此时哪里像个读书人,俏生生就是一个跑堂的小哥。

“好嘞!”听到有人点菜后,他学着酒楼小二的腔调,扯开嗓子笑说:“娘,一个麻辣锅子,再上一碟子兔肉,一碟子小鱼干,一碟子猪肉片。”

荤菜准备的不多,毕竟天热留不住。

嘉和朝从前就有吃锅子的习俗,只是没有见过盛言楚家这种口味,锅面上飘浮着满满诱人的红油,夹起一块汆烫好的兔肉,连带着还能吃到麻嘴的麻椒。

几人等不及吹上几口气,直接往嘴里一塞,一口下去,鲜嫩的兔肉裹着说不出来的麻辣爽感顺着喉咙咕噜滑了下去。

才吃了几口,几人额头就冒出了星星汗水,嘴巴红了一圈后竟还舍不得放下筷子,又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猪肉。

猪肉提前腌制过,拿火锅涮了后肉质饱满不腻人。

盛言楚特意跟他娘交代过,肉别切太厚,这样煮沸之后就能吃,节省了食客的等待时间。

“这味道贼有劲!”

“滋味真不错。”

这几人是从东面过来的,东面是蛮人部落的聚集地,蛮人的餐食多是锅子,吃了无数次锅子的他们见到盛言楚家的火锅后,都不由的竖起大拇指。

盛言楚自豪的挺了挺胸,其实他作弊了,光靠他娘和菊表姐的研究肯定不能在短时间内调制出这么赞的底料,所以他偷偷在小公寓取了火锅底料提前泡开,然后按照比例倒进了后厨大锅里。

但鱼骨和猪骨汤火锅他没有插手,见几桌不太能吃辣的食客对这两种锅子赞不绝口,盛言楚替他娘高兴的不行,这天晚上,盛言楚身上就跟装了发动机似的,宛如一条泥鳅在铺子里跑前跑后。

因铺子里的火锅炉子不多,程有福便说去铁匠铺再买几个添上,却被盛言楚拦下。

“不能再添了,如今快入夏天气燥的慌,铺子里若再烧几个火,这些人会热的吃不下饭的。”

其实四个火炉他都嫌多了,但好在这间铺子南北都开着门,风对着吹还挺凉爽。

“糟糕,我怎么把它给忘了!”盛言楚突然一拍脑袋,转身就往后厨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