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卫氏夫妇, 盛言楚带着程春娘登上回程的船。

临朔码头大,两人运气好遇上了一艘官船, 船是从京城那边开过来的, 据说官船要送一位高龄致仕的老大人回乡,老大人仁慈,便准了路上的百姓搭乘。

盛言楚和程春娘刚好是最后一批上船的人。

船上的百姓挺多, 大家规规矩矩的站在船板上看风景, 谁也不敢闹出大动静惊扰了船舱里的老大人。

从零碎的交谈声中,盛言楚了解到老大人姓李, 今天高寿八十九, 和张家老帝师齐名同是皇上的老师, 只不过这个李大人深居简出性子寡淡, 因而百姓只知京城有张帝师, 不过皇上对这位李大人明显要好于张帝师。

张家凄凉, 如今只剩张郢在官场上扑哧翅膀,同样是帝师的李家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虽说没有实权, 但李家家族子弟在朝为官的数不胜数, 不仅儿孙争气, 女儿辈更是出了一位少将军。

只可惜少将军命不好, 嫁得夫婿宠妾灭妻, 似有谣言说少将军拼死拼活生下的唯一女儿险些被丈夫和小妾拿去送给旁人做了禁.脔, 少将军一气之下带着年幼的女儿回了李家, 只因婚事是当年皇上所赐不好和离,但两人的夫妻情分俨然走到了头。

那家人见李家生了大气,公婆并妯娌小叔急忙跑过来赔罪, 声称将祸水小妾送出京, 家里当家的主母只会是少将军一人,男人紧跟着痛哭流涕,跪在李府门外发誓不会再负少将军。

少将军见这一家子人诚心认错,又念及夫妻之情,便咬牙带着女儿重回了夫家。

谁知那一家子根本就没有悔过,反而变本加厉。

趁着少将军产子虚弱之际,男人和小妾一人掰着少将军的嘴,一人坐下少将军笨重的身子上,一碗鹤顶红就这样倒了下去。

少将军猩红着眼,用武力逼出嗓子里的鹤顶红,倾尽全力从夫家逃了出来,趟过一条血路敲响了李家的大门。

李家人惊吓过度,李老大人见孙女挺着大肚子一身血污的躺在那,顿时晕厥,醒来后李老大人拄着拐杖直接进了宫。

“听说那天天都没亮。”说话的是从京城来的百姓,抱着一口浓郁的京城口音,小声道:“李老大人穿着当年先帝爷御赐的衣袍进了皇宫,可把皇上吓了一大跳。”

“后来呢?害惨少将军那家人如何了?”船板上一男人听的津津有味。

渔网另一头一个妇人气得咬牙切齿:“如何?这样宠妾灭妻的男人还能有好下场不成?该千刀万剐拖出去喂鱼!”

盛言楚拉了拉他娘的手,垂眸一看,果然他娘眼眶红了。

又是宠妾灭妻……

迎着江风,盛言楚心中大恸,他能帮他娘逃离老盛家这个魔窟,可天下太多像他娘这样悲惨婚姻的女人,可怜不过来的……

“娘,等回了静绥,您给巴叔寄点过冬的衣物吧,西北一入冬就是冰封雪窖的寒天,巴叔一向过的粗糙,未必能好好的打理自己。”

他娘想跟巴柳子在一起,这点他清楚,他娘苦了前半生好不容易寻到一个能放心上的人,没必要临到头压抑着感情,何况巴柳子在明知道他娘不能生育的情况下还愿意接受,即将两人有情有义,他这个做儿子的愿意成全两人。

“楚儿…”程春娘吸吸鼻子,额前的碎发随风飘起恰好遮挡住湿润的眼眸,“好端端的提他干什么?你巴叔上回来信不是说一切安好吗?娘一个外人用不着关心他,他冬节里是好是坏有的是人替他操劳,左右他又不缺银子花。”

盛言楚嘴角翘起,他娘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可截然不同,等着吧,等下了船回到静绥他娘定会去搜罗巴叔能穿的衣物。

母子俩的对话只是一个小插曲,船板上说李家少将军的事已接近尾声。

“……少将军难产中毒而死,生出来的孩子像个小猫一样呜咽两声后也跟着去了,李老大人拿了和离书后将外曾孙女接了回来,彻底和那边划清了界限。”

船上的老百姓纷纷叹息,和离了如何,划清了界限又如何,少将军回不来了啊。

最难的少将军生的女儿,有一个弑妻的爹,这以后怎么办喏?都说儿女随爹娘,京城好人家相媳妇讲究的很,闺中没娘教养的不要,亲爹宠妾灭妻的也不要,更何况李家外曾孙女的亲爹手段还如此狠毒,指不定这李家外曾孙女从小耳濡目染已经学会这些肮脏手段了呢?

程春娘见不得这些人胡乱将恶毒帽子往李家外曾孙女头上戴,闻言冷哼道:“这些人好没意思,明面上怜惜少将军的遭遇,话里话外却又有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哦…她爹的确是个没筋骨的糟践货色,但一个小孩能学到什么坏招?何况她爹残害了她娘,只要是个人都不会跟她爹学。”

“娘说的对。”

盛言楚双手撑在船栏边,望着波涛汹涌的江水笑了笑,道:“古人言上梁不正下梁歪,可少将军嫁的那家梁子应该追溯到她夫君上一代,她夫君家的梁子本就是歪的,以至于她夫君这根中梁早已垮台,老百姓该唾骂的是少将军的婆母和公公这根大梁。”

就像老盛家,盛老爷子教育不好儿女,所以才导致他那个渣爹小小年纪就学回了寻花问柳,他二叔盛元行奸诈狡猾,盛梅花和盛元文有样学样,将越氏的德行照抄个遍,一家子人才两代而已就将太爷爷积攒的家产和声誉败坏透顶,这才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楚儿说的对。”

程春娘紧了紧身上的袍子,瞥了眼船板另一头还在叨叨少将军女儿不是的人,叹气道:“这些人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按他们的意思,你爹…盛元德狗东西一个,你莫非也是狗崽子?”

“娘…”盛言楚一口水喷了出来。

说渣爹就渣爹,带他干嘛?还有,狗崽子咋了——

“娘,小黑就是好狗崽子。”你不可以侮辱狗崽子这个词。

程春娘怔楞几息,旋即扑哧一笑:“小黑当然是狗崽子,它本来就是一只狗。”

船舱后边紧跟着传来两声轻笑,脆如银铃,盛言楚蹲下身去看,只见他们倚靠的这边船杆不远处飘着一艘小船,小船船艄边连着一根粗绳子系在官船上,可见这艘小船是从官船上放下去的。

盛言楚寻声望去,只见荡漾的小船上边坐着一个少女,少女脸上有些许婴儿肥,眉目英挺秀美,稚嫩却不缺硬气,一笑眼睛弯成两片月牙。

令盛言楚感到震惊的是少女是一头短发,圆润可爱的耳朵上戴着两枚玛瑙鸡毛耳铛,若非容色俏嫩,盛言楚还以为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小男孩。

少女和金玉枝差不多大,瞧着比金玉枝要豪爽,一手撑着竹竿划过来,离盛言楚几步之遥时,船舱另外一边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喊的应该是乳名,盛言楚一时没听清喊的是谁,只见原本要上船的少女突然放开手中的船桨噗通一声跳下水。

像一条鱼儿似的,游到了很远的地方。

盛言楚以为少女是被人追缉才被迫跳进江里,刚准备跳下去救人,身后猛地传来紧密的脚步声,扭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花花胡子的老爷子领着一大帮小厮婢女气冲冲的跑过来。

“楚儿…”程春娘被这仗势惊得倏而站起来揽住儿子。

盛言楚也吓了一跳,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手一挥:“都给老夫下去抓人!”

后边跟着的小厮明显都是有武功在身上的,一个健步窜过去落水往少女方向游去,就在盛言楚替少女捏一把汗时,老爷子身后冒出两个红衣小丫鬟,两个小丫鬟挡住老爷子的眼,冲那群快要抓到少女的小厮们喊:“你们都快回来,别管大小姐了,老祖宗晕啦——”

“你们胡说什么,我好好的呢!”老爷子拐杖咚咚咚的敲。

小丫鬟嘿嘿笑:“老祖宗就饶了大小姐一回吧,大小姐不过是贪玩了一些,如今人平安回来了就成,您越是想抓她,她跑的越远。”

老爷子重重的叹口气,沉吟片刻后挥了挥手,江面上的小厮嗖的跑了回来。

飘在水中央的少女比鱼儿还灵活,不一会就游到了船岸。

老爷子狠狠的瞪了少女一眼,再多的埋怨赌气在心里纠结半晌后化成一声关心:“这次就算了,下次你胆敢再乱跑试试!还不快些上来,水里冷小心着凉!”

少女莞尔一笑,纵身一跃上了岸,湿淋淋的对着老爷子顽皮的鞠了一躬。

两个小丫鬟立马将随身携带的大氅给少女披上,这才没让少女曼妙的身子被船上的人看到。

一行人来的急,去的也快,很快船岸上只留下几摊水和一只晃晃悠悠系在船鞘上的小船。

盛言楚抓栏杆的手一松,视线随着老爷子和少女落在合上的船舱门上。

回程的路上,大抵就这一场闹剧,剩下几日过得平淡乏味至极,每天醒来后盛言楚都会去少女上岸那边的船栏上透透气,头两日小船还绑在官船上,临近静绥县码头时,盛言楚发现上边的小船不见了。

快上岸的时候,果然看到那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拄着拐杖领着一帮家奴气势汹汹的出来寻人。

盛言楚四下望了望,码头上人来人往,正值饭点时刻,官船一靠近江岸,上边的老百姓纷纷背着包裹往沿岸的食肆摊子里边走,盛言楚看了半天也没看到那个少女,暗道少女指不定没在静绥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