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地处京城城南, 这一带住得皆是达官显贵,出了城南街坐小半个时辰的轿撵就能行至皇宫, 因离皇宫近, 城南的秩序势必优于盛言楚所住的城北甜水巷子。

盛言楚一路过来时,发现街两旁的铺子吃食种类也比城北要多的多,相对的, 原本三个铜板就能买两个包子, 到了城南,三个铜板买一个包子都够呛。

盛允南惴惴地看了眼四周精巧华丽的楼阁台榭, 低声道:“叔, 舅老爷说城南这边宅子, 光一间屋子就能抵上咱家院子…都是京城人家, 咋差距就这么大?”

盛言楚笑:“咱们静绥那种小地方贫富都有天壤之别, 何况是皇城脚下?”

不论在什么地方, 贫富差距都会有。

盛允南颠了颠手中的礼盒,仰着头望着眼前威武的‘李府’,羡慕地眼睛发红, 嘟囔道:“也不知道叔你日后做了官, 是不是也能改了家宅名字换上‘盛府’的门匾?”

嘉和朝对百姓房屋营建有很明确的规定, 唯有官家赏赐的屋子才可称府, 其余百姓一般都称作宅, 若逾越了森严等级, 罪该万死。

“换门楣哪有那么容易。”盛言楚目中亦有艳羡, “朝中不少人做了大半辈子的官都未能得皇上赏赐一间院子……”

端详了一番李家的门匾,盛言楚啧啧叹息:“我若能在京城有李家这样的产业,此生足矣。”

扣响门上的绿油兽面锡环, 立马有小厮开门, 见到盛言楚,小厮笑道:“您就是盛家公子吧?老太爷一直叨您来呢,说要和您好好地下盘棋。”

盛允南忙将带来的礼盒交给小厮,小厮只管伸手引盛言楚往院中走,至于礼盒,自有跟过来的丫鬟机灵地接手。

觑见礼盒上写了名字,丫鬟不由高看盛言楚几眼。

平日登门拜访李家的人不计其数,大多数人都挑贵重的东西往李家送,然那些俗物老太爷压根不稀罕要,李家缺金钱吗?缺罗衫吗?连她们下人过得比坊间小门小户的小姐都要好,李家哪里看得上那些东西。

不过盛言楚送得东西倒实在,一看食盒上的标注,全是老太爷平日里喜欢吃得糕点,可见盛言楚上门前废了番心思。

虽说盛言楚是老太爷在外边认识的小友,但这些吃食还得经府中下人验过后方能送给老太爷,丫鬟们毫不犹豫的撇了一块丢进嘴里:“的确是御香楼的糕点。”

核验无毒后,丫鬟们拿着食盒往李老大人的院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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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宓君正在院中和下人搓拳,见李老大人的贴身婢女端着食盒走上游廊,擦擦脸颊的汗,华宓君一个后空翻飞到婢子跟前,几个丫鬟们早已习惯了这些一惊一乍,稳稳地提着食盒,笑着福礼:“给姑娘请安。”

华宓君让丫鬟们起身,玉手掀开食盒。

“又给老祖宗送甜食?”

啪叽一下合上盖子后,华宓君将腰间的汗巾往院中丫鬟怀里一甩,悻悻地就往李老大人院子方向疾走:“老祖宗天天怨我不听话,要说不听话的人是老祖宗才对,我不过出来半天,他就又央着人给他送甜食!”

“跟他说多少次了,不能多吃、不能多吃,怎就管不住嘴呢!”

眼瞅着华宓君要去兴师问罪,丫鬟慌了,忙拎起裙角追上来:“姑娘,你误会老太爷了,这糕点是外头盛家公子送来的,老太爷昨儿就打过招呼了,说盛家公子送来的东西他得过过眼,吃不吃另说呢!”

华宓君猛地刹住脚:“盛家小公子?”

少女嘴角笑容顿时一闪,立马折回往自己闺房跑:“山栀、琥珀,快,快帮我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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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院里,盛言楚静坐在上,对面的李老大人紧皱着眉头,手中捻着一颗棋子来回摩挲,久久未放下。

“老大人?”盛言楚揶揄一笑,“您若在纠结,怕是外头的太阳都要归家了。”

李老大人胡子一抖,高翘着嘴不服输:“你这小子…再给老夫一点时间想想又怎么了?”

盛言楚笑而不语,举目望向院中景致。

李家不愧是百年书香世家,院中栽了一簇又一簇的君子之友,可别小看了这些纤细竹子,盛言楚偶然得知,世上有一种竹子叶长杆细,十分得读书人的喜爱,每每读书人看书累了便会去竹林转哒一圈,若突然起了兴致,一时身边又无纸笔,不急——

院中的竹枝撇开后会流出一股股粘稠的白水,而竹叶坚韧不易破,读书人可以就地取材记下灵感。

这种竹子盛言楚只听过名字,不成想竟在李家看到了一大片,从前在静绥时,他听南来北往的商人提起过文思竹的价钱,一株文思竹就要上百两银子,这还是幼苗时期的价钱。

而李家院中团簇的竹子约莫有两人高,光买这些竹子盛家不吃不喝大抵也要花两年多的时间才能攒够银子……

正想着呢,镂空垂花门处闪过一袭红衣。

料想是府中女眷,盛言楚遂低下头。

垂眸看向棋盘时,正好捉到李老大人偷偷摸摸地挪他的棋子,当场被抓包,盛言尴尬的吸气,李老大人则羞赧的面红过耳。

“好哇又被我逮到了,”华宓君拖着长裙翩翩而至,顺手将盛言楚的棋子复原,不忘揪着李老大人白花花的长胡子教育,“落子定乾坤,老祖宗越发不守规矩,这也就小书生不笑话您,若是让外边的人看到了,定要说您为老不尊。”

李老大人羞惭地大喘气,扯着胡子狡辩:“胡说,老夫是见盛小友棋子沾了灰帮他擦擦而已,哪里换子了?”

盛言楚忍俊不禁,不打自招大抵就是李老大人这幅样子了。

华宓君却很吃李老大人这一套,白嫩嫩的小手倏而松开李老大人的胡子,还贴心地给李老大人捶背:“算我错怪老祖宗了。”

李老大人嘿嘿笑。

见对面盛言楚憋着笑迎合祖孙二人,华宓君眨眨眼,上前一步乖巧地屈膝福了福礼,又扭头李老大人道:“那日贡院放榜我陪恪舅舅去看了,恪舅舅勤学苦读十来载才中了第三,我便问会元是谁——”

华宓君微抬蓁首,亮晶晶的杏眸斜睨着盛言楚,软糯开嗓:“这时,贡院满大街的人突然都喊小书生的名字,我料想有这样的阵势,想来会元位上坐得就是你。”

盛言楚忙起身拱手,谦虚道:“一时侥幸拿了会元罢了,不值一提。”

华宓君轻笑,捻起李老大人一撮长胡子编辫子,柔声道:“你倒是淡定,你可知朝廷为了定你和那应…应…”

李老大人下巴揪着疼,忙拍掉华宓君作威作福的手,嘴里却嘟囔提醒:“应玉衡,江南府的应玉衡。”

华宓君乖乖端着手站好:“对对对,应玉衡。”

盛言楚一愣:“应兄怎么了?”

华宓君垂眸看了眼李老大人,见李老大人没有阻拦之意,便道:“朝中原是想取江南府那应氏子弟为会元,那日放榜时,皇帝突临贡院,说是想看看前三贡士的考卷……期间朝中人对小书生和应氏子弟两人的考卷起了大纠纷,至于他们到底吵了什么,老祖宗没跟我说。”

话茬子抛到李老大人头上,李老大人撸撸胡子,眯着老眼朗声而笑。

“你小子也算是走了大运,圣上看到你写得那道西山书院时务题后大为赞叹,那些抨击你商户身份的朝官皆得了圣上一顿骂,倒是翰林院的戚大人为此得了赏识,老夫冷眼瞧着,翰林院大学士已经不中用,要不了多久戚大人就会接手翰林院掌院一位,果真是年轻有为啊……”

戚大人?戚寻芳吗?

盛言楚心里百转千回,微笑听着。

李老大人致仕后几乎不理朝政,但朝政上不拘事儿的大小,皆会源源不断地往李老大人耳里钻,能坐在这聆听李老大人讲述朝中事,是盛言楚的福气。

华宓君不好打搅两人谈正事,便跑去院中捕捉春日的蝴蝶玩闹。

院中一老一少谈了至少一个时辰,李老大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对于当今朝堂上大事就没有不知情的,盛言楚听了会后眼睛顿时发亮,搓搓手谦卑地问了好些问题。

李老大人不藏私,将朝中如今的现状列了条清晰的线和盛言楚好生说了一遭。

“谁在那?”李兰恪手执书本,进了院子见小亭子里有客人,便拉过华宓君,“爷爷不是说殿试前不见那些上门的书生吗?”

说着嘴巴呶向和李老大人谈笑风生的盛言楚:“这人什么来头,竟哄得爷爷这般高兴?”

华宓君放走落在掌心的花蝴蝶,兴味地睨着亭子上盛言楚的背影,凉凉道:“这人恪舅舅并非不认识,你且去看看就知道了。”

带着狐疑,李兰恪悄悄拐到小亭子对面,待看清盛言楚的长相,李兰恪拍腿兴奋:“你就是盛言楚?!”

盛言楚闻声抬眸,见对面长廊上立着一年轻男人,男人手中还拿着书,心念一转,盛言楚笑着打招呼:“见过李兄。”

李兰恪急急地往小亭子这边来,边走边挺胸笑说:“…那日在贡院门口,宓姐儿将你舅舅认成了你,你那舅舅容色的确了得,我在马车上听外边的人议论,他们说你跟你舅舅长相颇为相似,今日一日,果真如此。”

上了小亭子,李兰恪喊了声爷爷,然后对着盛言楚拱手:“盛贤弟少年有为,兰恪见之惭愧。”

“哪里哪里。”盛言楚谦虚笑笑。

李兰恪其人,杏榜过后,盛言楚有让盛允南去外边细细打听过。

据说李兰恪二十五才考贡士是李老大人故意为之,李家子嗣貌似身子都不太好,李老大人一妻三妾,妻妾四人给李老大人足足生了九子四女,可惜最终长大成人的唯有三子一女。

三个儿子中就有两个身患体虚之症,一年四季都要盖暖被,另一个则是李兰恪的亲爹,此人身子倒还说得过去,可惜子嗣不丰,膝下唯有李兰恪这个一个健康的男丁,其余的全是女孩。

其他二房别说男丁了,姑娘都生得少。

为此,李老大人找瑶山寺住持算命,一算才知道李家祖坟选错了风水,挪祖坟对长眠底下的祖宗而言是大不敬行为,不得已,李老大人便请住持寻其他的法子。

这法子就是后代常说的晚生晚育,住持的说辞是李家人身子骨比常人长得要慢,过早婚嫁行房事于男女而言都不好,不仅伤自己的身子,还害了下一代。

李兰恪是李老大人最小的孙子,身子之所以比李家旁的子孙强壮,和从小得李老大人悉心的照料有关,再有,李兰恪为了养身子直到十岁才开蒙读书,如今能在二十五岁就高中贡士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

见三人在小亭里说笑不断,华宓君踢踢脚边的石子,睨了眼盛言楚的背影后百无聊赖的往院子外边走,中途遇见送甜食的丫鬟,华宓君招招手跟丫鬟讨了一块。

“竟是御香楼的糕点!”华宓君小口嚼着,颇有深意地笑笑,“御香楼的点心一块就要好几两银子,小书生竟也舍得买这么多讨老祖宗的欢心。”

丫鬟见华宓君对盛言楚十分上心,便将食盒上贴着的小签子拿给华宓君看。

纸很白,尤显得上龙飞凤舞的几行小字神韵超逸。

华宓脱口而出:“这是小书生的字?”

丫鬟点头:“盛家公子想是料到老太爷嗜甜却又不能吃太多,便在每格食盒上都贴了这个,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一盒该吃几天,吃多了又会如何如何。”

“婆婆妈妈的,的确是书生的做派。”华宓君一听就笑了,“要说读书人心细,这点我可不认同,你们瞧瞧恪舅舅丢三落四的样子就知道了,只这小书生……”

华宓君掩嘴:“若换做是他,我倒信,得,你们服侍老祖宗用吃食时就按这小签子上的话来,若老祖宗贪嘴想吃多些,你们就拿这些小签子吓唬他。”

盛言楚做得便利贴上,除了写每日用得量外,还扩展了一些糖尿病,三高等病症的科普,总之,李老大人看过小签子后,顿觉手中的糕点不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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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老大人的院子出来时,日头已经落西。

刚走出内院,就听华宓君在前头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说话。

瞧着打扮,应该都是李府的姑娘,盛言楚身子往旁边的矮小灌木一闪,想着等华宓君她们走了他再过去。

“…华琦云好大的脸,吆喝着过生辰的旗子请京城王孙贵戚去华家吃席?哼,打量我们这些人眼都瞎了,瞧不出她心里的小九九?”

“她娘见天的只会一句‘我是华家的当家主母’,”说话的小姑娘插着腰学人,阴阳怪气地说,“我女儿华琦云是华家的大小姐,日后便是做世家大族的长媳都要得……”

“我呸,她哪来的脸说这种丢人现眼的大话?有我们李家在,她休养坐上主母的位子,一朝为妾,世世为妾!”

“华家那帮子人和她是一丘之貉,难怪华正平那般宠唐氏……”

“嘘嘘嘘……”旁边几个姑娘忙提醒。

小姑娘惊慌地捂住着嘴,瞟了眼华宓君,见华宓君脸上没怒气,小姑娘悔恨地打了下自己的嘴巴:“叫你嘴快。”

华宓君脚尖抵着土地用力一踩,身下的秋千哗得一下飞了出去,华宓君闭眼享受着如坠云端的感觉,滑了两回后,华宓君觑了眼垂头耷耳的小姑娘们,几不可闻地叹息:“你们这是干嘛?那华正平和唐氏本就是蛇鼠一窝的坏东西,你们用不着顾及我的,想骂他们骂就是了。”

说着华宓君双手紧紧的握住秋千两侧的绳子,也不摇了。

“宓姐儿,”刚失口说华正平宠唐氏的小姑娘红着眼走过来,华宓君往旁边挪了挪,李婉顺势和华宓君坐到一块,小声赔罪:“我不该说那话的,若是姑姑听见了定会不开心。”

华宓君苦涩一笑:“我娘不开心又如何,人都不在了计较这些烦心事有什么用?若能换我娘起死回生,我一早就抄把刀将唐氏和华正平大卸八块……”

李婉嗓子眼发紧,握紧拳头道:“你可别做傻事,弑父可是大罪,而那唐氏又有官家的庇佑,咱不能动。”

旁边几个站着的小姑娘跟着劝:“是啊,宓姐儿何必为了那等孽畜将自己赔进去,老祖宗不是说了吗,咱们李家等得起,等官家、等官家没了,咱们李家立马就冲进华家做个了断,届宓姐儿想怎么折磨那对奸夫□□都可!”

“什么等官家没了,这种大不逆的话你竟有敢说?!小心老祖宗罚你跪祠堂!”李婉瞪过来。

说话的小姑娘噘嘴:“我只在家里说说而已…”

“家里也不准!”李婉杠上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眼说个不停,这边,华宓君胸口起伏,绞着帕子直言:“我才不怕进大狱呢!若非老祖宗拦着,我今夜杀进华家砍了他们都行,事后也用不着京兆府给我定弑父的罪名,我直接在华家找根大梁吊死了事!”

“宓姐儿…”小姑娘们纷纷变了脸色。

华宓君泫然欲泣,咬紧嘴唇。

躲在矮木后边的盛言楚能清楚的感知到华宓君此刻的决然和恨意。

“那华琦云如此大张旗鼓的选夫,不就是想趁着官家还在位时好择一颗大树乘凉吗?哼,我偏不让她如意,她十九那日过生辰,我定要备份厚礼上门!”华宓君咬牙切齿地说,“唐氏母女想踩着我娘的枯骨过人上人的好日子,门都没有!”

“我陪你去。”李婉眼睛坚毅,“左右我已经定了亲,去见那些公子哥想来老祖宗不会责怪我。”

华宓君呜咽点头,其余几个年岁小的姑娘忙上前哄,许是外头的风大了,几个女孩子禁不住傍晚的凉气,不一会儿便相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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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一出李家大门,小厮便将盛言楚蹲在矮从的事说与李老大人听。

李老大人刚听了李兰恪的课业,闻言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算那小子有点眼力,搁旁人遇见了咱家的姑娘,就跟苍耳沾了羊毛一样,甩都甩不掉。”

李兰恪:“那些攀附咱家的人,没几个真心实意的,要么冲着爷爷您的名声来的,要么想借着咱家的势好在朝堂行走。”

李老大人冷哼:“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去吧,我宓姐儿多好的一孩子,襄林侯竟跟老夫开口,说要将宓姐儿送到太子身边做良娣?!”

顿了顿,李老大人用力地提着拐杖点地,破口大骂:“谁稀罕做东宫良娣!说来说去不还是个姬妾吗?我宓姐儿是我李家的嫡亲孙儿,她娘在军中至今还享有军俸,为朝廷卖命多年,到头来女儿却要去做妾?老夫就是豁出去这条命,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这桩亲事!”

李兰恪冷着面孔跟着骂了一通,忽道:“可宓姐儿从小没娘亲在跟前教养,上头又有那么一个爹,日后这亲事怕是极为坎坷…”

京城世家娶媳妇十分讲究,除了八字要合,还要看是否有亲娘教养,尤其是娶回家当长媳正妻的,最为看重这点。

毕竟要撑家族的脸面,若迎一个幼年失恃的姑娘进门,家族会因此蒙羞。

就因为这道槛,华宓君长至十四岁还没有说亲,李老大人今年之所以没回老家,其一是为了李兰恪的科考,再有便是焦心华宓君的婚嫁之事。

“这两日老夫正在寻摸好的人家,不拘什么高门家室,只要能对宓姐儿好就成。”

李老大人口气软绵无力:“倘若念和在世,应该也会同意老夫的做法。”

少将军李念和去世那年,李兰恪已经记事,回想起姐姐浑身是血的倒在李府外的凄惨画面,李兰恪赤红了一双眼,双手发抖:“华正平简直妄为读书人!妻室再怎么不喜,也不能下那般狠手,好歹姐姐怀着他的孩子呢!”

李老大人不可置否的冷笑:“人人都说读书人最为薄凉,然我李家代代都是书生,也没见有人学华正平杀妻灭子。七出之罪,哼,他那宠爱有加的小妾又有什么妇道之言?忤逆念和,独揽华家大权,还将女儿养在身边,这又是什么道理?”

李兰恪唉声叹:“若不是官家护着她,她哪里有现在的地位,那华家将她捧得高高的,并非只因为华正平宠她,毕竟唐氏年岁已不小,再好的颜色也终有逝去的一天,然华家日复一日的待她好,都是因为宫里那位罢了。”

说起老皇帝,李老大人脸色晦涩难耐,语音清颤:“当年先帝派老夫去东宫的圣旨下发后,朝野上下皆笑话太子,言及太子有了老夫这个夫子后若还不上进,怕是要失储君之位。”

往事如烟,再提时,李老大人老的牙都掉光了,而那个被世人看笑话的太子荣登龙椅后稳当当的做了一辈子的皇帝。

“爷爷,”李兰恪斟酌了下,最终还是问出了口:“若您料到皇上如此待您,您当年还会用心教授于……他吗?”

老皇帝不是中宫所出,亦不是宠妃之子,当年之所以坐上皇位实属巧合。

原本立得储君尚武,当今皇帝十五岁那年,储君战死在南域,噩耗传到京城后,先帝罢朝三日,就在这时候,其余几位虎视眈眈的皇子开始对太子之位起了微妙心思。

先帝正哀痛长子的惨死呢,听闻底下几个儿子暗中较劲争抢太子,先帝大约是被丧子之痛冲昏了头脑,竟叫侍卫将那几个皇子连夜扔进了水牢。

水牢里蛇鼠堆满山,皇子们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那等苦,关了三天后,待先帝从长子灵堂里走出来时才想起皇子们还关在水牢之中,遂着人去看,然而大事不妙!

关进去的一共有六人,两人互相残杀死在牢中,一人被蛇咬死,另一人不识水性被淹死,另外两人倒是全须全尾的从水牢里出来了,可惜还没半年就魔障发了疯。

先帝一下没了七个好儿子,身子为此形销骨立每况愈下,病床前,先帝将如今的老皇帝立为了太子。

老皇帝生母身份低位,平日里寡言少语,在众皇子堆里并不出色,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皇子,硬是让李老大人扶上了皇位,这龙椅一坐就做了五十来年。

也是这么个帝王,临到头为了自己在史书上留好名而辜负了李老大人这个恩师。

要问后不后悔,李老大人敢说不后悔自己教出一个能坐稳皇位五十载的天子,但后悔自己有老皇帝这么个学生。

若无那道赦令,华正平和其小妾唐氏早就下黄泉给他孙女磕头赔罪去了。

爷孙面面相觑无言,李老大人便是对老皇帝有诸多不满也不会当着李兰恪的面说出来,少年性子不沉稳,若是和好友外出吃酒说漏了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

“恪哥儿听话,”李老大人抓着李兰恪的手重重拍了拍,浑浊老眼泪珠不停打转,如鲠在喉:“以后切莫再说浑话,咱们是臣,有委屈只能自己受着。”哪怕他是皇上的恩师。

李兰恪艰难地点点头,受着就受着,只待新皇登基,他李兰恪定要第一个冲进华家将华正平和唐氏的头颅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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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盛言楚回到家后,先是将李老大人的指点整理成册,以备殿试前复习用,看至深夜,盛言楚搁下笔记冲了个凉水澡,正准备熄灯睡下时,他鬼使神差的将垃圾桶里的华家请帖拿了出来。

“四月十九…”盛言楚盘腿坐在床上,十指弹了弹请帖,语气没有起伏:“我倒要看看这世上比盛元德还要心狠的男人疼爱的妾室到底长了怎样一张花容月貌。”

大瑶山杏花往京城吹落时,宛若下了场杏花雨,四月十九当天,天空竟真的下起杏花雨,各色杏花伴着稀稀疏疏的小雨斜斜地撒在京城大地,纵是这样的天气,华家依旧热闹非凡。

“哟——”

盛言楚两手空空地走到华家那条巷子时,刚拐弯就听到一道刺耳的娇笑声。

“宓姐儿今儿怎好有空过来?莫不是在李家过得不如意?”

华宓君像头小鹿一样恶狠狠的撞向唐氏肚子,唐氏小产后身子发虚,加之华宓君用了吃奶的劲,这一撞疼得唐氏连连往后退,额头顿现豆大的汗珠。

“小贱蹄子小娼妇!你发什么疯呢你?!”唐氏像个泼妇一样张牙舞爪,一手捂肚一手指着华宓君,“还愣着干吗?还不快将不相干的人给本夫人轰出去!”

小厮丫鬟们应声上手要拉扯华宓君,盛言楚心一紧,忙飞快地跑到前去,却见两个李家护卫已经将华家人桎梏住。

“反了天了!”唐氏一张脸扭曲狰狞,双眼瞪圆,“华宓君!你休得放肆!”

华宓君冷冷看着唐氏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大声奚落道:“唐氏,你犯不着在我跟大吼大叫,想跟本姑娘一较高下,你且哄哄华正平将你扶正再说!”

“既此刻没扶正,你在我面前充什么大?宓姐儿?宓姐儿是你一个低贱妾室能喊的?你胆敢在我跟前尊卑不分试试,且仔细你那张狐狸皮被我挠破!”

说着,华宓君作势挥手。

“你——”唐氏瞳孔骤然一缩,无语凝噎。

围观的百姓哈哈大笑,指指点点不休。

盛言楚把玩着腰间的荷包络子,见台阶上华宓君冲唐氏吐舌头幸灾乐祸的挑衅,盛言楚嘴角不由露出一抹笑。

华宓君大摇大摆地进了华家后,盛言楚紧跟其上。

“等等——”唐氏拦住盛言楚,吊着美人眼上下打量盛言楚:“敢问您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妾身怎么从未见过你?”

盛言楚此番来华家目的就是为了看唐氏,见唐氏一双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看出花来,盛言楚非但不恼,还回看了过去。

论相貌,唐氏的确算上乘,瓜子脸大水眸,烟霞团蝶金线水仙罗裙掐出盈盈而握的纤细小腰,柔弱无骨的两臂上飘着一条艳红薄纱披帛,脖颈上挂有一圈硕大的金圈,往下一扫,一对兔儿挤得都快蹦出来……

盛言楚登时别开脸,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暗道今日是唐氏女儿华琦云的生辰宴,唐氏作为亲娘,又是府中的小妾身份,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抛头露面出来接客,何况还穿成这幅勾栏样式,难怪华正平陷进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就唐氏这等妖娆妇人姿态,若是入了宫,定是那祸国殃民奸妃一类。

唐氏见盛言楚盯着他面不改色地看,旋即不悦地将盛言楚递过来的帖子甩给小厮,当着进进出出客人的面抬手捧了捧自己那对呼之欲出的胸.脯,轻飘飘地说:“逐了他。”

小厮傻眼,拿着请帖进退两难:“夫人,此人拿了老爷的帖子,想来是贵客,怎好…怎好赶他走?”

唐氏刻薄一笑:“贵客?莫不是老爷又将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府里拉吧?”

盛言楚脸一黑,直接甩袖往外走:“告辞。”

“哎呦夫人您这是…”华府小厮都看不下去了,跳着脚追上来,“盛公子,您且消消气,里边请里边请——”

唐氏转头就跟一小官夫人搭起话来,小官夫人见华家小厮腆着脸皮对着盛言楚说好话,便问盛言楚是谁,唐氏尖酸地撇嘴:“管他是谁,左右不过是我家那位往外胡乱送帖子时招来的苍蝇罢了。”

看在华家小厮真诚致歉的态度上,盛言楚本打算不计较唐氏那些恶心的言语,没想到唐氏竟变本加厉的耻笑他,既如此,盛言楚毫不留情地扭头就往外走。

盛言楚走了还没一会,华正平就急匆匆地跑到大门口。

见门口宾客悉数已进门,华正平扔不放弃地在门口徘徊,已经招呼夫人们吃了盏茶的唐氏从丫鬟那得知华正平站在门口翘首以待某人,以为还有贵客姗姗来迟,便扭着腰肢笑着往院外走。

才走过壁影,就见华正平阴沉着脸往这边走来。

瞅了眼后边没有宾客,唐氏心下犯嘀咕,娇气地挽着华正平的胳膊,嘟嘴抱怨:“老爷,到底是什么大人物竟要你亲自去接?人呢?”

华正平身后跟着的小厮欲言又止,多次使眼色给唐氏,唐氏愣是没瞧见。

“你还有脸说?你个蠢妇!”

华正平面有愠色,头一回在屋外给唐氏脸色看,“平日里你爱闹我由着你,可今个上门的都是我辛辛苦苦陪着老脸求来的客人,你怎能赶人走!”

唐氏最是要脸,见华正平冲她发火,顿时一跳三尺高,胸前一对兔儿跟着一颤:“好哇华正平,你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凶我?”

搁在平日,华正平定要被屈下身哄一哄美人,可今日华正平铁了心要杀杀唐氏的嚣张气焰。

华正平将盛言楚甩下的帖子径直插到唐氏半露不露的兔儿沟里,报以冷笑:“你可知被你赶走的这人是谁?”

唐氏才不怕华正平冲她发火,大不了夜李废精力哄一哄就是。

“这人是谁?”唐氏依旧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举着帖子无所畏惧,“老爷可别打量我是妇道人家就没见识,此人周身穿得衣裳满打满算才二两银——”

‘子’还没说出来,华正平气不过一个巴掌扇过去:“念和当年骂你眼高手低果真没骂错!”

唐氏被打得一股悲愤涌上头,贝齿咬着红唇,眼眶中挂着泪珠楚楚可怜地看着华正平:“老爷…”

华正平腾起的怒气一下烟消云散,大手抚摸上唐氏印着巴掌印的脸颊,刚想说一些疼人的话,可一想到得罪了盛言楚,华正平眉头顿蹙。

“此子身份是差了点味,可你不知他有一个好义父…”

“盛氏子认了临朔郡郡守卫敬为父,四月初,朝中隐传出皇上有意擢升卫敬为漕运总督……”

唐氏闻言气息一窒,染就丹蔻的手指差点捏碎盛言楚的请帖,惊道:“漕运总督可是肥差啊!”

完了完了,好好一个女婿被她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