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黑沉, 万物朦胧。

戌时三刻,盛言楚将考棚上的布帘落了下来, 并将空水桶押在布料上, 若是官差撩布帘查房,他能听到木桶落地的声音从而第一时间从小公寓里出来。

一切准备就绪,漆黑中, 盛言楚消失在原地不见踪影。

脱下黏糊糊的外衫, 散了发痒的长发,一进小公寓, 盛言楚快速的往卫生间里奔。

客厅地上堆了一大坨盛言楚白日用过的布巾, 急忙跑过去时差点被布巾绊住脚栽了跟头。

舒舒服服的冲了凉后, 盛言楚换了身干净的亵衣, 捡起地上脱落的外衫时, 他犹豫了一下, 最终没有将外衫混着擦汗的布巾一起扔进洗衣机。

从洗澡到收拾客厅里的布巾,盛言楚前后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等洗衣机里的布巾洗干净, 他赶紧抱着略有些汗臭的外衫溜了出去。

——就是刚才, 外边来来动静了。

原本漆黑的玄武北街十一号考棚桌下不知何时砸进来几块巴掌大的炭石, 黑暗中, 炭石未烧净的干木上泛着红点, 此时红点正在桌子角边肆意的吐着火舌试图吞咽垂下来的桌布。

盛言楚进小公寓前, 没有点火起灶, 至于烧过的木柴,他皆谨慎的用水浇灭,不可能会有漏网之鱼, 所以这炭火哪来的?

盛言楚一个箭步上去将星火踩灭, 黑暗中,他轻轻捏了捏被炭石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布帘,焦味难闻。

透过窟窿,他能看到对面的大兄弟点着蜡烛打起瞌睡,隔壁的裘和景还在抓耳挠腮的做题,其余能看到的考棚皆没有异样。

就在盛言楚凝心观察对面时,一个冒着热气的炭石从左边横飞过来,盛言楚急速的蹲下身,这才避免了被砸中毁容的下场。

炭石在地上翻滚了两下,盛言楚眼珠跟着转了转,只见炭石最终落在了桌子下边。

盛言楚嘴角浮起一抹冷笑,他这是遭人盯上了?

顺着炭火跑过来的路线,盛言楚将布料哗啦一下打开,头猛地往外一伸,正巧和隔壁凑过来张望的男子对了个正着。

乍然看到盛言楚,在一旁窥伺良久的男人瞳孔倏而放大,慌忙将套在手上抓炭火的布巾撤下,随后将身子缩了回去。

动作行云流水,一点都没有白日晕倒的虚弱感。

盛言楚冷沉着脸,将地上的炭火全部捡起来狠狠地砸向隔壁,力度之大,直接砸得躲在布帘后边瑟瑟发抖的男人嗷嗷直叫。

贴着墙壁,盛言楚重重捶了捶墙,咬牙切齿的警告:“无冤无仇,你若再敢害我,我绝不客气。”

隔壁男人瘫坐在地上痛苦地捂着灼伤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将盛言楚的话放在心上。

黑暗中,盛言楚气恨的猛踹墙壁好几下,若今天是第三场最后一天,他定要揪着男人大闹一场,但今天是开考的第一天,他不能闹,一旦闹开,男人必然讨不到好处,他也不会清白,势必要被官差一并带走问话。

木板锁一旦打开,意味着他这场乡试必须交卷……

这个代价太大,他不想赌,也许下面两场他都不一定有机会参与,会被视为扰乱科举秩序送进牢狱,哪怕他是受害者。

科举一贯这么不将情面,他不能胡来,只能忍。

白天他和隔壁男人打过照面,他很确定他不认识隔壁男人,既不是昌余人,也不是他得罪过的邹安人,那这男人为何要这般害他?

点亮蜡烛,盛言楚静坐沉思片刻,实在想不通彻后他摆摆头不再去理会隔壁男人的呻.吟声,若隔壁那人还不知好歹,他有得是法子治人。

夜幕降临,火炉般的贡院稍许凉快了些,刚洗过澡的盛言楚格外神清气爽,将悬挂在半空的考篮拿下来,抄起笔继续做题。

白天帖经做了一半多,夜里静谧,他决定空出这段时间写废脑筋的算术题。

临朔郡第一场乡试中,三分天下的算术题可以说是最难的,卫敬不知道从哪请来的出题人,出得题连他这个上辈子经历过义务教育数学严刑拷打的人都咬笔尖皱眉。

一天考下来,他大致摸清了今年乡试的路线,基本功必须扎实,若在基本功上不过关,势必会折在第一场。

除了基本功外,今年乡试第一场更偏重于考察应试者的思维能力,换一句通俗的话说,第一场留下来的秀才,当是文科生中的尖子,理科生中的凤尾。

文理兼顾,缺一不可。

代表文科的四书五经位置不可动摇,题量大,考得难又偏。

而代表理科的算术题,虽然题量不多,但几乎每一道题都不容小觑,稍有不慎就会在上边丢分。

犹记得上辈子研究史学时,有同学开玩笑说古代的乡试和现代的高考差不多,他当时不甚明白古代乡试,因而也那么认为。

但,当他拿到这份乡试卷后,他才意识到上辈子的自己将古代乡试看得太纯粹。

乡试不仅仅是选拔文理兼通的人才,还要考察读书人在某些方面的变通力,好比第一场中仅有的五道时务题,看似是简单的询问秀才们对朝野大事的看法,实则是想看应试者如何分析妥当。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大谈特谈,即便答得再漂亮,也会让官差对应试者留下一个纸上谈兵的印象,舍身处境的替事件正主着想,虽显得应试者仁慈宽厚,但也过不了关。

因为乡试选出来的举人绝大部分都要做官,为官者,光有怜悯和善不行。

所以时务五题,盛言楚会换位思考,不是换当事人的身份,而是将自己幻想成主审官员,更有甚者,他得从皇上的角度去看待事物。

有了这个基调,盛言楚心中自然而然就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模板。

——于朝政好,夸,于朝政不好,贬,哪怕极端化。

白天盛言楚每做一个时辰的帖经题,就会停下笔换换脑子琢磨琢磨练习了两年之久的时务题的答法,虽然时务题一字还未动,但心中框架已经有了形。

剩下来的,只有律法和算术以及一些零碎的帖经墨义题。

这几年,他有事没事就喜欢捧着律法书看,康家私塾仅存的半本律法书都快被他翻烂,县学藏书阁里的律法书籍扉页这两年全是他的借阅签名,县学的同窗还因为这事调侃他日后莫不是要进刑部做事。

如此,第一场乡试中能困住他的,唯有算术题。

比如最著名的《孙子算经》中的雉兔同笼题,放在上辈子,设方程式很容易就能解答出来,此举乡试当然行不通。

乡试需要应试者用叙述的法子写出算盘是如何算出答案的过程,但盛言楚手边压根就没有算盘,只能凭着记忆在脑中形成一套完整的算盘。

总而言之,临朔郡乡试的算术题将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了,不仅仅考察秀才们的心算能力,还看秀才们如何用精简的话将算术题的解答过程陈述出来。

要知道天下书生都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啰嗦。

所以在算术题上,卫敬等出题人是故意挖坑让秀才们跳。

秀才们关在贡院这九天,那些批阅考卷的人这会子也在禁闭当中,改卷子时,天热心烦,几乎没有人会耐心的将写得繁琐的算术答案看完。

所以盛言楚下笔前会再三斟酌,力求精简。

-

写了两题,盛言楚抻起懒腰站起身走两步,行至门口,他余光瞥了眼隔壁,隔壁烛光幽幽,倒映在墙壁的人影微微晃动,看不出在干什么。

收回视线,盛言楚正欲坐下继续埋头时,斜对面的裘和景突然幻化成小丑站在逼.仄的考棚里手舞足蹈起来。

见盛言楚目光看过来,裘和景激动的挥起手,随后做起一连串令他匪夷所思的动作。

贡院分发的蜡烛照明度并不高,当裘和景提着素纸急匆匆的走到考棚里边时,盛言楚眯了眯眼,然而可惜,他没看清裘和景这副动作的含义。

很快,裘和景走出视野盲区,手中的素纸不见了。

裘和景指指对面,又指指自己身后的小阴沟,张着嘴无声的说着什么,盛言楚心弦微动,胸口似乎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就在这时,巡逻的官差举着木棍狠狠地敲向裘和景的木板。

“干什么!”

裘和景宛若惊弓之鸟,抱着头蹲下身,厚着脸皮痴笑:“没,没干什么官爷,屁股坐麻了起来学鸡走两步,嘿嘿。”

边说眼睛边往对面瞟。

官差半信半疑的往盛言楚坐着的那一排考棚看了一眼,回头继续呵斥道裘和景:“走动归走动,若眼珠子再乱瞅,有你好果子吃。”

裘和景陪着笑脸:“不敢不敢……”

两人对话期间,盛言楚依着裘和景的指示举着烛座来到床榻后边的小阴沟,经他洗刷干净无垢的小阴沟处,不知何时飘了一张写满字的素纸。

透过小阴沟两边垒起来的泥土石板,盛言楚能看到隔壁考棚幽暗的光线,将烛火靠近一些,果然,石板上有一个手指宽的缝隙。

飘在小阴沟上的纸,想必是从缝隙那里塞过来的。

素纸上的字迹为正楷,是天下书生都会写的书体,隔壁男人莫不是想借此揭举他夹带?

又是夹带陷害!

盛言楚气得攥紧五指,五年前辛华池在礼院诬陷于他,如今乡试才第一场,又有不相干的人拿这种伎俩坑害他,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为不打草惊蛇,他赶忙拿起立在旁边的搅屎棍将小阴沟里写满字的素纸推进后边的粪池。

刚放下搅屎棍,只听隔壁男人扬声道:“官爷——”

官差闻声走过去,冷漠的问:“何事喧哗?”

男人笑着拱手,卑微祈求:“学生适才做题迷了心,竟拿着笔一道去如厕,不甚将笔冲到了隔壁,还望官爷行个方便去隔壁帮小人寻回来。”

这是举手之劳,官差没觉得不妥,往隔壁看了看,一见坐在里边的人是盛言楚,官差愣了。

盛言楚的面孔于官差而言并不陌生,若是换做平时,官差必然会笑吟吟的上前和盛言楚打个招呼,但乡试期间不行。

官差是临朔郡城衙门的人,是卫敬的人,因而乡试前,卫敬千叮咛万嘱咐,不准他们靠近盛言楚考棚半步。

先前隔壁男人假装晕倒,官差之所以不上去扶人,并非冷血,而是不想贴着盛言楚的身子去扶。

换做旁人住进盛言楚所在的玄武北街十一号,官差可以直接上前要求里边的人将小阴沟里的毛笔捡起来给他,但这人若是盛言楚,官差迟疑了。

隔壁男人见官差没有动,焦急催促:“官爷——”

官差冷嗤,审视着男人:“既掉了阴沟,换一支笔便是,你可别说你进贡院随身只带了一支笔!”

男人眼神闪了闪,木板遮挡的考篮里静静躺着好几支洗过的笔。

官差不屑的剜了眼男人,不管这男人是真的不知道盛言楚的身份而单纯的想要讨回阴沟里的笔,还是明知隔壁是盛言楚故意引导他上前,总之,官差对男人都没好脸色。

少不得要拿话训斥一二。

就在官差高声叱责男人休要小题大做引起两行考棚的秀才们纷纷探头张望时,隔壁桌前的盛言楚脸色变了又变。

男人刚才说从小阴沟里冲过来的东西是笔,可他分明看到的是张纸……

乡试三天未结束,木板上的锁绝对不会开,想还笔,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捡起来交给官差,然他的身份特殊,一旦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官差有了接触,若有心人利用这点上告衙门造谣他和郡守府的官差勾结夹带,他便是跳进江里也洗刷不清嫌疑。

何况他考棚小阴沟里只飘着一张纸,若他是个楞直迂腐的书生,定会将那张写满字的素纸将出来,丢得是笔拿出来的是纸,他势必要言语解释几句,闹出来的动静在外人眼里可就多了一层意思。

届时放榜若有人不满桂榜排名而将他在贡院发生的‘笔纸掉包’事件拿出来说道,他的乡试成绩肯定会受到波及,至于主考官之一的卫敬,怕是也会惹一身骚。

官差止步在他的考棚外边后,想通隔壁男人这一波操作阴谋的盛言楚后背深深吓出一层冷汗,整个人此刻像是深陷冰窖,心肝儿凉得膈人。

又是扔炭石欲将他烧死在考棚,又是塞纸插圈弄套谋害他…隔壁那人莫不是真把他当成没脾气的猫随便薅?

盛言楚眉宇间俱是厌恶,和这种心思歹毒的读书人住在一排简直令他腻烦至极,看来乡试九天里,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如此方能挡住来自角落暗处那些勾心斗角。

许是被官差训得没脸,隔壁男人接下来两天没有再对盛言楚伸手。

-

乡试第三日天还没亮堂,贡院两排的考棚烛明如昼,临近交卷,考生们身上的紧张感越发的膨胀。

最后一晚,盛言楚熬了个通宵,挑灯夜战将剩下两根蜡烛熬秃后,桌上几十张考卷终于检查完毕。

在有限的时间里,盛言楚发挥超常,仅用了两天两晚就把所有考题都写完了。

谨慎起见,他将考卷收起放进了小公寓,然后才躺倒就着晨光慢慢进入梦乡。

清晨是一天最舒服的时段,盛言楚睡得十分安稳。

太阳日影绕着贡院正中摆置的日晷落下阴影,快到正午时分,卫敬领着京官开始巡视贡院考场,见到卫敬,秀才们心莫名开始发慌,因为卫敬的到来,意味着第一场乡试马上就要结束。

巡视中,卫敬扫了眼玄武北街十一号考舍,本以为会看到义子端坐在书桌前认真的检察考卷,没想到书桌前竟空无一人。

越过书桌,卫敬看到床榻薄被里拱起一个小包,想来义子还在睡觉。

卫敬眉头不由微微皱起,末时就要交卷,义子这会子还没醒是怎么回事?

收回视线时,卫敬瞥到了垂在一侧被烧出窟窿的布帘,眼眸骤然一缩。

卫敬走出玄武北街没多久,盛言楚就打着哈欠醒了过来,就着木桶里的凉水洗了把脸。

彻底清醒后,盛言楚将小公寓里的考卷拿出来再次检查,但他只看很少提笔改动,因为在考卷上落笔后最好不要随意涂改,尤其像盛言楚这类冲乡试前六名的人。

乡试为了防止部分有心的批阅考官认出相关考生的字迹,也为了避免批阅官贪污受贿替人去谋私改卷子,故而乡试会采用传统科考上的糊名誊录,总之会有专门的誊录官将所有考生的答案用正揩字体重新誊写一遍,速度很快,然后再送至批阅官手中,从而在这之上杜绝利用字迹和暗语达到徇私舞弊的目的。

糊名誊录对书法不好的秀才是一种加分项,但对于乡试前六名并没有多大作为,因为放榜后,乡试高中的前六名举子的考卷皆需拓印张贴到贡院门口的石碑上方给众人欣赏。

这是一份荣耀,但同时亦是一种公开处刑。

相传从前有位举人因为涂改的太多,卷面太差劲而被群而攻之,以至于丢了前六名出头的机会。

所以盛言楚才小心为上,下笔时尽量三思,不到非改不可的程度他绝不在考卷上落下任何一个涂改污点。

将考卷重新检查了一遍后,守在各大考棚外的军卫开始传唱收卷后的规矩,士兵们声如洪钟铿镪顿挫,震得考生们纷纷听从命令落笔交卷。

末时三刻,前来收卷的书吏在军卫的陪同下,将收起来的考卷送至贡院后边的批阅考官手中。

交了考卷,考棚前的铁锁终于被打开。

门一开,盛言楚立马雄赳赳气昂昂的撩起布帘快步走出考棚站到隔壁门前,他倒要问问隔壁这男人和他有什么仇什么怨。

关了三天两晚的秀才们跟泄了闸门的洪水,哗啦奔出考棚,一时间,贡院青石板上坐满了借着乘凉空闲互诉乡试考题难易的秀才们。

隔壁男人紧跟着走了出来,一见门口站着兴师问罪的盛言楚,男人眼底闪过轻微的慌张,旋即镇定的笑开,腆着脸冲盛言楚笑。

被盛言楚用炭石砸青的眼角眯得看不到眼褶,想来当时十分的疼,可这会子却要装出一副笑意晏晏的样子,滑稽又丑陋。

“嗐。”男人摆出愧疚的样子,跟盛言楚瞎扯皮:“小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那晚我的笔——”

盛言楚仰头望着男人嘴角虚伪的笑容,压低声音切齿道:“你我心知肚明,你别跟我说什么笔,若不是考棚锁着,我第一时间就会将掉进小阴沟的纸塞你嘴里信不信!”

男人脸色瞬间黑沉,盛言楚匀平气息,口吻似凌迟的刀一刀一刀的刮着男人的血肉。

“事不过三,你已经踩了我两回底线,倘若接下来两场你还无法无天的骚扰我,你可别怪我盛言楚仗势欺人!难不成就准你用这些卑鄙阴招?堂堂男子汉一门心思花在后宅手段上,你也配做男人?简直可笑,可恨,可怜!”

男人被骂得一时神色不稳,险些从台阶上摔下来,背靠长青树坐着的一书生拔高声音:“杜兄,你在和谁说话呢?脸色怎么那么差?快过来歇息歇息。”

杜开掏出帕子抹了抹被盛言楚吓出的汗水,借着同窗给得台阶欲往树下走,却见盛言楚紧跟着挪动步子挡住处路。

杜开恼羞成怒:“你骂也骂了,还想如何?”

“真要计较起来,我的眼睛砸成这样,你不该负责?”

盛言楚抬眸去看杜开淤青的双眼,森然一笑:“今日我倒是见识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你既跟我扯眼睛的伤,那我就跟你好好唠唠我那烧了一个大窟窿的布帘!”

说完,盛言楚不由杜开分说就拉着杜开往旁边走,两人出格的动作瞬间引起四周秀才们好奇的旁观。

杜开哽着脖子粗红,双手合十小声求饶:“我知道错了,求求小兄弟放过我这一遭可好?”

这会子第一场乡试才结束,若在贡院闹起争执,吃亏的只会是他杜开,而盛言楚背靠郡守府,此时动动手指就能将他拿捏的透透的。

盛言楚讥诮的冷哼一声,将杜开往十一号考棚门上用力的摔过去,杜开头措不及防直直的磕在木板上,顿时鲜血直流。

“我的天老爷,盛言楚将人打流血了!”

大树下不知是谁指名道姓怪叫了一声。

盛言楚猛地回头,却见裘和景从人堆里揪出一人,随后正义凛然的将人往前一带扔到空地上。

“盛小秀才,适才是这人乱喊。”

盛言楚睨过来,趴跪在地的男人正是之前喊杜开过去乘凉的人。

“你们是一伙?”虽是疑问,经盛言楚的嘴,却是肯定的语气。

男人膝盖摩擦在地疼得紧,裘和景不知轻重,这会子男人只觉被裘和景桎梏在背后的双手手腕淤青了一大圈。

“什么一伙?”男人装傻。

盛言楚眼神微动了一下,佯装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缓缓笑开:“既不是一伙,你且给我闭上嘴,我不过是揪一个害我的人对证罢了,你急什么?急着喊大家过来看看我有多恶毒?还是想借大家的眼睛冤枉我跟郡守大人在乡试期间私下牵扯不断?”

一连三问,直叫男人脸色大变。

指指被他整得鼻青脸肿的杜开,再看看地上受裘和景磋磨的男人,盛言楚抑制不住的冷笑:“想害人也得掂量着本事,光天化日之下难道王法没了?裘——”

“裘和景。”裘和景时刻关注着盛言楚的一举一动,大声的报出名讳,咧嘴笑问:“盛小秀才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盛言楚感激的拱拱手,旋即敛起笑容,指着地上的男人:“你拉着他和杜开去贡院门口找巡逻的官差,问问官差,若有人在贡院试图用未烧净的炭火烧死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秀才该当何罪?”

盛言楚这番话顿时在贡院一堆无精打采的秀才中腾升起波澜。

“用炭火害人?”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情?”

“我也不知道啊……”

裘和景早就想踹杜开了,闻言冲过去揪起瘫在地上站不起来的杜开,高声对众人道:“盛小秀才所言句句属实,我与这杜开正对而坐,乡试头天夜里,杜开趁盛小秀才睡觉,竟将炭火往盛小秀才的考棚扔,大家看这门帘——”

众人目光随之望向十一号考棚的门帘,门帘中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窟窿,有好奇心重的秀才跑过来摸了摸门帘,回首点头:“的确是炭火烧得。”

秀才们一阵唏嘘,看向杜开的眼神莫名变得异样起来。

“这杜开是傻子吗?竟蠢到去惹郡守大人的义子!”

“你这话说得倒有意思,难道不是郡守大人的义子杜开就可以滥杀无辜?乡试铁锁三天才开一回,杜开用此等毒技是想害盛言楚死无葬身之地!”

“要我说这杜开就是个蠢货,他住在盛言楚隔壁,唇亡齿寒的道理他难道不懂?盛言楚的考棚走水,他就能幸免?哼,不是蠢货是什么?”

吐槽声杂乱,裘和景听从盛言楚的交代拉着两人往贡院门口走,两人此刻才知不该惹怒盛言楚,然无论怎么跪地求情,盛言楚皆没松口放过两人。

杜开心头起伏如潮,索性破罐子破摔。

“盛言楚你不得好死!你若搅合我乡试不中,我杜开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盛言楚嘴角弯起:“那你得认一个阎王义父才好,不然阴间怎能让你横着走呢?”

杜开:“……”

盛言楚扭头看向裘和景,拱手道:“还得麻烦裘小兄弟替我将人送过去了,我身份不妥,不好去跟官府的人攀谈……杜开谋害我一事,不知裘小兄弟来日可愿给盛某做个人证?”

“愿意!愿意!”裘和景一个劲的点头,“我娘说了,人在做天在看,便是我裘和景没看到,老天爷也会惩治他们!”

盛言楚笑着点头,不过他不太信老天爷。

老天爷玩忽职守的时候太多了,不可信。

裘和景的手劲非常大,任凭杜开和另外一男人如何挣扎,也没逃脱裘和景的束缚。

很快,杜开被押走了。

杜开一走,树下几个秀才面面相觑,紧接着撑起疲倦的身子将盛言楚围住。

“我等竟不知您就是郡守大人家的公子,惭愧惭愧——”

“卫公子容貌俊俏,爽朗清举,当为我辈楷模——”

盛言楚打断这人:“你可是喊错了人,我姓盛。”

那人瞪大眼,佯装不敢置信:“贤弟不是郡守大人的义子吗?郡守大人膝下无子,你怎不随了卫姓?”

盛言楚瞥了这人一眼,只道:“祖宗不可忘。”

那人唔了声,对着盛言楚深深一拜,再起身时,那人一脸笑意:“人人都说静绥的盛言楚攀上了高枝,但亦有人说那盛言楚不过是个黄毛小儿,郡守大人养着他跟养条狗似的,如今看来,盛秀才并非传言中不堪。”

盛言楚挑眉:“兄长可是有话于我说?”

“正是。”那人手一伸,盛言楚跟着那人往大树下走。

“我姓余,邹安人士。”余添自我介绍。

头顶的蝉鸣声叫得欢快,盛言楚呢喃一声:“邹安……”

见盛言楚生出了戒备,余添忙道:“邹安书院并非全是武秀才,那些人得罪盛秀才的事我有耳闻,在此,我余添替他们说声得罪。”

盛言楚垂下眼睑,笑了笑语意圆滑:“待会天就要黑了,余兄还是赶紧说事吧。”

邹安书院武秀才侮辱他的行为,用不着余添这个外人买单。

余添哽了下,叹道:“杜开所在的西山书院和我们邹安住在同一家客栈,入住客栈那晚,西山书院的人在客栈大谈特谈盛秀才,言及盛秀才并非郡守大人心尖上的宠儿,我料想杜开三番五次对你下手,大抵是信了那晚的话。”

盛言楚听得一头雾水:“这跟害我有什么关系?”

余添:“江南府横跨长河,那西山书院正巧立在江南府对面,他们个个秉性高傲,不过倒的确有些真材实料,听闻盛秀才当年只考了县试就擢升了秀才,杜开等人嫉之,妒之,故而对盛秀才下起狠手。”

顿了顿,余添又道:“盛秀才有所不知,城中赌坊这两日门庭若市,均在压谁会是今年的解元…其中尤以西山书院的杜开以及盛秀才你的赌注最高。”

盛言楚气笑不止,敢情杜开以为没了他,解元的位子就非杜开莫属了?

他都没胆量敢在还没开考前就肖想解元,这杜开接二连三的害他,莫不是真的以为自己是根葱了?

-

入夜,书吏再次敲响锣鼓,锣鼓声歇,四根蜡烛落到了书桌上,第二场乡试开始了。

蜡烛分到盛言楚时,书吏压低声音道:“盛公子,您且安心做题,西山书院的事大人不会善罢甘休。”

盛言楚没多问,自顾自的点亮蜡烛。

锣鼓敲响后,他就一直留心隔壁的动静,想来杜开的乡试废了。

咕了盏薄荷茶定定心神后,他不在纠结杜开的去向,开始撕密封考卷。

如果说第一场算术、律法和策论三分天下,那第二场的主场只能让给时务了。

审完题后,望着占了十之有七的时务题,盛言楚唇角再也压不住。

看来那几十两的刊报银子他没白花。

-

第三场最简单,却也是最考察秀才们耐心的一场,主策论,兼顾考察诗赋和判文。

策论要长篇大论的写,除了考察秀才们对文章的独特见解,最重要的一步是考察秀才们的书法。

虽说乡试糊名誊录,但在排名次和拆卷排榜时,对有分歧意见的考卷,主考官会以第三场为判定标注。

好比两个人成绩不相上下时,若谁第三场答得更漂亮,则谁胜。

八月十八,乡试结束。

贡院大门一开,秀才们一个个像是刚从苦寒之地流放归来,唇色泛白,眼底挂着两圈青黑,踉跄着两条腿从贡院里走出来。

盛言楚这几日除了用脑过度身子稍显疲惫外,并无其他不适,只是贡院外边日头太大,晒得他头冒金花,脚下瞬间飘飘然。

“叔!”盛允南撇开人奋力往前冲,终于在盛言楚倒下去的瞬间将人接到怀里。

盛允南身子不如盛言楚高,也不如盛言楚壮实,这样的小身板却硬是背着昏昏沉沉的盛言楚平安回到了客栈。

再次睁开眼时,床边一次性摆了三碗药。

盛言楚舔了舔起白皮的干裂嘴唇,扯出一抹笑:“你这是想药死我不成?不过是虚了点罢了。”

盛允南倔强的坚持:“叔,你虚岁才十五,又没娶妻生子咋能虚呢!快些将药都喝了,不然我回去咋跟奶交代?”

“虚跟娶妻生子有什么干系?”盛言楚接过碗喝了一口,续道:“其实补药一时不能喝得太杂,一次一种就够了,剩下的——”就算了吧,太苦。

盛允南笑眯了眼:“这三碗全是郡守夫人送来的,都是人参汤,叔,你只管放心喝。”

盛言楚皱起眉头,苦瓜似的药若是人参汤,那他就真的把盛字倒过来写,这里头分明掺了三苦之一黄连。

一口气喝了三碗后,泻肝胆火的功效倒没体会到,只剩下苦,苦得让人流泪。

也不知义母是疼他,还是折磨他。

一连喝了好几天带着黄连气味的人参汤后,盛言楚连打个嗝胃里都蹿苦涩气息,前来越盛言楚去看贡院桂榜的赵蜀皱起眉头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纳闷道:“盛小弟,你这一天到晚喝得确定是补药吗?苦到发酸的气味我老远就闻到了。”

盛言楚背靠着软塌咸鱼望天,嗓子眼苦得没法吭声。

赵蜀抬腿踢了踢装死的盛言楚,挑眉道:“待会贡院的桂榜就要下来了,你真的不去看看?”

盛言楚砸吧一下苦涩无比的嘴,说得很干脆:“不去。”

赵蜀不解:“看个榜罢了,哪里需要你避嫌?”

“并非避嫌。”

盛言楚缓缓从软塌上坐起来,鼓着脸颊闷闷道:“我怕死而已。”

“啥?”逼着赵蜀方言都出来了。

盛言楚眨了眨眼,瞳孔幽幽暗暗:“我怕被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