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将玻璃还给柳持安, 坚定道:“我想去山上看看。”

阿虎闻之神采飞扬,附和着盛言楚, 说他也想跟着过去瞧瞧。

周密无异议, 盛言楚去哪,他就去哪。

然而,当下最宠盛言楚的柳持安却成了其中反对的人。

“楚哥儿, 骫骳山太险了, 你去不得。”

盛言楚自然清楚,但他来一趟西北不容易, 他想弄清楚小公寓外边的冰雪世界到底是不是玉山主峰。

柳持安极力不准, 关乎盛言楚安危的事, 柳持安着实不敢任由盛言楚胡来。

两人夜里才吵了一架, 好不容易借着一路上的照顾, 两人关系和缓了些, 这会子柳持安拦着不让盛言楚进山,一时间,两人又陷入了谁也不理谁的僵局。

不过这次柳持安没有退让, 不论说什么都不同意盛言楚进骫骳山。

无奈, 盛言楚只好歇下攀登玉山主峰的想法。

夜里, 柳持安被赫连长老喊去主持浴斋事宜, 临走前柳持安叹了口气, 主动跑到盛言楚的帐篷外赔了声罪, 盛言楚没吱声, 等柳持安一走,阿虎抱着暖被坐到小床上。

“爷,我瞧着您有些故意针对首宗大人?”

盛言楚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条粗大的毛毛虫, 闻言一怔:“我哪有?”

阿虎替柳持安打抱不平:“柳首宗在西北的地位堪比咱们京城的官家, 虽说上头有几位长老,但我听这边的人说,西北事务真正敲章的人其实是柳首宗。”

“所以呢?”盛言楚不知好歹地问:“我又不是西北部落的人,难道我也要看他脸色行事?”

阿虎蹙眉:“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人家好歹是一方主人,爷给他点面子吧,今个您和周掌柜在山脚几次三番和柳首宗争吵,这事在族里传遍了,换做旁人,些许早就气得头顶冒烟,可柳首宗却不,明明日理万机,刚才还特意跑来问爷还在不在生气…”

见盛言楚在认真听,阿虎索性将他这几天看到的都说了出来。

“柳首宗对爷真的好到没话说,为了照顾爷的口味,这些天不知道爷有没有发现,端上来的菜式大多都是南边人的口味。”

“还有呢!”阿虎挪到盛言楚床侧坐着,“爷爬山换洗的亵衣,被褥,炉子等等,都是柳首宗亲自去置办的,唯恐您冻了难受。”

被褥里捂得暖热的盛言楚垂眸,听阿虎这么一说,他这才意识到柳持安在暗中为他做了这么多事。

阿虎絮絮叨叨:“抛开和老夫人的那些事,柳首宗在我看来,就是个顶顶好的人,至少对爷好,悉心照料,就跟爹护着儿子一样。”

“也就爹肯跟儿子吵,若不是真心实意待爷好,只想迎合爷,哄着爷开心,今天大可由着爷往骫骳山里头闯,柳首宗明知不让爷去,爷就会不开心,可纵是这样,柳首宗还是做了…”

“为何忤逆爷,说到底是担心爷的安危!”

盛言楚双腿合拢缩靠在床头,下巴抵着膝盖,听到这,不由叹了口气。

他骂柳持安对他娘有恃无恐,他对柳持安滥发脾气,其实不是一个道理吗?

面对周密,他就不会。

至于为什么柳持安是例外,大抵是因为内心深处他早就将柳持安看做似父若兄的人,对于爹,对于兄长,他可以恣睢无忌、为所欲为,甚至不计后果的去指摘柳持安的不是。

不管是爹,还是兄长,都得包容他这个晚辈,也许上一刻恨不得拍桌叫板断绝关系,可转头又会担忧他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这大概就是亲情?

两辈子父母情缘都不深的盛言楚不太懂这个,尤其是对父亲,这个词太陌生了。

阿虎粗中有细,瞅着盛言楚听进了他的话,便没有再没完没了地说,轻咳了声后,阿虎裹紧被子回到自己的小床。

隔壁的呼吸声渐渐平缓,床上曲着膝盖的盛言楚懊恼地捶打了下自己,仰头叹了声气后,盛言楚滑进温热的被窝。

正准备睡下,忽听小公寓里传来狗叫声,紧接着是盛小黑用爪子扒拉门窗的那种揪心的咔嚓声。

盛言楚吓了一跳,瞥了眼睡得安稳的阿虎后,他赶忙跑到小公寓去一探究竟。

进到小公寓,望着窗外漫天的白色云雾,盛言楚当即嗐了声,他还以为盛小黑怎么了呢,原来今晚是白雾到来的日子,盛小黑这个狗崽子想跳窗下去玩,可惜屋内窗门都被他锁上了。

五月之后,小公寓外边的冰雪世界开始消融,在西北呆得这些天,盛言楚时不时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轰隆巨响声,应该是某处的雪山崩塌了。

天暖起来后,窗户不用热水浇灌也能打开,推开窗,盛小黑蹿得一跃而下,很快,崖下传来欢快的狗叫声。

盛言楚在确保盛小黑安然无恙后,便没有再管盛小黑,而是拿来玻璃瓶开始收集蔓延进屋的白雾。

手指触及冰凉的玻璃身,盛言楚拧紧了眉心。

他现在百分百能确定柳持安去年在骫骳山上捡到的玻璃片就是出自他的小公寓。

也就是说,小公寓外边就是西北地界!

-

盛言楚在收集白雾时,柳持安正带着西北族人走在玉山山脉处,他们每人手中都牵着一匹小兽,若盛言楚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来。

这些小兽和盛小黑一个品种,只颜色各不相同,大多数都是黑色,少有的白色也不是很纯,黑中泛白的那种。

异兽狡是西北的祥瑞之兽,柳持安带着异兽狡出来做法,是为了祈祷接下来风调雨顺岁物丰成。

滴答的化雪声中,柳持安身后的队伍亦步亦趋的往山上爬,异兽狡喜欢呆在高处,带来的这些异兽狡得在祭祀后放生到玉山中,以此来表明他们的诚意。

老百姓们哈了口寒气,队伍中无人说话,唯恐惊扰了他们敬畏的山神,行至一处幽谷时,柳持安手一挥,众人停下。

此处离山顶还有一段路程,但他们不敢再往上爬,再往上走一个多时辰,就是柳持安捡到玻璃碎片的悬崖冰雕处。

那里有很多冰尸,人的,动物的,都有,全是不怕死上去送命的。

每到一年最热的那两个月,骫骳山半山腰的雪就会慢慢融化,从山上流淌下来的活溪水中时常能捞出尸块,好些尸体被冰封后容颜依旧,不过也有些尸体惨不忍睹,身上的肉被雪狼、雪鹰吃了个干净,只剩一个骨架。

这都不是最吓人的,最可怕的是顺着雪水飘下来的尸体残缺的不成样,今天飘下来的是手臂,而头颅呢,则要等到明天。

每每到了这季节,溪水两岸就会飞来成群的乌鸦,白天还好,晚上那才叫一个渗人,凄厉的乌鸦嗓音在耳畔盘旋,就跟恶鬼桀桀喊人不休,渐渐的,玉山主峰骫骳山闹鬼的事传开了。

这几天,骫骳山腰的冰块在海盐的加持下提前进入融化期,柳持安等人站到幽谷边上时,四周砰砰砰地响着雪块砸地的声音,空旷地界,接二连三的声音惊天动地。

领着族人插香祭拜过后,柳持安说了些吉祥语,随后让众人将异兽狡脖子上的绳子摘掉,接下来就是最为神圣的放生环节。

烟雾缭绕中,百来只如忠犬般使命必达的异兽狡三步一回首的往深林中走。

“首宗大人——”

一小孩忽仰起脑袋,指着某一处大喊:“那有一只白白胖胖的狡!”

一石激起千层浪。

包括柳持安在内,在场的西北老百姓瞬间激动地挤过来。

“哪,哪呢?”

“白色的?我的天老爷,在哪,快让我瞧瞧?”

“在那!”

顺着小孩的手,柳持安疾步如飞地跨到巨石上,隔着深谭的对面山上早已云遮雾绕,柳持安定在那,嗅着飘过来的气息,忽觉神清气爽的很。

扇掉眼前袅袅浓雾,柳持安紧盯着对面,冷风一吹,拨云见日间,柳持安眼睛霎时一亮。

簇拥上来的西北老百姓们见状,立马伏地叩拜,嘴里念叨着请神保佑之类的话。

柳持安微闭目合掌祈祷。

对面山上的盛小黑其实早就认出了柳持安,要么说异兽狡长得像狗呢,性子也像。

之于兽性本能,盛小黑激动的腾起四蹄往山下跑,才跑了一小会,盛小黑的思绪就被放生归来的其他狡吸引了过去。

盛小黑真要从山上蹿到柳持安身边,就近观察,柳持势必会发现盛小黑就是盛言楚养在家里的那条狗。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柳持安最后一次见盛小黑已经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的盛小黑毛发浓黑,身躯也要小很多。

“持安。”

几个长老气喘吁吁地追上来:“白狡在哪?”

柳持安扶住拄着拐杖走在前头的赫连长老,笑道:“您瞧对面那个小山峰。”

赫连长老的眼睛有点老花,加之雾气上涌,老人家压根看不清盛小黑在哪。

“你还杵在这干什么?”

看不看归看不看,该高兴还得高兴。

赫连长老欣喜若狂,催促着柳持安:“还不赶紧带着大家伙去对面,白狡是我族的神兽之首,子民们到了它跟前些许能瞻仰到它身上的福气!”

柳持安有些犹豫,搓搓冰冷的大手,斟酌着语气道:“我瞧着不妥,往对面走就是骫骳山的北坡,那边积雪比这边要深得多,贸然上去,会出事…”

“不会不会。”赫连长老笃定,眯着老眼道:“有白狡庇佑着咱们,怎会出事呢?”

其余几个年迈的长老亦连连道:“就是,持安你过于小心了,咱们见到白狡畏手畏脚,会惹恼山神的,以为咱们赫连一族贪生怕死,连自己的神明都不敢靠近。”

“长老!”柳持安急着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赫连长老固执已见,拐杖往地上戳了又戳,就是不听柳持安的劝诫,亲自点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出发骫骳山北坡去拜见神兽白狡。

柳持安作为西北首宗,族人们吵着要去对面,他岂能退缩?只好跟着一道过去。

北坡为阴坡,冰面如镜,汉子们走得异常小心,可饶是这样,几人还是摔了好几跤,纵是手掌擦破了血,汉子们仍然不放弃,大有不见到白狡不罢休。

而此时被众人追捧的盛小黑在放生的异兽狡同伴中快活的像头脱了缰的野袍子,当柳持安等汉子忍着严寒,战战兢兢地攀爬到对面时,盛小黑在一众异兽狡的簇拥下,一蹦一跳地进了深林。

“咋办?”

汉子们拿不定注意,齐齐望向柳持安:“还要追进去吗?”

再往前走就是柳持安当初捡玻璃片的地方。

柳持安浓眉紧锁,以他的意思是立马原路返回,但没见到白狡,几位长老那里不好交代…

咬咬牙,柳持安吩咐道:“都把牛藤绳拿出来!”

汉子们纷纷解下腰间绑着的牛藤绳,熟稔地掰扯成草鞋状,然后附着在他们的鹿皮靴底部。

牛藤绳粗糙结实,是防滑的好物。

耳边时不时传来雪块轰隆坠地的声音,柳持安眸光一沉,叮嘱众人务必带好防摔的骨盔。

汉子们冷得直哆嗦,听到柳持安的话,几人齐声吆喝唱起西北的歌谣,试图能赶走寒气,再有,就是壮胆。

一应装备齐整后,小队伍缓慢的往深林中走去。

-

“什么声音?”

正在小公寓收集白雾的盛言楚昂首朝窗外看了看,确定自己没听错有人吼叫的声音后,盛言楚瞳孔骤然一缩。

“小黑!”

盛言楚满脸惊慌的去翻衣柜里的棉服,歪歪地戴好毛线帽子,盛言楚赶紧出门疾呼盛小黑的名字。

以前隔几声呼唤后,盛小黑这个崽子总能立马回应他,可这回不同,空旷的山野中并没有传来盛小黑嗷呜的回应声。

“小黑——”

盛言楚不敢喊太大声,唯恐底下的汉子们听到动静,沿着之前的路线,盛言楚提着桐油灯一路来到窗前那棵大树下。

顺着牛藤绿藤蜿蜒的方向,盛言楚边捏着气声喊盛小黑,边摸索着往山下走。

经过上回冰尸所在地时,悚然感似是无孔不入,正一厘一厘的侵蚀着盛言楚的神经,可不跨过去不行。

高举着桐油灯时,盛言楚依稀能看到上面的脚印窝。

太熟悉了,就是盛小黑那个狗崽子的!

一番心理建设后,盛言楚学着远处吆喝声,开始结结巴巴地背起八荣八耻。

脚蹬在横七竖八的尸块上时,盛言楚寒毛直竖,好担心脚下的冰块裂了,然后他一脚踩到这些惊悚的陈尸上。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盛言楚慢慢适应头顶、脚下,或是冰冻的山墙上的可怖尸块。

“小黑——”

走过窄小的冰路,盛言楚来到一片宽阔的茂林中,这边的树和他以往见过的树截然不同,一个个长得笔直挺拔,应该都是一些古木,遍满丛林。

盛言楚怕蛇,丛林中虽风刀霜剑冷得刺骨,但眼下快到六月天,蛇鼠之类早已过了窝冬的时节,盛言楚脚踩在草地上,簌簌的小动物声音在耳边鸣响不断。

盛言楚好怕踩到了蛇,穿梭在丛林中时,盛言楚不仅要找野在外边不归家的盛小黑,还要兼顾脚下的动静,好几次他的脚底离盘在草丛中五颜六色的蛇只差一根拇指的距离。

“好险!”

和一条红蛇擦肩而过后,盛言楚大气不敢出,紧了紧手中的桐油灯,盛言楚咬牙切齿的发誓待会找到了盛小黑这个崽子后,他绝不轻饶!

正在脑海中思考着是克扣盛小黑的牛肉卷还是羊肉卷时,一道白白胖胖的东西从他眼前一跃而过,紧接着,一只又一只可可爱爱,或黑或白的小狗子跟着跑过去。

“盛小黑!”盛言楚气吼:“你个狗东西还不滚过来!”

听到熟悉的声音,盛小黑毛茸茸的耳朵瞬间高竖起来,随后猛地一刹车。

后边紧跟着小兽们哗啦啦像多骨牌一样往后停住脚,然后学着盛小黑,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气势汹汹走过来的盛言楚。

一下看到这么多胡人养得异兽狡,盛言楚嘴角抽了抽,怪不得盛小黑跑出小公寓这么久不回来,原来是遇到了同伴啊。

盛小黑巴掌大的时候就跟着他,那时候他一直将盛小黑当狗养,不怪他不识货,谁叫盛小黑长得像狗,就连叫声都似狗吠。

十几年来,盛小黑跟着他四处跑,见过形形色色的狗,就是没机会回胡人的阵营和同类的狡玩一玩,陡然看到盛小黑混在一对异兽狡里面,盛言楚胸中溢满的怒火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盛小黑在同类中找到了归属感,它比往常都要开心。

不用盛言楚再使唤,盛小黑撅着嘴,嘚吧嘚吧踏着四蹄飞快的跑到盛言楚身边,后边的小兽们闻风而起,纷纷往盛言楚跟前跑来。

该说不说,异兽狡的毛发摸上去软和的不行,平时撸盛小黑一只时,盛言楚就容易上瘾,何况现在面前有上百只。

有盛小黑在,盛言楚可以放心大胆的触碰其他小崽子。

这些小崽子应该是人类圈养的,都剪了耳。

之前在公寓里听到的男人吆喝声愈来愈近,盛言楚不敢在此地多做久留,舒服的薅了一群异兽狡的毛发后,盛言楚拉着盛小黑就想往小公寓里钻,谁料盛小黑对同伴们恋恋不舍,利齿咬着盛言楚的裤腿怎么拽都拽不动。

小兽们似乎察觉到盛言楚要分开他们,一个个龇着牙冲盛言楚咆哮,一只两只倒也罢了,近百条异兽狡齐鸣,以至于山林里栖居的聋鸟都吓得震飞翅膀。

“它们在那——”

柳持安急急往丛林一处跑,汉子们忙歇了吆喝,追随柳持安蹿进密林。

“别叫,别叫!”

盛言楚不敢贸然去捂小兽们的嘴,但可以捂盛小黑的,震耳发聩的狗吠声停下来时已经来不及了,就在小兽们闭上嘴后,盛言楚感受到不远处有东西踩在草地上带起的窸窸窣窣声。

“小黑,咱们走!”

盛言楚铆足了劲拽盛小黑进公寓,可只要他一拉,小兽们就扬头齐鸣,好似他是个恶人在拆散可怜的眷侣。

“首宗大人,是狡的声音!”

其中一个汉子惊喜出声。

“首宗?”柳持安来了?

盛言楚慌了下,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可小黑…

低头一看,盛言楚气得能变河豚,这狗崽子俨然没玩够,咬烂他的裤脚后,撒开脚丫蹦蹦跳跳的带着小兽们往北边钻去。

男人们欢愉的声音越来越近,盛言楚顾不上许多,他先离开此地再说。

进到小公寓没一会儿,柳持安带着汉子们来到盛言楚刚才站得地方。

小公寓内的盛言楚瘫坐在沙发生大喘气,出去走一遭衣服上沾满了冰露,空调暖起来后,结起的冰渣很快融化,雪水滴答滴答往下流。

盛言楚随手脱掉湿漉漉的衣裳,褪裤子时,盛言楚手摸着裤脚残缺的地方不由楞神。

-

而此时的丛林中,汉子们欢快地追上盛小黑,盛小黑倒不怕生,由着这群男人对着它叩拜。

柳持安没过去看盛小黑,而是默默蹲下身体从地上捡起被盛小黑咬破的裤脚布。

残缺的布匹柳持安认得,正是虞城的湘绣布帛。

这都不是紧要的,最重要是上边的缝纫手法。

柳持安如似珍宝般抚摸着布匹,在汉子们折返回来之前,柳持安慎重的将湿哒哒的布塞进袖袋。

天亮左右柳持安才回到营地,一进帐篷,柳持安迫不及待地脱下亵衣,光着膀子坐在床上,一手拿着陈旧的亵衣,一手握着盛言楚不小心留在山上的破布。

来来回回看了不下数十次后,柳持安惊愕失色。

“春娘做得衣裳怎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

程春娘从不给陌生男人做衣,便是柳持安,也是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候才有此待遇,在这个世上,除了程春娘两个兄弟,就只剩盛言楚这个儿子能穿上程春娘亲手做得衣裳。

“楚哥儿?”

几乎是一刹那,光着上半身的柳持安脚不点地地跑到盛言楚住得帐篷外。

手僵在半空没敲下去,寒风如竹鞭细密的往柳持安裸着的肌肤上笞打,冗长的安静后,柳持安悄无声息地回到住处。

豆灯下,柳持安一瞬不瞬地觑着小桌上的破布,以及光溜如玉的玻璃碎片。

柳持安离开后没多久,盛言楚才看到玩得一身狼藉的盛小黑蹿进窗户,锁死门窗,给盛小黑洗了个澡后,盛言楚方疲累地回到帐篷里沉沉睡去。

-

浴斋节持续了三天,盛言楚在山谷中玩了三天。

经由阿虎劝说后,盛言楚对柳持安的态度有了好转,不再直呼其名恶语相向,人前柳首宗,人后巴叔。

柳持安当然欢喜盛言楚对他亲昵,然而一想到昨夜捡到的破布,柳持安看盛言楚的眼神一下变得讳莫如深起来。

盛言楚不是没察觉到柳持安时而落在他身上的沉思眼神,可扭头问柳持安发什么呆时,柳持安又总是笑说没事。

就连周密都逮到柳持安好几次对着盛言楚的背影凝视,将盛言楚拉到树底,周密瞟了眼柳持安,问盛言楚:“柳兄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东家又跟他吵了吗?”

“我何时——”

说了一半,盛言楚话锋一转,狐疑地看着周密:“周掌柜怎么知道我跟巴叔拌嘴了?他跟您说得?”

周密尴尬地摸摸鼻子。

“他跟您说这些做什么?”盛言楚炸毛,“好在是您,若是别人知道我堂堂太府寺少卿大人和西北的首宗大吵特吵——”

脸颊拍得啪啪响:“我这脸还要不要了?”

周密憋着笑,忽而正经起来,喟叹道:“东家似乎只有在聊起柳兄时才像个孩子…”

“像个孩子?”盛言楚翻白眼:“我都是儿女双全的人咯,周掌柜这般描述我,莫非是觉得我行事无厘头,和孩子一样莽撞?”

周密摇头后又点头,目光越过盛言楚看向柳持安。

“在读书人看来,东家是他们效仿的状元榜样,在官家眼中,您是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于家人而言,您是孝顺儿子贴心丈夫慈爱父亲…”

笑了笑,周密收回视线,定眼睨着盛言楚:“但唯有在柳兄面前,您才会放松一切,柳兄说您跟他吵了一架,还骂他不是男人,呵,这种待遇旁人可享受不到。”

盛言楚一噎,周密这话说得,莫不是想挨他的骂才舒服?

瞥了眼站在那对着大山发呆的柳持安,再看看神叨叨的周密,盛言楚微微自叹,暗道夏天不才来临吗,怎么这两人倒开始悲春伤秋了。

-

和柳持安冰释前嫌后,最为开心的当属赫连长老。

打道回京前,赫连长老泪眼婆娑地拉着盛言楚的手:“盛大人真是咱们西北的福星,今年有您在,我们才能在浴斋节上看到白狡。”

“白狡?”盛言楚唔了下,是说盛小黑吗?

说起白狡,族人们津津乐道起来。

“那头白狡通身雪白,若不是山上雪化现出绿叶,咱们那晚未必能看到它。”

“还说呢,那么大的白狡我反正是头一年见。”

“嘿嘿,我摸了它一把。”一男人十分骄傲:“毛茸茸的,身上愣是一根杂毛都没找到,它那双大眼睛,褐色中透着星星蓝…”

没能上山的百姓们皆对男人投去羡慕的目光。

“爷,”阿虎瞄了瞄男人,挠头支吾:“我怎么听着那人是在说咱家小——”

盛言楚胳膊肘往阿虎肚子一踹,‘黑’字愣是窒在阿虎的喉咙里没出来。

觑见盛言楚隐晦的神情,阿虎惊得捂住嘴,暗搓搓的靠近盛言楚耳边:“真的是小黑么?”

盛言楚微笑,就在阿虎以为盛言楚会点头时,盛言楚破天荒的来了一句:“假的。”

“假的干嘛不让我说?”阿虎捂着肚子嘟囔。

盛言楚瞪眼看过去,阿虎倏而闭嘴。

主仆两人的打闹悉数落到了一旁打理马儿的柳持安眼中,紧了紧鞍鞯,柳持安冲盛言楚笑:“楚哥儿,你来试试这匹马?”

男儿郎都爱坐骑,盛言楚亦是。

柳持安拉来的马温驯,十分适合盛言楚这样的新手去骑。

借着柳持安的臂力,盛言楚轻松踩着马镫坐到马背,随着一声‘驾’,马儿驮着盛言楚欢腾地奔走向前。

回程时,盛言楚带着队伍绕过伽梨江,走陆路从奉河郡过,周密的冰片货就留在城中,拿了冰片后,一行人走出奉河郡,进到西北最外围的一个府地——嵊余府。

到达嵊余府时,时节已是五月尾,嵊余府一半贴着伽梨江,一半隐在荒漠中,进到城中休息时,盛言楚很明显感觉到夏日的热浪铺面而来。

在嵊余府停留了一晚后,盛言楚继续上路,快出嵊余府城门时,旁边小岔道处一顶轿子停了下来。

轿上的男人四五十岁,见到盛言楚骑马经过此地,男人忍不住探出头张望。

轿子边上守着的小厮立马凑上前:“爷,大热天的您这是有事吩咐?”

男人目光聚焦在队伍最前边的盛言楚身上,小厮垫着脚瞧了瞧,龇着牙笑:“那位是昨日进城的盛大人,知府大人亲自出城迎接的,好像是京城来的大官,才从西北过来,这会子大约是完了事回京述职去。”

“京城来得盛大人?”男人愈发低声:“我认得他,年初才吃过他孩子的周岁酒。”

小厮讶然,忽然隔壁轿子上下来一个妇人,此人正是钱金银,钱金银睨着盛言楚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扭头对轿窗前的男人呸道:“表哥眼巴巴的在这望着京城那个和离妇的儿子作甚?”

钱金银阴阳怪气地笑:“不是妾身埋怨,二公主拿您开玩笑呢,勾着咱们去京城,又要帮您升官,还要替您做媒?”

说着右手往左手上一搭,钱金银哼道:“结果呢?主母没了都是小事,您好不容易才到手的官位眨眼也没了,谁是罪魁祸首?您不说妾身也知道,就是刚才从这出去的那位盛大人!”

男人脸一黑,小厮吓得忙制止钱金银:“姨娘还是歇歇嘴吧。”

“还不回府!”

男人如今闲职在家,最见不得的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丢官的事。

得知盛言楚昨日进了嵊余府,男人就一直找机会想跟盛言楚见上一面,无奈寻不到由头。

三月初九那日在盛家时,男人远远的看了盛言楚一面,都说太府寺少卿的容貌俏娘,儿子这般俊朗,想来二公主介绍的那位程娘子容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可惜男人没能在盛家见上程娘子一面,其实容貌都无所谓,男人搀着的是程春娘手中的银钱,若程春娘能嫁给他,他不止多了一个少卿儿子,还能借着主母的由头让程春娘拿出一半嫁妆资补他的儿女。

一想到这门亲事泡汤,男人气得脸色涨紫,一腔怒火全撒到了妾室钱金银身上。

钱金银见男人好端端的对她发火,当即跺脚撒泼打滚谩骂男人喜新厌旧…

柳持安骑马走在队伍的后边检查马车上运往京城的货物,见小巷子中传来妇人尖锐的叫喊,柳持安驻足多看了几眼。

“您也不瞧瞧您有几斤几两!”

钱金银宛若泼妇,披头散发插着腰对着男人不屑地骂:“就您还想娶程宜人?我呸,二公主她没长眼,我的好表哥您也没长吗……”

“钱金银!”男人暴跳如雷,指着钱金银呵斥:“在这丢人现眼作甚,你再嚷嚷一句试试,信不信我立马休了你!”

一听要休自己,钱金银张张嘴,一时没了话语。

马背上的柳持安颇觉好笑,对着挤出人群仓促离开的男人嘁了声。

就这样的货色也敢娶春娘?做大梦去吧!

-

三天后,盛言楚的车队终于抵达京城。

六月天,蝉鸣声叫嚣,一行人热得嗓子眼疼。

柳持安此番来京,打着是西北使臣进京拜谢的名号,自是不容轻易的入住盛家,盛言楚便将柳持安等人安置在驿站的小院里。

回盛家洗漱一番后,盛言楚急匆匆去看了眼孩子,见乳母怀中只抱了女儿锦姐儿,盛言楚楞了下。

“绥哥儿呢?”

乳母正在哄锦姐儿睡午觉,闻言忙道:“爷没听老夫人说么?哥儿在您去了西北后就抱去了隔壁卫大人府中。”

抱卫府去了?

盛眼楚哑然。

“少夫人呢?”盛言楚进来有一会儿了依然没见到妻子。

“少夫人天天这会子都要去卫府看哥儿,还没回来呢。”

盛言楚心中了然,亲了亲睡梦中女儿的小脸蛋,盛言楚叹了口气,交代乳母看好锦姐儿后,盛言楚捱着烈日来到驿站。

柳持安早已换上中州朝廷的服饰,在盛言楚的带领下,柳持安揣着从西北带来的物产去皇宫面见宝乾帝。

得知盛言楚从西北归来,宝乾帝欢喜不已,对西北,宝乾帝其实一直含有愧疚,那是老皇帝利用卑鄙手段夺取来的。

如此同时,宝乾帝对西北亦有一份忌惮。

西北胡人骁勇,是马背上的民族,这样的种群若不是诚心实意的归顺中州,岂不是隐患?

先礼后兵,宝乾帝愿意给西北机会。

西北若是驯服不了的野狼,宝乾帝到时候再亮出锋利的爪牙不迟。

所以当游公公说盛言楚还带了西北使臣进京时,宝乾帝抚掌大笑,当即命宫婢摆桌设宴给柳持安接风洗尘。

皇帝突然设宴,此事很快传到百官耳中。

柳持安送上的东西是一种清咳的良药,比当初宝乾帝命人千里迢迢去玉山寻到的还要好,才嗅了两口,宝乾帝就觉嗓子眼清润了许多。

“快给柳卿斟酒——”

宝乾帝喜出望外,面对柳持安敬酒时,宝乾帝笑逐颜开的多喝了两盅。

底下临时被喊来做陪客的六部尚书之一的卫敬举杯冲义子摇了摇,一饮而尽后,卫敬又接着端起酒杯向远道而来的柳持安走去。

这两人不是头一次见面,然而今日,卫敬笑笑,没有当众拆穿柳持安的真正身份。

宫宴直到月上梢头才散。

柳持安灌得酩酊大醉,盛言楚也装了一肚子的酒,在太监的搀扶下,柳持安跌跌撞撞地坐上马车。

驿站离皇宫很远,游公公唯恐这位令宝乾帝高兴的使臣大人醉酒后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便上前敲敲盛言楚的车轿。

“游公公?”盛言楚对这个常年呆在宝乾帝身边的狗腿子没什么好印象,但凡游公公找他,都不会有好事。

游公公尖着嗓子笑:“奴想麻烦大人一桩事。”

瞧,让他说中了吧?

盛言楚吐出一口酒气,从牙齿里挤出几个字:“公公请说。”

游公公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指着柳持安的轿子。

“柳首宗不远万里从西北过来,咱不能怠慢了他不是?只皇宫有不留客的祖制在,不然老奴定要腆着脸求皇上辟个宫院让柳首宗住下。”

酒劲上头,盛言楚头胀得难受,闻言头歪在轿子里半眯着眼哼哼,眼下他实在没力气和游公公说话了。

游公公见盛言楚醉得厉害,暗想盛言楚不会推辞,便直接越过盛言楚的同意,颠着小碎步挪到柳持安的轿子前。

“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待会抬着轿子甭往驿站去了。”

几个小厮忙问:“不去驿站去哪?”

游公公笑:“跟着盛大人的官轿走就是,就说是宫里的意思,等明儿柳首宗酒醒了,再送柳首宗去驿站不迟。”

小厮们应声而去,马车上的卫敬见柳持安的轿子跟在盛言楚的轿子后边,一时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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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好几个月没见到儿子,程春娘自是想念的很,得知儿子从西北回来,程春娘赶忙从卫家出来,谁料不巧,盛言楚扭头进了宫。

等啊等啊,终于等到儿子从宫里出来了。

“哎哟。”程春娘扇扇鼻子,蹙眉抱怨:“这是喝了多少酒?怎么醉成这样!”

送盛言楚回来的宫侍赔着笑脸:“今晚西北有使臣进宫,官家高兴,就拉着盛大人多喝了几杯。”

一听是宝乾帝劝得酒,程春娘堵在喉咙的话一下没了。

喊阿虎过来背醉醺醺的盛言楚进屋,正准备送宫侍走时,又一抬轿子落到了盛家大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