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大师,你还有一件事没告诉我呢。”

安化侍喃喃一嘴,可空海见他这种状态,一时间也不晓得这第二件事该不该说了。

“但说无妨,一切不过是世态炎凉罢了。”

安化侍倒是颇为洒脱,当然现在这种洒脱完全是装出来的,只是眼下已经不差这一件坏事,早说晚说都得说。

空海思前想后还是没敢开口,他取出一只卷轴,将要说的话写在其中交给安化侍。

“安施主,等我走后你再看吧。”

“好,你此去何方?”

“西泽大荒,无欲秋山金禅寺。”

“去做什么?”

“自然是振兴佛门大业,于乱世中传播信众聚敛佛修重建佛宗,眼下季常侍已经死了,游穆扬消失在茫茫瀚海,重建佛宗的担子只能小僧一人肩扛。”

“一人肩扛一门复兴之事着实不易,你确定你扛得动吗?”

“扛不动也得抗,这是我必须要走的路,我自修行伊始便发下宏愿,此生要为佛门基业开杨枝净水,洒下三千甘露化作三千红莲,这也是我为何斩灭心缘辜负白姑娘的根本原因,我已经负了她,就不能白白拿着白塔舍利子。”

“那你自己的事情呢,终日奔波操劳,你可能此生都成仙无望,要知道你现在有了白塔舍利,继续往前修行,前途将不可限量,若是被宗门俗事拖累劳心,恐怕会离佛祖境界越来越远。”

安化侍向来都是自私自利的人,过往的他是狭隘的自私自利,现在的他虽有苍生情怀,可还是不愿看到自己的道友白白葬送大好前程。

空海明白安化侍的意思,只不过他现在态度决绝,决绝中又有着难以言喻的伟大。

“不成仙又如何呢,不成佛祖又能怎么样?我既然发下宏愿,那便只能按照宏愿发心行路,至于结果我还真没多想,佛家讲求一切随缘,把该做的事情都做了,剩下的就等待机缘造化便是,若我真能在有生之年一手重建佛门辉煌,此等功绩完全可与那重开鬼道的嫪毐媲美,这才是我该追寻的大功德,我心意已决,安施主也无需再劝,反倒是我要劝安施主一句,不管你在卷轴里看到了什么,请尽量做到洒脱释然,毕竟过往一切皆成空,平白无故拖累了自身,那不是什么高明之举。”

说完这番话,空海缓缓腾空直接离去,不再看安化侍一眼。

安化侍望着他的背影,那抹袈裟在风中摇曳猎猎,倒还真有几分济世度人的慈悲大世范儿。

捏捏手里的卷轴,安化侍回到舒荷老宅门槛前坐下,他将刚刚和空海的谈话又回想一遍,等到呼吸喘匀情绪平缓后,这才慢慢打开了卷轴。

卷轴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安化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他全部读完后,还是忍不住浑身抖动如筛子。

那几句话,是这么写的——

长鱼宁被刺杀身亡,秦广川解除封刀重入江湖,掀起腥风血雨。

刺杀者查出乃侍天门人,秦广川杀上侍天门,目前正在西梁龙熹山。

“阿宁......侍天门......到底是为什么......”

安化侍的牙关噼啪作响,不过他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再乱砸东西。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安化侍不再抖了,他就这么静静坐在门槛上,望着黑夜缓缓退散,望着朝阳逐渐升起。

日升日落,足足数十天,他都没有动过。

直到他饿得受不了了,他才起身进屋吃了一些干粮,随后收拾了一些行囊细软,装在一个布包里抗在肩头,回到门槛外头,第一次锁上了舒荷老宅的大门。

不晓得时隔多少年岁,也不晓得今日是何年何月。

脱离凡尘又重入凡尘的安化侍,在这个看起来稀松平常的凌晨,离开了宣德郎胡同,又在晌午时分走出了南淮城西城门。

一路往西北大路行去。

安化侍再次走入江湖。

他的方向很明确,一路上也打听到了龙熹山的方位,不管从哪边看,长鱼宁的死他都不能坐视不管。

一路上他走得还算迅速,他换上了一直没舍得穿的新衣裳,虽说是新衣,可张裁缝给他做出来也放了那么多年,穿起来已经有不少霉斑,不过总比之前的乞丐装要好上太多了。

张红缨临走前给他留了一些银子,安化侍用银钱买了一匹马,又去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托搓背师傅给他剪了头发整了发簪,满脸密密麻麻的络腮胡须也尽数剃光,一时间当年那个英姿勃发的少年仿若又回来了,只不过白发依旧是白发,安化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间也有许多陌生感。

穿戴齐整的安化侍继续上路,走之前他拿了几缕碎发捻在手心,竟发现原本纯白无瑕的发丝,不知何时竟生出丝丝缕缕灰黑色,安化侍见状心有所感,微微一笑没多说什么,出了门起身上马,一路朝西北继续飞驰。

此去龙熹山何其遥远,安化侍也粗布估算了一下,若是当真用马来跑,估计至少也得将近十五年能赶到,他也曾想过去求助侍天门,可每次掏出那信物又收了回去,就这般几度踟躇后还是选择骑马奔袭,总算在一年半后活活将马匹累死了。

安化侍将马好生安葬,随后抱着三清古经继续上路。

一路上他都在看书,那三清古经已经被他翻卷得近乎崩碎,就这么又走了将近一年,三清古经彻底化为齑粉,安化侍也早已将完整的三清古经心法烂熟于心。

安化侍对自身倒是没报什么期望,只不过眼下姜大侠和灵虚子前辈已死,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拥有完整的三清古经,安化侍不想让这部古经断绝传承,这次他前往侍天门,除了要将长鱼宁一事问个明白究竟,再有便是要将三清古经和藏海魔经重新誊写出来交给安苾鸢,如此一来侍天门将会是普天之下唯一集合两部古经的顶尖门派。只不过说起来颇为戏谑,作为同时修炼了两大古经的安化侍,此刻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凡俗之人。

又过了一年,惊蛰,南靖北戎交界界山某处驿站内,安化侍于此地歇脚。

“掌柜的,一壶酒,熟牛肉。”

经过了这两年长途跋涉,安化侍已经重新融入了凡人江湖,此刻的他虽说不能使用真气,可一身江湖武艺还算扎实牢靠,渐渐也在南靖北疆一代打出了一点名头。

当然,安化侍并未忘记正经事,这一路上他助人押镖,不过是为了赚取路费银钱,这几年他还是一个人过,冷冷清清也没再见过修行旧人,不过今日倒是颇为例外,因为在他吃下第三片熟牛肉后,他的面前坐下了两位姑娘。

此二人很明显不是一路来的,甚至说她们互相之间还抱有一丝敌意,不过她们还是一同坐在了同一张桌子上,因为她们都是为了对面的男人而来。

“真的是你。”

安化侍左侧的姑娘率先开口,她一袭白衣,看起来生人勿进。

“百里姑娘,好久不见。”

安化侍笑着跟她打招呼,随后也将笑容带到了她左侧。

“赵姑娘。你也别来无恙。”

说起面前这两位红颜来客,安化侍倒还真的许久未曾得见了,百里南瑾和赵婧司,这两个颇有宿怨之人,没成想今日竟汇集于此,还偏偏遇着了他。

“真的是巧了,安太傅你竟然还记得自己是南靖人,这些年从未见你回过南平京。”

说这话的是赵婧司,当初的国战已经过去这么多年,赵婧司看来也从陆潜之死中走出来了,只不过今日见了安化侍这位旧人,她很显然又想起那位云纹古剑少年,一时间言语里也微微带些火气。

“一言难尽,我这些年一直隐居南靖,期间也去过一次南平京,只不过连大道登仙阁的门都没进去,算了不提这些了,赵姑娘,南靖皇室现在可还安好?”

“什么皇室不皇室的,早已改朝换代几多轮回了,现在的南靖皇室姓祝。”

赵婧司说得十分随意,安化侍倒是颇为讶异,他能猜到这祝姓定然和南靖祝家有关,只是万万没想到开辟南靖的赵氏皇族,到最终还是被南靖四大家族所取代了,当然安化侍更没想到会是祝家,毕竟叶家和澹台家才是鼎盛门阀,当然这些事他也完全不关心,毕竟朝代兴衍对他来说早已不算大事。

“那你们今日这是......偶遇?”

安化侍指了指她们,百里南瑾见状摇了摇头。

“却不是的,赵姑娘已经彻底离开南靖朝堂纷争,我也晋入剑宗十大太上长老,我们相约每十年会面切磋一次,如今应该是第十三次了。”

“已经一百三十年了吗,时光过得好快。”

安化侍闻言不胜唏嘘,看来光阴流转的确会改变很多人心,这两位曾经势不两立的女中豪杰,此刻竟成了惺惺相惜又关系特殊的羁绊挚友,不过这种结局对她们来说应当是极好的,若是陆潜在天有灵的话,定然也是希望看到赵婧司安宁平和。

“不说我们了,你到底怎么回事,在北绝之渊出了那么大风头后,为何一消失就消失了这么多年,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惨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