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分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少时间。

戚宝山是很顽固的,一个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赫赫有名的人物,他也有他不愿放弃的脸面和尊严,他有他想要固守的城池和王国,那些畏首畏尾的鼠雀之辈也混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片地方是属于他的多年的心血,其中也包括小刀,甚至他最重要的心血就是小刀。

戚宝山突然另起话题:“小刀,今天还是你跟我走吧。”

严小刀诧异:“四面被围,警方内部已下达通缉令,薛队长就堵在码头上,您走哪去?”

戚宝山缓缓道:“小刀,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咱家的财产,这几年都分批转移到外面。鲍正威那老家伙和薛队长想要的口供和材料,我也都交给他们了,这就够了。”

严小刀不甚理解。

戚宝山眼底射出直入人心的光芒:“小刀,只要你愿意,咱们父子俩现在就可以远走高飞!将来到了其它地方,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另立门户重整旗鼓,你我联手无往不利,不会再有旁人掣肘,也不必再受那些腌臜窝囊气!我不会坐牢,你也不会坐牢,儿啊,你跟我走。”

严小刀:“……”

戚爷流露出的一番筹谋,就像缓缓铺开了一张大网,这时终于张网露出真实的面目意图,从天而降压上严小刀的头顶,将他罩在网中!

严小刀今天万万没有想到,戚爷这些日子里宁静潇洒、淡泊明志,每天好像就是在家观棋遛鸟,偶尔出门听剧唱戏,一切纷扰拂袖关在门外,原来早在暗中悄悄下手为自己铺就一条后路。

严小刀没有犹豫,摇头:“干爹,我不会走。”

戚宝山早就猜到这个答案,遗憾地阖上眼皮:“你说不走,还来得及吗。”

严小刀愕然吃惊,这时转过视线向舷舱的小窗口望去,岸边景物动起来了!

涡轮振动和轰鸣的动静确凿无疑,船开了,并且已经离岸,缓缓滑向深黑色的水域,进入一片幽深没有尽头的蓝色洋面。

严小刀感到难以置信,转身就往舱口跑去。

戚宝山从座椅上一跃而起,大步踩着长桌掠向严小刀,一脚踹向面门。

这一脚并不是真要踹到人,也知道小刀一定能躲得开,戚宝山是一脚拦住了小刀的去路,将他堵回会议室。

“干爹你……”严小刀被迫步步后退,耳畔风声鹤唳,脚下的地板振动。戚宝山以拳脚拦住他的路,而脚下的晃动分明告诉他,轮船离岸边越来越远了,他们已经在海上。

“老家船上见”。

他万没想到他干爹是用这句话诳他上船,想要逼迫他一起逃亡。

二人一齐跃上了长椭圆桌,四目相对,眉心眼底都燃着怒意,都想要抓住对方、摇醒对方,平生头一次剑拔弩张无法妥协。父子之间的裂痕,早在“云端号”游轮的一段旅程过后,就已初见端倪,这裂痕在看不见的地方磨损、撕咬,最终裂隙渐深,眼前的岔路泾渭分明,已经把两人彻底隔开在鸿沟的两侧。

戚宝山声音嘶哑:“小刀,我想把那些财产和钱都留给你,你假若不跟我走,我就真是孤家寡人啊,你做人也太狠了小刀!”

严小刀后心微微颤抖,眼底光芒破碎:“您今天走不了,放弃吧。”

戚宝山昂首傲然地说:“你可以弃我而去,我绝不缴械投降。”

严小刀痛楚地闭上眼,仰天叹息。

他再次睁眼时,将衬衫从肩膀褪掉甩在地上,露出里面的黑色紧身背心和精健上身。

……

凌河和毛致秀同时发现,监控屏幕上的红点移动了,移动缓慢,但方向诡异,竟然向着港湾更深的水域滑下去了?

凌河下车,一步迈上车头登高远眺,发出低呼:“船开了。”

他确实大意了,他没有料到戚宝山在四面追兵尾随之下竟还准备负隅顽抗,往海面方向跑路。他还是轻看了老狐狸,以为城府深厚的狐狸能变成纯良无害的兔子。

凌河迅速拨通电话:“薛队我知道您也在码头,戚宝山劫持了小刀,就在3号码头19号泊位开出去的那艘货轮上,他可能走水路离境,您赶快拦截。”

“他在19号码头你知道你忒么早不说!”薛队长听起来喘息正盛,话音不善,已经把几个码头艰难排查了一遍,就快要查到关键位置。

凌河讲电话时,脸上原本镇定的情绪缓缓凝滞,彷徨。他赖以生存的鸟语花香之地仿佛突然远离了他这座孤岛,撇下他扬帆远去,四周寒冷的冰层聚拢上来包围了他……有个念头蓦然击中他的脑海,小刀终究还是可能跟干爹离开的,毕竟十几年的父子情谊。

凌河头顶伤口突然爆出尖锐的疼痛。没人撕扯他那块受伤的头皮,伤口却迸裂再次出血。这是他救小刀受的伤。

戚宝山会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他根本不在乎。

但小刀是他的,他珍惜在乎。

小刀若敢弃他而去,他把这爷俩都撕了。

港口局势瞬息万变,为了严防死守两月前5号码头发生的爆炸惨案再度重演,警方在这一刻拉响警笛,码头暂时封闭戒严,其余船只全部留在港内,不准出海。

许多条快艇跃入水中,像一条条大白鲨,在洋面上露出富有攻击性的背鳍,在翻滚的浪花之间划出一道一道壮观的水线。这些游弋的水线指引出目标方向,一齐向出海的轮船方向追击而去!

大部分快艇都拉响了警笛,呼啸声彼此接力,传遍辽阔的海面,这是薛队长调遣的港口巡逻艇。

只有一条快艇,是未经批报自带干粮加入战阵,没有拉警笛,在锣鼓喧天似的海面上反而更加显眼。亲自驾船的人迎风站在船头,黑色长发在风中跃动张扬。

……

第一百章 怒海波涛

戚宝山还是老了, 严小刀不忍心下杀招。

倘若时光倒流到十年前, 动手相搏的强弱形势就完全不同,但现在严小刀是当打之年, 他干爹毕竟还是老去了, 胜负是昭然分明的。

养个儿子为了什么, 为了有一天自己老弱病残威风不在的时候,这儿子就反了, 调转刀锋将自己踩在脚底下吗?换作是谁, 心理都难于承受,说是恩重如山, 情谊原来不过纸薄!严小刀也打不下手, 不愿纠缠, 方才还一闪而过想要制服戚宝山去向薛谦自首的念头,瞬间自己被自己击垮。

他有什么资格逼迫干爹自首?

每个人的一生,就是自己一路做出无数个选择,最终拼凑剪辑成自身的宿命。

严小刀没有拔刀, 一掌掀开对方, 今日只求脱身, 率先冲出舱房跑上甲板。

船已经开出相当一段距离,码头和海滩上的景物看起来就像一排幼稚的积木玩偶,形状低矮模糊,影影绰绰。

严小刀都没机会下到舱底去制止操纵发动机的工人。甲板在浪尖上不停地晃动颠簸,行船很急,他与戚爷终于再次站在船头, 对峙而立。

命运对待他们二人,开了一个令人唏嘘嗟叹的玩笑,就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将他们引入彀中,跳进这个无法破解的局。数月之前,戚宝山派遣严小刀去“云端号”上钓鱼,一定不会想到,短短几个月之后的今天,自己会成为海面上被四面围捕的一条大鱼。而十五年前戚宝山衣锦还乡。往煤山上豪掷五十万现金时,也一定想不到今日他父子之间有此一战。两人之间划开一道立场分明的楚河汉界,谁都不准备妥协。

围追堵截的白鲨船队不断接近轮船。

严小刀咬住下唇,无从选择,猛地伸掌扑向戚爷,试图徒手抓捕!

戚宝山掏枪指向他:“别动。”

严小刀在枪口下刹住脚步,面目凝重。

戚宝山警告:“小刀,往后退,不要过来。”

严小刀轻声道:“干爹,你会对我开枪吗?”

戚宝山惨淡一笑,反问:“如果是你现在拿枪指着我,你会开枪吗?”

严小刀摇头:“我下不去手。”

“我也下不去手……虽然今天是你背叛我。”戚宝山哑声说,“我养你这么多年,我舍得吗?荣华富贵你不要,远走高飞你不愿意,父子情你说抛就抛掉了,你偏偏就要把我逼到绝路!你最终还是选择了他!!”

……

许多细腻复杂的感情,这些年已经说不清楚,早已超脱于那些心猿意马的闲来撩拨,超脱出粗俗浅薄的肉体之欲,这更像是某种深刻的情感依赖和占有欲望。

或许每个人内心深处,都藏着一座孤岛,都体味着百年孤独,轻易不愿剖开示人,在寒冷的冰河上漂流着。每个人都渴望能够找到一处依附的陆地,一处寄生的巢,都孤注一掷近乎疯狂地不愿撒开自己手心里掌握的感情和财富……对峙、撕裂和分离的这一刻,注定痛苦煎熬。

有时索求不多,两碗手擀的打卤面,几碟下酒小菜。

或者再来一次头冲脚、脚冲头的同床共枕。

然而,这些在凌公子出现之后都已成为奢望,不会再来。凌河的分量对于他们脆薄的父子关系,就是摧毁性的彻底碾压。

只是今天,严小刀感到自己才是被无情地推拒开来、离岸边越来越远的孤岛,内心突然起了一阵风,泛起一片孤寒的涟漪,失去了很多他珍视的东西。他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那时他衣衫褴褛地站在村口,他身后是烧成焦灰的房屋废墟,山上的坟头飘着白幡,孤魂野鬼的嚎啕在耳边回荡,煤山上那些残暴狰狞的面目撕嚼着他的血肉。他所亲历的人间种种,带着血色溅射在他眼前的甲板上!

他从来不愿向旁人表达这些,这二十多年来孤儿的人生,身边能称得上亲人的,原本就没有两三个。

难道得到某种情谊的同时,一定要同时失去另一些情谊?

二者竟不能共存,这一刻撕心裂肺。

严小刀眼里聚集水光:“对不起干爹,我喜欢他,我一定会选择他,我绝不会离开他。”

戚爷以枪口所指,没有再说话。

严小刀自知今天大事未成,徒留一生遗憾,心里太难受了,但戚宝山这一次瞒天过海釜底抽薪将他逼入死角,让他失望和心灰意冷。

严小刀抬手遥指码头方向:“干爹,咱爷俩的老家都在那里,您要是能想通了,赶紧回家吧。”

他随后深深看一眼对方:“儿子不孝,今天向您告个别。我从这里跳下去,您就当我往自己身上戳了三刀六洞,从此各走各路,干爹您多保重。”

这话其实是意料之中,但说出口时严小刀胸口大恸,而戚宝山满目震惊。

严小刀最后一眼看到戚宝山枪口发抖,终究没有对他开枪。他转身也没有犹豫,翻越船舷栏杆,纵身投入滚滚波涛之中。

跳下去就是万丈波涛,跳下去就是恩断义绝。

严小刀投海,瞬间彻底被高涨的风浪吞没,身影从海面骤然消失,只留下一丛白色的泡沫。

所有人大惊,一大半数目的舰艇赶忙调转方向,向投海地点疯狂驶来,却眼睁睁瞧着那一丛泡沫也在视野里消失了,甚至找不到严小刀具体是在哪里坠海的。

凌河驾驶的快艇在风口浪尖上猛地一颠,整个艇身几乎要掀翻到海里,失控一样斜着冲去,把坐在后面的毛姑娘吓得大叫,“祖宗您会不会开船啦!”

凌河的情绪同样失控。他好像见过这样的场面,小刀坠海。

不对,是坠河,而且就是他亲自下了狠手,将小刀的车子撞下观海大桥。

在他脑补的那一番景象中,小刀连人带车就是这样坠落河道,被激流吞没。他今天终于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才领会到这一瞬间尖锐而钻心的恐惧。海面波涛汹涌,像一头饥饿的巨怪张开青黑色的大嘴,喷射着泡沫,吞噬这纸片一样轻薄的身影太容易了。

约莫一分半钟之后,与那丛覆灭的白色泡沫有相当一段距离的地方,突然冒出一点黑影,活像从海底跃出来的,破浪而出!

墨点逐渐化作一个强健有力的身影,在海面现身之后还喘了一会儿,歇息片刻,环顾四周开动人脑gps找准方向,然后才开始不疾不徐地往海岸线方向划水。

凌河调转快艇的行进方向,在水面上划出弧线形的迂回的轨迹,追逐那个黑影。

他又不敢靠得太近了,怕伤到人。马达机械的轰鸣声与水声唤起回忆,惊心动魄的景象涌上眼膜。临湾码头的海面上曾经有一辆摩托艇被子弹射中,在漆黑冰冷的雨夜里爆炸,变成一团火球……

“小刀!”

“小刀!!!……”

他站在快艇上艰难地掌握方向和平衡,严小刀就在他眼前大约几十米了,他下意识伸出手……

快艇乘风逐浪,在浪尖上仿佛性情顽劣地一颤,凌先生弯腰时臀部随着海浪的节奏往前跃动,竟然大头朝下被颠出船舷,“噗”一声拍进水里。

毛姑娘一只猫爪子伸出去就没抓住,“嗷”得大叫一声,作为一只悲催的“旱地猫”,赶忙丢下一只救生圈。

严小刀是目睹凌河掉下船的。

此时如果能甩嘴开骂,他一定会骂街,凌河你这么蠢你为什么要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