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这个凌晨, 天刚蒙蒙亮, 大半个城市还在睡梦中,燕城的另一拨人也坐不住了。

简铭勋被捕的小道消息传到梁通耳朵里, 梁董事长就已知在劫难逃, 开始筹备后路。

真正压垮梁通的最后一根稻草, 是卢易伦对警方的彻底坦白交待。鲍局这边儿迅速就给梁董事长递去一张劝降的照片。

照片里,卢易伦坐在临湾警局的局长办公室内, 面对陆昊诚警官的照片抚脸痛哭。

梁通的心理防线彻底垮了。

陆警官当初踏入锦绣皇庭探路, 绝不是“误入”,不是碰巧误闯房间目睹了某些极端场面, 一定是有人联系过他, 私下告密举证, 提供了线索暗示陆警官去查案。

而且,以锦绣皇城内部的复杂构造和严密安保,陆昊诚穿便衣混了进去,还能进入根本不对外开放的vip房间, 一定是有内奸为他事先提供了路线图和出入电梯的磁卡。

卢易伦就是当天在那个房间里出现的人物之一。

他们当天, 是在房间里玩儿一种被称作“五美拜寿”的性爱游戏, 就是古耀庭之前在贝嘉鸿面前提及的,一个词汇足以让贝嘉鸿惊惧变色浑身发抖。

卢易伦闭上眼,眼皮覆盖的黑幕下就是那些丑陋羞耻的场面。他是不愿意的,他自始至终都是被迫的。然而,少年时就掉进万劫不复的魔窟,他就是樊笼中一只郁郁寡欢的金丝雀, 已经没有展翅逃生的希望。

所谓“五美拜寿”,当然是需要五名英俊漂亮的男人,作为游戏中受宠的宝贝儿。

古耀庭不过就是旁观者,横翘着二郎腿指点着房间里的美人:“卢一哥‘口活儿’最利索,应当做头牌!”……

这就是陆昊诚闯进房门看到的一幕。

这就是陆警官必须死的原因。

卢易伦在鲍局长面前痛哭流涕,三年来沉重的精神压力与负疚感终于宣泄出来,说:“是我害死了陆警官……”

这一变故,在魔窟内部造成一段时间的震惊和混乱,魔头和小鬼们都惊出一身冷汗。以至于这些人在仓促之间决定痛下杀招,就在事发三天之内,趁着陆警官没有机会搜集整理更多证据报告上峰,就干脆把人绑架杀害。

事后,古耀庭捏着一张陆昊诚身中二十二枪倒在血泊中的照片,逼迫当日在场的鱼儿们一一指认:究竟谁认识陆警官?谁是暗通警方的告密者?

当然不会有人承认这件事,承认了会比陆警官死得更惨。

卢易伦不敢站出来公开指证凶手,直到最终审判来临的光明前夜。

梁董事长安排了几名亲信,保护梁少爷在凌晨时分出境跑路。

梁有晖完全没有涉案,在警察那里没有案底,清清白白的,随时可以远走高飞。然而事到临头,梁通只担心背后人物不会轻易放过他全家老小。

都说“树倒猢狲散”,眼前大树都还没倒,猢狲能散得了吗?猢狲们即便想要四散而去一走了之,树枝子也要缠着他们不放!

梁家别墅内桌椅柜橱一片狼藉,气氛混乱仓促,梁通临别时叮嘱他宝贝儿子:“你给我听着,现在直奔机场,护照机票都给你准备好了,立刻就走,先去新加坡!”

梁有晖呆怔地望着他父亲:“爸爸您呢?”

梁通敷衍道:“我随后就走,你在那边等我。”

梁有晖眼里洇出湿漉漉的东西:“爸您肯定会来吗?我一个人儿都不知道怎么办……”

梁董事长阴云之下愠怒突然爆发:“你以后真就必须一个人混的时候,你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你就上大街上要饭去了吗?!……那你就要饭去吧!推辆板车你上大街卖菜去也能活!!”

一顿疾风骤雨抽得梁大少抬不起头来,脾气阴郁凶戾的梁董事长就是这样把儿子吓成畏惧长大的幼稚青年。

梁有晖低声说:“我明白了,我自己想办法。我……”

他心里所谓的“自己想办法”,就是去找他信任的人求助帮忙。

“你想什么办法?”梁通立刻就警觉了,“你不准去找薛谦!他是警察他会要你老子的命!”

梁有晖垂头不言语。

梁通身着一身黑衣,在客厅里大步走了几个回合,指着梁有晖厉声道:“混账东西,你是打算替我自首吗?……你怎么不去认薛谦当你爸?!”

梁董事长虽然痛骂儿子,事到临头仍然要保住梁有晖,这毕竟是他的独子兼继承人,他在海外还藏匿了部分财富和房产。

祸害别人家儿子的时候心冷手黑,如今轮到自家儿子,血肉相连,原来他也知道疼了。

梁董事长将一切提前安排妥当,特意叮嘱梁有晖:“手机关机,路上不准开机,坚决不准给我打电话,出境之后才能联系,明白了吗?”

梁有晖被几名保镖塞进车子,一路直奔燕城机场。

才开出不远,梁有晖撩开他的大双眼皮,提溜溜地瞅着身边两名保镖,吭气说:“我憋尿了,我要上厕所。”

黑衣保镖对付这位少爷早有准备,从座位底下拎出一只大号尿壶。

梁有晖一看就炸毛了:“我、我、我用尿壶尿不出来!”

黑衣保镖说:“我们还准备了塑料排泄袋。”

梁有晖说:“我快要尿裤子了,快、停、车!”

车子被迫停在路边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门口,让梁少进去解手。梁有晖心心念念都不想离开,他当然不是要尿裤子。他躲在厕所隔间内,开机拨通了薛队长的电话。

梁有晖说:“哥,我要走了。”

梁少此时心里想的是,咱俩说好了你要跟我在一起呢,可是我现在要被迫离开。

薛谦在电话里劈头盖脸问道:“你要走哪去?”

梁有晖坦白道:“我爸让我立刻飞新加坡,现在就去机场。他不让我跟你联系,还不让我开机打电话,可我还是想告诉你。”

经验丰富的薛谦立刻也警觉了:“你爸不让你打电话,你还敢开机给我打电话?!”

梁有晖小声哼唧:“……他就是拦着不想让咱俩好。”

“白痴!”薛谦脱口骂道,“你爸是保着你的小命怕你让人给灭了!他毕竟是你亲爹,他专门害别人又不会害你!”

薛谦此时就站在临湾5号码头警戒包围圈中,头顶笼罩的是海湾上空的晨曦,周身带着湿润雾气。一夜未眠,他眼底布满血丝,下眼圈发黑,指挥车的车窗外面一地烟头。

薛谦讲话一向很冲,脑筋还是好使的,梁董事长这时急不可耐地送儿子出国,就是自知兜不住事了在劫难逃,在覆灭的前夕准备撒丫子跑路。梁通一定预感有人要对他们父子不利,梁有晖这小白痴,岂不就是砧板上一块肥肉等待被人宰割?

“有晖你现在在哪?”薛谦问。

“就在高速口上一个便利店,我还没上机场高速呢。”梁有晖回答。

“如果有人想要捉你,你现在已经被定位和监听了。既然已经这样,你现在立即上车,不要上机场高速,你现在立刻走燕津高速的入口,你到我这里来!”薛谦判断形势,梁有晖所在位置正好靠近燕津交界,总之离得不远,还有逃脱的希望。

“上了高速路你就全速往省界的方向开,不要拖延不要回头,明白吗!我在省界这边等你!!”薛谦大声叮嘱。

梁有晖这一路也如惊弓之鸟,吓飞了魂一般,车辆疯狂地往燕津省界方向狂奔。

他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人追捕他,他无法确定。他也没胆量慢悠悠停下车来,找后面某几辆看起来贼头贼脑的黑车攀谈并互致问候,问问对方是谁派来的。

或许就是专案组的人马,或许是背后更严酷的势力。总之,梁少爷一路马不停蹄头也不回地狂奔,车辆在高速路上绕着八字呼啸,眼瞧着距离省界收费站的牌楼式建筑物越来越近。

有些事想起来很可笑,前些日子薛队长就是走这条高速公路,百里追击通缉犯郭兆斌。

今天,梁有晖还是走这条高速公路,逃避后方的抓捕。方向恰好相反,但目标都是越过省界投入心目中这块“安全岛”的怀抱。

前方收费站的金色大字招牌在阳光下反光,十分刺眼,让梁有晖感到眼球刺痛而湿润,然后发觉,是他自己紧张激动得快哭了。

亲爹都靠不住了,他却觉着还是有一个人靠得住的。

收费站之后就是当地交警的车辆,雄赳赳地一字排开,看起来恭候多时了。

梁有晖在车内胆战心惊,心存疑虑以为下一秒就要被拎出车厢拘捕。那些警帽拿出照片仔细辨认过后,默不吭声也不说废话,一挥手将他放行了。

梁有晖就这样侥幸逃过省界,回头望向身后,确实有两辆黑车被阻截拦住了……

梁大少爷捂住脸,心有余悸,狠命地揉揉自己的脸,再揉揉眼睛。

他这时重新拨通电话:“哥,我过来了,我去哪找你啊?”

薛警官干脆利落地回答他几个字:“抬头,前边。”

梁有晖猛地抬头,打开车窗,拼命往前方寻觅,眼球被阳光灼痛。

路边的旷野中停着一辆警牌越野车,披着古铜色皮肤的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旷野里,因为强烈的逆光而看不清脸孔表情,整个人的身形被刺目的阳光勾勒成纯黑色剪影。

那一刻,就是天神下凡。

……

薛队长从一线指挥官鲍局长那里请了三小时的假,从5号码头抓捕现场溜出来的。他确实担心梁有晖出事。

梁有晖跳下车,吸溜着鼻涕热泪盈眶扑上去准备来一个浪漫热情的拥抱,双脚尚未离地攀上薛队长的胯骨,就被对方扯了下来:“没工夫跟你闹,赶紧离开这里。”

薛队长毫不解风情,按着他的头像抓捕嫌犯那样将他塞进警车。

尽管浪漫拥抱没有成功,梁有晖心里感动坏了,有句话憋在心里还没胆量说出口怕被打:哥我是个大累赘,哥我能一辈子拖累你吗?

“津门机场。”薛谦指挥同行警员开车,随后才很酷地揶揄梁少爷:“还想骑上来,你忒么以为这是拍电影?”

梁有晖却突然反应过来:“哥你要送我去机场?”

薛谦反问:“不去机场你去哪?你爸的意思也是送你走。”

梁有晖说:“我来这儿就是找你,我不想走。”

薛谦回道:“我来接你就是送你走,不会让你留下来。”

梁有晖:“……”

薛谦本来还琢磨从他们内部给梁有晖弄一张机票,结果梁大少就打了个电话,他父亲的一位生意伙伴某航空公司的老总,直接安排最近一班航班的头等舱座位。

梁有晖搞定了机票,垂下眼皮咕哝:“那老总刚才还问我,有朋友一起走吗,头等舱空着俩座位呢。”

薛谦手撑墙边瞅着他,没接话,因为这就不可能。

梁有晖闷闷不乐地说:“哥,为什么每回跟你见面,就好像下一秒钟咱俩就要分开,总是两地分居这么熬着啊。”

温室里长大的小苗是不懂得人间辛苦的,以为人人养家糊口都像富二代生在钱窝里那样容易。薛谦冷然道:“以后可能一直都这样,我工作很忙,每回见面,下一秒钟可能就要分开,不如干脆别再见了。”

梁有晖惭愧地乐了:“可我还是想见你呗!”

薛谦问:“你以后受得了吗?”

梁有晖下巴往薛警官肩膀上一搭,一脸忧伤:“我现在就受不了啦。”

广播里已在通知检票登机,其他旅客都拖着行李去排队了,薛谦也就是凭借警官证和熟人脸滞留在登机口。

离别的惆怅和前路的未知缓缓充塞心头,周围交织的人影渐渐模糊,只剩眼前的人。任是梁大少爷这么擅长插科打诨的人都闹不起来,吸溜鼻子,在前途未卜之际感到难过心酸,既舍不得爸爸,又舍不得薛警官。乐意照顾保护他的人将来都不在身边,他只能被迫自力更生了。

“一个人行吗?钱花光了你打算怎么办?”薛谦调开视线故作轻松。

“我行,放心吧!我好歹在美国还有个学历,我英文很溜儿的!钱花光了我就找份工作养活自己,推辆板车上街吆喝卖菜也成!”梁少爷信誓旦旦地,天性就是乐观的人。

他念书时数理化全挂,学得最好的一门确实就是外语,因为能说会道、喜欢结交各色杂毛朋友,整个儿人的机灵劲全在那张嘴巴上。

薛谦冷笑一声指着梁少:“钱花光了也不准出去傍大款、傍富婆!”

梁有晖向警官敬礼,赌咒发誓:“绝对不敢!”

薛谦眼露凶狠:“让我抓着,我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