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安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徐嬷嬷死了,那个令她恐惧到骨子里的吸血魔终于死了!在今天以前,她想过自己最终的命运,或许她会和那些被徐嬷嬷折磨致死的婢女一样,死后被丢上野狼坡,尸骨被狼牙咬碎,狼腹成为她最终的归宿。

也或许结局会比葬身狼腹更好一些,可能她会被随意扔到一处没人管的地方,血肉化为野草的养料,骨头烂在泥土里,滋养来年的花草。

这样是最好的,至少她滋养过山花野草,也算是有点用处,比起现在的一无是处,多少会强上一点儿。

她一直是这样想的,只是不敢告诉云釉,也不敢告诉林姐姐。

凌云釉不确定迎面走来的人是不是雅安,天光都被阴云遮蔽了,她没有拿灯笼,纵使她目力再好,也无法在一片黑暗里辨认出远处的人来。

她只是觉得那人走路的姿势和雅安有些像,但似乎心不在焉,脚步虚浮,不像是踩在实地上。

她也拿不准雅安现在是什么心情,是狂喜,还是更加忐忑?她想起墨昀那番意味不明的话,她当时听明白了,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那时候,哪还有回头路供她走?

“雅安,是不是你?”人离她越来越近,她试探着问道。

那人愣了一下,开口时带了哭腔。“云釉。”

忽然间狂风不止,早就该落雨的天却迟迟没有动静。

凌云釉摸到雅安冰凉的手背,轻轻拍了拍,雅安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她说了第二句话,“徐嬷嬷死了,是不是你……”

她没说下去,因为凌云釉截断了她的话,她在黑暗里竖起手指在嘴唇上比了比,低声道,“不是我,也不是你,是阳大人杀了徐嬷嬷,无论谁问,你都必须这样说。”

雅安似乎是明白了,她吸了吸鼻子,轻轻答了声“好”。

徐嬷嬷的死是和临芳苑有关的第二件大事,除了徐嬷嬷的贴身侍女莺歌和两名管事,其余的婢女无论面上变现得多悲戚,无一不在心里狂喜。徐嬷嬷死前的反常已经在临芳苑传开来,有人偷偷在说是被折磨致死的婢女来找徐嬷嬷索命来了,她们都说这是徐嬷嬷的报应。

可是世间真有报应吗?在丁嫦看来,她在临芳苑待了这么久,还从没在谁身上亲眼看到过真正的报应。

她刚从卫兰那里回来,两人达成共识:死一个胭脂并不是多大的事,但徐嬷嬷在众目睽睽下出手袭击十二银衣使,才是此次的祸乱之源,这项罪名一定不能让整个临芳苑来背。

她回到自己院子里,一个人在屋内坐了半晌,直到茶都凉透了,才叫人去传雅安。

瓷盘里躺着几片新鲜的凤仙花瓣,从前她万分喜欢凤仙花的殷红,这一刻,她看到那火一样的红,却无端生出了厌烦。

雅安进来请安时,她收起了脸上的厌烦,随之而来的是所有人都熟悉的风情万种。

“快起来。”她笑着,亲手扶雅安起身。

这样还不算完,她拉着雅安走到桌前,按着雅安的肩膀让她坐下,雅安白了脸,赶忙跪下说,“奴婢不敢。”

今天丁姑姑客气得太反常了,雅安心里越来越不安。

丁嫦的细柳眉下是一双能够迷惑众生的丹凤眼,眼尾勾着魅惑与妖娆,她再次扶起雅安,只是这次没有勉强她坐下,她坐回雕花凳上,仿佛一时无事可做,拿镊子戳着盘里的凤仙花。

雅安说不清自己到底等了多久,这番沉默的折磨才终于结束了。

那一片凤仙花被镊子戳得稀烂,丁嫦终于放过了它,她微微俯下身掂起雅安的下巴,迫她抬头,“我总想着,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合,胭脂被人放干了血,徐嬷嬷这么精明的人,哪会干这种蠢事,如果不是她做的,那就是有人针对她做的。更巧的是,偏巧就在那晚,你晕倒没去伺候,巧上加巧,那就是故意为之了。姑姑说错没有?”

雅安被问得头皮发麻,但那天她确实是突然晕倒的,丁姑姑为什么要这样说?

“奴婢没有”,即便是被捏住了下巴,她还是努力摇了摇头,“奴婢那日确实是突然晕过去了,奴婢不是故意的。”

丁嫦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她眼里的凄惶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丫头藏不住事,她一早就知道。

只可惜,她要的,不是这样的回复。

“我仔细问过莺歌,那天傍晚她去藏书阁找你,凌云釉告诉她你晕倒了,还贴心地接了一碗血叫她送去给徐嬷嬷,不得不说,你的好姐妹还真是挺贴心的。”

雅安眨了眨眼睛,这件事她完全不知晓,云釉也并没有告诉过她。当她醒来时手腕上有包扎过的痕迹,她没有多想,以为是伤口裂开了,她从来没有数过手上到底有多少伤。她不敢看,更不敢数,那些伤会勾起每晚被徐嬷嬷传唤后的恐怖回忆。

仔细回想,那日她只是感觉颈后传来一阵刺痛,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前段时间确实因为失血,时不时晕倒,但她记得那种感觉,绝对和在藏书阁时不一样。

难道,她晕倒,也是云釉做的吗?

雅安的眼神变化没有躲过丁嫦的眼睛,丁嫦冷冷笑了声,“怎么?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丁嫦带着霜雪冷意的声线拂过雅安的耳垂,仿佛把她耳后挨着头皮的肌肤都冻僵了。

云釉告诫过她的话又在脑海里响起来,她再次摇头,“那日奴婢晕倒了,云釉大约是担心嬷嬷的口粮没有着落,才会提前准备好血的。”

雅安的极力推脱并没有惹恼丁嫦,丁嫦松开她的下巴,重新夹了一片新鲜的凤仙花,“自从跟凌云釉走近了以后,你变聪明了不少。”

雅安一直想要变得更聪明一点,但是丁姑姑的夸赞让她完全高兴不起来。

又一瓣凤仙花被碾碎,丁嫦接着道,“虽然是聪明了不少,但雅安,你毕竟还是个老实姑娘,肯定想不出这样恶毒的计谋,如果都是凌云釉密谋,而你从旁协助,那这一切就都想得通了。”

雅安闭了闭眼,伏下身,额头叩在地上,“奴婢和云釉没有密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望丁姑姑明鉴。”

忽然间,瓷盘连着里面的花汁一起砸到了雅安背上,红色汁水没入桃红色的侍女服里,和花色融在了一处。

丁嫦一直在忍,当她看到雅安抑制不住颤栗起来时,她才觉得自己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她一发怒,跪在她脚边的丫头就抖得停都停不下来。

原来的妖娆、原来的魅惑通通从丁嫦的脸上消失了,她像是个食人为生的女妖,终于露出了最原始的面貌。

“你以为你不说,我便查不出来了吗?”丁嫦俯下身,五根手指没入雅安的黑发里,狠狠抓起,再次迫她抬起头,“临芳苑出了这么大的丑事,以后叫我们这些人在阁中怎么抬得起头来,这事便是我愿意揭过去,卫兰也是不愿意的。刚刚她就挨个叫人去问了,查出来是迟早的事。”

“那日你们做了什么事,见过什么人,通通都有迹可循,想就此瞒天过海,做梦!”

雅安根本无暇顾及头皮传来的疼痛,丁嫦的话让她抖得越来越厉害。她想起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胭脂姑娘,想起了兰枝身上的血,想起了徐嬷嬷那双到死也无法闭上的眼睛。

她再承受不住了,一串泪珠从眼眶里滚出来。

丁嫦感受到了泪珠滴到手背上的温热,她离她太近,一只手正好放在雅安脸的下方,不小心接到了她的眼泪,她的脸上划过一丝嫌恶,但她没有立刻去擦,而是先放开了雅安的头发。

“你若是现在把前因后果说给姑姑听,姑姑兴许还能保你一命。真正算起来,你不过只是从犯,也帮着凌云釉做什么,自然不会跟她同罪,说到底,也是受她牵连。”

丁嫦懂先威逼再利诱的道理,她不能对雅安步步紧逼,逼急了,还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蠢事来,要不了多久就是中秋夜了,不能在这时候出任何变数。

她放柔语气,“雅安,你一直都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姑姑打从心底里疼你,这么平白无故替人背锅,你愿意忍,姑姑也看不下去。你同我去向阳大人说明白,把所有事都栽到凌云釉头上,姑姑保你不受牵连,如何?”

雅安趴伏在地上,她很感谢丁嫦没有在这一刻逼她抬头。她一直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一些,但现在她知道了,云釉不在她身边,她一个人是不可能应付得了丁姑姑的。

她还是没有变聪明,可是她想,即便没有变聪明,她仍然可以帮到云釉,像那时挡在她和徐嬷嬷之间一样。

有些事情,不需要变聪明,也一定能够办到的。

她终于停止了哭泣,以额顶地,以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只要姑姑能够保奴婢一条贱命,奴婢但凭丁姑姑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