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昀走后三个月,阁主凌彦不知染了什么怪病,动不动就昏迷,昏迷一次要睡上十来个时辰才会醒,醒来以后就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胡话。花枝夫人衣不解带地在床边伺候,旁人一问阁主的病如何了,眼泪就哗哗直流。一问就哭,一问就哭,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来,次数多了,也就懒得问了。来问的人,是真的关心阁主身体,还是借关心之名想要知道一些其他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墨昀带着朔风堂的十余名精锐在外出任务,凌彦得了怪病,阁中能主事的就剩了烟雨堂堂主白晋,文书堂堂主舒越。

舒越刚去看过凌彦,不巧凌彦正在昏睡,从凌霄阁里出来,回文书堂得经过明昔曾经住的扶风院,白晋站在扶风院门前,怔怔看着一株只剩下半截树桩的紫合欢。

舒越挥退隐卫,独自走上前,“这棵是紫合欢吧?正值花期,为何只剩下半截树桩?”

白晋回过神来,对着舒越颔首示意,舒越同时回礼。白晋面如冠玉,腰上悬挂着价值连城的红山玉龙,萦绕周身的俊逸里含着一点清贵,微微笑道,“我也是才发现,这株紫合欢长了很多年了,开出的花缤纷可爱,有可能是无意间做了明昔的出气筒,那姑娘被我宠坏了。”

再提起明昔之时,白晋的话语中仍不自觉得带上几丝娇宠。

明昔的事舒越早有耳闻,文书堂做的就是情报搜集的差事,白晋为什么对明昔这么特别,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君子之交淡如水,深挖容易引起尴尬,舒越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枭阁之中花朵品种良多,没有了紫合欢,还有紫薇、长春、凤仙、鸢萝,白堂主可有兴致一同走走?”

白晋微一点头,“舒堂主请!”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聊,不时遇到底下的人打招呼行礼。虽然都为两堂之主,但除了公事外,二人私交并不多,能拿来闲聊的话题按道理应该有限,但白晋做堂主前,曾游历四方,见多识广,大到天下大事,小到坊间逸事,他都信手拈来。舒越少时染了怪病,身子骨极弱,用“弱不禁风”来形容也不为过,虽然为病拖累,总是拘于一地,但他广阅旧典古籍,对白晋提到的地方,虽未亲至,心向往之,也能附和着接下去。

不自觉走到了荷喧池,这会儿池边不闻人语,除了白晋与舒越二人,便再看不到其他人。

池中荷叶如碧玉圆盘,托着一朵朵娇憨的粉嫩荷花,夏风卷着荷香拂人脸庞,舒越受不得风,捏起拳头咳嗽两声。白晋从后面走去他的左侧站定,笑道,“自从阁主病了以后,白某就一日都未曾闲过,今日托得半株合欢的福气,能和舒堂主一齐畅谈赏花,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舒越微微垂首,跟着笑道,“创阁之时,并没有三堂的说法,我文书堂和烟雨堂几十年前就是一家,早就该如此亲近才是。”

白晋不动声色,“早在傀、樨出事前,烟雨堂就把文书堂当成了自家人,难道舒堂主不是这样想的?”

“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舒某自然同白堂主是一条心。”丝丝缕缕的病气在舒越苍白俊秀的脸上萦绕不去,而他清淡的眸色之下仿佛装着深不见底的深渊,没人看得清黑暗之下到底是什么?

暑气蒸天,上茶的婢女不小心打翻茶杯,茶水浇到地面上,腾起几缕白烟。一只信鸽从凌霄阁飞出,从空中落下一尾鸽羽,厉寒伸出两指夹住,扬起头看向天空,白鸽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白点,飞远了。

厉寒唤道,“丁羽。”

隐卫丁羽从暗处跃出,单膝跪地,“请主人吩咐。”

厉寒从怀里掏出一封上了火漆的密信,“你去一趟平康,把这个交给雄三,告诉雄三,无须硬拼,只需让对方知道是墨昀亲自下的命令就行了。”

“属下遵命”,丁羽接过密信。

厉寒把那尾雪白的鸽羽也塞给丁羽,“这只扁毛畜生也不能留,竹筒里的信取出来烧掉。”

丁羽颔首应是。

……

羌戈人都知道,在龙沧山北麓的沙漠腹地里,有一口流沙泉,只是没有多少人见过。没有横穿沙漠经验的人若是不小心陷入了沙漠的腹地,又没有当地的向导在前引路,十有八九会成为埋骨黄沙的可怜人。

凌云釉与墨昀不幸当了可怜人,任凌云釉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地宫水池的另一头,会是沙漠里罕见的绿洲。

衣衫、头发都被热辣辣的日光给烤干了,凌云釉跪在流沙泉边,猛往脸上拍水,直到衣襟被从脸上滴下来的水滴沾湿,她颓丧得往后一躺,身体摆成大字型,苦恼道,“我快被日头给烤化了。”

墨昀的背部被爆-炸的余威擦伤,鲜血洇湿背上的衣料,只因为墨昀衣裳的颜色深,所以不大容易看出来,凌云釉也不知道他受了伤。衣料上的水汽被暑气带走,炙热的日光灼着伤口,火辣辣得疼,墨昀曾经受过的比这严重的伤多了去了,他并未太在意。

他抬眼望了望太阳所在的方向,道,“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太阳可能就要下山了。”

凌云釉被晒得昏昏欲睡,手搭在脸上,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时,听到轻微的沙沙声,她没太在意,直到沙沙声越来越近,不禁打了个寒颤,刚想坐起来,墨昀忽然低声喊道,“别动。”

凌云釉紧张得不停眨眼,却不敢再动。

袖子里的流星镖还剩下四枚,墨昀飞快甩出一枚,一条飞速游向凌云釉的响尾蛇被流星镖钉住三角蛇-头,蛇身挣扎着左右甩动,尾巴上的圆环摩擦着黄沙,沙沙声不绝于耳。

凌云釉小心翼翼坐起来,看着那条垂死挣扎的蛇,手抖个不停,“沙……漠里……怎么……怎么还有蛇啊?”

墨昀走到流沙泉旁掬了一捧水洗脸,“应该不止这一条,我的流星镖只剩三枚了,你不是会摘叶飞花吗?去找些可以替代树叶的东西,会派得上用场。”

凌云釉自小就害怕这软绵绵滑溜溜的玩意儿,曾经为了雅安大着胆子上枭阁后山上去抓五步蛇,那次若不是遇上了墨昀,指不定就交代在那儿了。从后山回去,接连几天做梦都梦到蛇来咬她,这会儿看着蛇尸,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四处张望,目力所及惧是黄沙茫茫,除了沙,还是沙,连颗石头都看不见。她紧紧握住悍月刀,脑海里神经绷得死紧,东望望,西看看,生怕又从哪个方向窜出一条像这样的蛇来。

墨昀洗完脸,又喝了两口水,施展轻功飞跃到附近最高的沙丘上,极目远眺,凌云釉一个人待在蛇尸身边,膈应得慌,忙追到他身边,跟随他的目光看出去,“四面都是这样的沙丘,我们要怎样才能出去?”

荒漠之中,便是当地人也容易迷失方向,墨昀看了看太阳的方向,神色肃然,“就地休息一晚,等养足精神,明日再找出路。”

墨昀心里仍十分担忧:沙漠昼夜温差极大,等太阳一落山,温度就会断崖式得下降,捡不到枯枝,无法升火,晚上怕是不好过。

等到太阳下山,沙漠里的风越来越冷,凌云釉不怕冷还好,可苦了墨昀,酒馕没带在身边,也没办法升火驱寒,他这会儿感觉呼吸都在慢慢变冷。

凌云釉捂着胃,苦着脸,“没吃午饭,好饿啊!”

墨昀身子隐隐发颤,背上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他吐了口气,盘腿打坐,运着内力在经脉里游走。凌云釉见他唇色泛青,想起他怕冷,担忧问道,“你很冷吗?”

“没事。”墨昀妄图用内力驱赶寒意,但随着月亮升起来,温度更低,内力已经不够用了。

凌云釉很想把衣服脱给他穿,但她就穿了一件束裙,也没多的能够匀出来。墨昀不爱说话,两人就这么枯坐着,时间变得十分漫长难熬。凌云釉开始怀念徐飞白,要是徐飞白在旁边,还能一同斗斗嘴打发寂寞。白日里,黄沙被太阳晒得滚烫,太阳一落山,又飞快凉了下去。

风是冷的,沙是冷的,连月光里都仿佛浸着寒气。一向不怕冷的凌云釉,这会儿也感觉到了凉意,墨昀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对面,凌云釉犹豫了下,慢慢挪过去,“墨昀,你睡着了吗?”

“没有”,墨昀背着她,应了一声。

凌云釉刚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隔着墨色衣袖感受到从他身体传来的颤意。

“你怎么这么怕冷啊?”她对着手心哈了两口气,用力搓热手掌,覆在他背上来回揉搓,“这样会好一点吗?”

“谢谢。”她手掌上的暖意对墨昀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好歹聊胜于无,墨昀并不想拒绝。凌云釉肚子饿得难受,上流沙泉边喝两口填肚子,又跑回来继续搓。

搓着搓着感觉不对劲,凌云釉停下动作,单手覆上墨昀左侧的肩胛骨上,怎么隔了这么久,这里还是湿的。鼻子跟着动了动,好像闻到了血腥气。回想起爆-炸时的场景,当时墨昀挡在自己身后,莫非……

眉头不由蹙紧,“墨昀,你是不是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