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拂晓,墨琮就起了。曾宛迷迷糊糊间,墨琮忽然推了她一下,“等这件事过了,找个时间进宫去,探探母妃的口风,务必打听清楚那人是来做什么的。”

曾宛哼哼两下,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天地茫茫,枭阁所在的雁回山银装素裹,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清透的冰晶,天一放晴,日光一照,就折射出亮晶晶的白光来。

雪白的狐狸毛拥着林甘雨的脸颊,从她身上显露出一股遗世独立的冷清气质,她喜欢这时候的雁回山,大雪无边无际,满目的银白之中就只剩了一点墨色。她只敢远远看着,不敢上前去。

隐卫举着天青色的八骨油纸伞,陪她静静站着。

林甘雨哈出一口白雾,用手掌贴了贴脸颊,“你上次说凌云釉是从临芳苑出来的?”

隐卫回道,“回小姐,的确是从临芳苑出来的。属下刚刚又得了一个新的消息。”

林甘雨微微侧了侧脸,“什么?”

“这位云釉小姐在临芳苑时有一位交好的婢女,被徐嬷嬷看上,做了她的血奴,没多久,阳平大人的爱妾胭脂被人放干了血,阳大人一怒之下斩杀了徐嬷嬷。这事并没有因此了结,阳大人要临芳苑给个说法,第二日,丁姑姑就带了一个婢女前去请罪,结果,那婢女见了阳大人,就说是她杀了胭脂嫁祸给徐嬷嬷的,然后就自刎在了阳大人面前。这名婢女同云釉小姐交好,名叫雅安。”

密如羽扇的睫毛轻扫眼睑,落下两排暗影,林甘雨问道,“具体怎么嫁祸的知道吗?”

隐卫摇摇头,“属下不知,不过,这件事后,云釉小姐就入了杀手堂。”

林甘雨默了半晌,在脑海里牵出一条线来,“前段时间丁嫦被人发现死在了暗道里,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轮到阳平了?”

林甘雨轻轻笑了笑,“正愁找不到时机会会这位云釉小姐,想不到这么快就等来一个机会。走,随我去趟临芳苑。”

林甘雨脚踩的土层被还没进入冬眠的动物刨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卞松月整个身体向下趴在洞里,伸手去够一只蜷在雪洞深处的雪貂,卞松月低声笑道,“找半天,原来躲在这里睡觉,三层厚的波斯毯还比不上这冷冰冰的土洞。”

这只白晋送给卞松月的雪貂生得活泼伶俐,卞松月不在的时候绝不肯待在自己窝里,喜欢满山乱跑。雪貂不怕冷,在洞里睡了一觉,被卞松月弄醒了,湿润的眸子微微张开,亲昵得吐出舌头在卞松月的鼻尖上舔了舔。

卞松月掸去雪貂毛上的碎雪,笑道,“你倒是会选地方,让我跟着你挨了半天冻。”

雪貂犹未睡醒,蜷成一团窝在卞松月怀里接着睡,卞松月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它蓬软的白毛,扬起脸,望向天地之中独一无二的一抹墨色。“林甘雨还真是个少见的痴情种,凌云釉与这么多人结了梁子,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扶风院内阳光满园,明昔坐在一根红木凳子上,歪着头,长长的乌发垂在一边,明陵从旁边的瓷瓶里抠了一坨香膏抹在明昔的湿发上。

明昔眯着眼,“云叶前些日子送来一瓶玫瑰精油,据说可以养发,洗完了给我涂点儿上去,悠着点涂,就得了那么小小一瓶。”

见她已经开始关心自己的头发了,明陵眉头舒展开来,也觉得高兴。“我专门问过云叶姑娘,这一小瓶精油费了不少事,一般的植物不行,必须是有香腺的,要过滤,要提纯,一小瓶精油要耗用一大筐玫瑰花。”

明昔叹息道,“这么麻烦啊!拿来抹头发有些暴殄天物,还是用在脸上吧,一定要好好保存,别摔了。”

明陵舀水冲去香膏,“小姐,不怕阳大人再来吗?”

那日的事情后,阳平一直没再来骚扰过明昔,但明陵一直心惊胆战,上一次有秦州大人解围,下一次呢?他们不可能每次运气都这么好的。可小姐并没有采取什么行动,言行举止同往常无异,明陵不知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憋在心里太久,还是没忍住问了。

明昔绞干发上的水,才回道,“我还在等。”

“等人来与你合作吗?”这句不是明陵说的。

明陵抬眼望向前方,明昔还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她目力没有恢复,依旧什么都看不见。卞松月手绞着发辫,笑吟吟走过来。明陵面露戒备之色,明昔倒是极为淡定,笑道,“松月姑娘可从来没踏入过扶风院一步,今日特地来此,应该不是来陪明昔晒太阳的吧?”

卞松月笑道,“明昔小姐等人合作,松月需要一个可以合作的人,气场这么合拍,不合作都不行了。”

明昔嘲讽道,“不知道该说你心大还是过分自信,你怂恿梁阿对我下毒,还有什么脸来找我合作?”

卞松月听了并不生气,“一码归一码,枭阁中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我们既有相同的目的,你就没有理由拒绝。”

明昔接过明陵的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头发,“信不过,就是我的理由。”

卞松月不疾不徐,接着道,“小姐还不知道吧,白晋知道了阳平对你做的事,当着我们的面警告阳平若是再碰你一下,他会亲自取他的狗命。除非阳平为了得到你真的不想要命了,否则,他绝对不敢再碰你一下。我帮他,有什么好处?”

白晋得知那件事后,发了很大的火,阳平因此受了擅刑堂的刑罚,现在都还在床上躺着。

“我暂时没想出你能得什么好处,但我也不相信你能这么好心。”

卞松月看着她,“凌云釉与阳平的恩怨,你早就知道了吧?”

明昔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替她来的。”

卞松月收了笑意,松开发辫甩到背后。“不瞒你说,我就是替她来的。”

明昔思考着她这番话的可信度有多高,默了半晌,道,“白晋对我,并非是男女之爱,解决阳平后,我就带着明陵离开枭阁。”

明昔入阁五年,因为白晋的宠爱得了很多便利,也招来了很多嫉恨,她厌倦来自于女人的明枪暗箭,也厌倦刀口舔血的杀手生涯。可离开,哪有这么容易。

卞松月道,“我武功不如阳平,你找机会把他诱到晓风归月亭,骗他喝下这个。”

说完,扔了个瓷瓶过去,明昔虽失了目力,但杀手的敏锐犹在,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这是什么?”

卞松月转身离开,“软筋散。”

明昔摩挲着瓷瓶,“你两面三刀的做派令我由衷佩服,但我还是想不明白,你这么帮凌云釉,图什么呢?”

卞松月的脚步顿了顿,“图她活着。”

***

丁丞将发现乌苏间者的事告诉了三皇子墨延,墨延不听劝阻,执意连夜入宫面圣。皇帝得知后,第二日赏了安王府黄金百两,并下一百匹锦缎,命永王墨琮立刻着手调查间者身份。

墨琮领命,和墨延一同走出安平殿,墨延面色黑沉,墨琮笑道,“三哥得了这么多赏赐,怎么还苦着脸?”

墨延听出了他言下的挖苦之意,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一拂广袖,振步离开。

御前太监总管张海抱着拂尘,低眉顺眼道,“珍妃娘娘时常念叨王爷,王爷难得进趟宫,去看看娘娘吧!”

墨琮笑道,“两月没来看母妃,这下肯定要念叨死我了。”

张海慈眉善目的肉脸上,时常挂着弥勒佛一般的微笑,“陛下近日身体有恙,王爷也该经常来探望才是。人老了容易犯迷糊,昨儿个睡了午觉起来,迷迷糊糊的,抓着老奴的手就问七皇子哪儿去了,怎么还不来看他。”

墨琮脚步一滞,脸上划过不知名的神色,随后笑道,“多谢公公告知,母妃知道这事吗?”

开阔的汉玉白阶上,只站着张海与墨琮两个人,张海拢着袖子,低声道,“王爷放心,除了王爷,老奴谁也没说过。”

墨琮缓缓弯腰,做下一揖,“多谢公公。”

伺候过两任皇帝的御前大总管,鬓发间已经生出几星霜色,静静注视着年轻皇子离去的背影。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空中传来北风的呜咽声。一名捂着棉衣的小太监小跑着来到张海的身边,恭敬道,“公公,陛下找您呢!”

兰馨殿里,珍妃拉着曾宛的手说话,不知曾宛说了什么,珍妃笑得合不拢嘴。

殿里烧了地龙,墨琮脱下大氅交给宫女,笑着走进去,“说什么这么好笑,也说给我听听。”

曾宛止了笑,上来拍去他鬓发间的雪花,“母妃刚刚还念叨,已经两个月没见过王爷了,今日王爷得好好陪陪母妃才是。”

珍妃让人给墨琮看座,曾宛笑着制止,“儿这会儿有点儿闷,昨天下了一夜的大雪,儿想去赏赏雪。王爷就坐母妃旁边吧!”

珍妃也不勉强,叮嘱巧玉好生伺候王妃,曾宛披上用金线绣着凤穿牡丹的月白斗篷,捧起手炉施礼告退。

走出玉清殿,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曾宛悠哉悠哉走着,巧玉不时提醒她注意脚下。御梅苑里的红梅竞相开放,成了银白之外的第二种绝色。

曾宛垂下头轻嗅,冷冽的梅香扑鼻而来。“总听母妃夸巧玉姐姐聪明能干,又比旁人多读了些书,母妃每次一说起姐姐,都是赞不绝口呢!让我一个做儿媳的都忍不住眼红嫉妒。”

巧玉诚惶诚恐,“王妃谬赞,奴婢服侍娘娘多年,若还是服侍不周,那就是奴婢的不是了。”

曾宛掐断一根花枝,“巧玉姐姐不用这么紧张,我再嫉妒,也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吃干醋不是?”

巧玉盈盈笑道,“王妃只听娘娘夸奴婢,却听不见娘娘夸您自己,您不知道,娘娘夸你的话,十匹马车都不够拉的呢!”

曾宛将花枝递给巧玉,笑道,“难怪是读过书的,这话就是听着舒服。这个送给姐姐。”

巧玉看着花枝,眨了眨眼睛,小心接过来,“奴婢谢过王妃。”

曾宛看着她,脸上笑意不减,“昨日读了一句很好的话,又不知好在哪里,姐姐也来帮忙品鉴品鉴。”

巧玉谦虚回道,“奴婢不才,怕一点拙见玷污了王妃读的书。”

“姐姐尽管说,我保证不怪罪你就是。”

巧玉不安得舔舔嘴唇,“王妃请讲。”

曾宛轻轻笑了,“这句话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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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一开始就没打算隐藏墨昀身份,到这里墨昀是谁应该都知道了。如果墨昀还在平康,那凌云釉大概也会成为曾宛这样的贤内助。后来又想,如果真是这样,以凌云釉的出身,不仅当不上王妃不说,还根本不可能和墨昀有什么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