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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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平死在了晓风归月亭里,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枭阁。
明昔正在雕木刻,每刻完两刀就伸手去摸刚才的刻痕。门口忽然暗了暗,她虽然看不见,但对光线的感知异常灵敏。明昔已经猜到来的人是谁了,“你知道了?”
白晋面上没有表情,连他一贯的笑容都没带上。“怪我平日对你太放纵,所以你才会这般不知轻重。”
明昔微微低头,吹去木头上的碎屑,“我一直知道你的底线在哪里,你犯不着这样说我。”
明昔觉得有些口渴,试探着去摸桌上的茶杯,她刚刚喝完茶,杯子就放在桌子边缘,没等她拿起来,就被碰落在地,白晋送的六个菊花纹的定窑白瓷茶盏,从此再也不能聚成一套了。
茶水溅湿了明昔的裙角,明昔蹲下来,胡乱在地上乱摸,被茶盏碎片扎破了手指,白晋下意识朝前一步,也只迈出一步,就再也不肯往前了。
明昔面上浮现出一丝哀戚,“可惜,碎掉的东西再怎么修补,也无法完好如初。我一双眼瞎了,和废物没什么区别,没办法继续出任务。我知你不忍心杀我,那就放我走吧!”
白晋不发一言,明昔久久等不来回应,她仿佛感受到了白晋内心的挣扎。“与哥哥失散了的话其实是骗你的,我娘只生了我一个,生我时难产,我长到六岁时我爹也跟着去了,在麦田里和鸟抢食的时候遇到师傅,被师傅收养。手腕上的红印是十岁那年不小心挨着锅边烫出来的,并不是生来就有的。“
这番剖出明昔内心的话将白晋仅剩的一点希冀彻底打碎,在他脸上,痛苦与忿恨交织,他握紧拳头,眼底漫出猩红的血丝,“既然要骗,何不骗到底?为什么要说出来?”
明昔眼睛里隐有泪意,“你以为我不想吗?”
她缓缓起身,坐回椅子里,“我想过,为什么你不能是我亲哥哥呢?这样,我即使不用学武功,也会有人拼了命地保护我。可是,你真的愿意一辈子活在这样的谎言里吗?”
白晋克制住胸中翻腾的情绪,从前活在自我欺骗里,他未曾感受到痛苦,这一刻,胸口传来实实在在的痛意。
明昔未曾等来他的回应,凄然笑了,“谎言终究是谎言,说得再像样也不会变成真的。我其实无所谓,我只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从来不知道被哥哥护佑的滋味是什么样子的。从一开始我就一无所有,所以我也不怕失去。”
白晋隐忍地闭上眼睛,半晌睁开,手指一根一根松开。明昔的脸侧着,眼角依稀有幽微的亮光。他走过去,手背在她眼角轻轻揩了一下,“还是第一次见你哭。”
明昔偏开脸,“我哭,并不是因为你。”
白晋看着她,点点头,“这样很好,连我真心实意的关心都换不来一滴眼泪,以后,你也不会轻易为别的男人哭了。明日若是个晴天,就带着你的男宠下山去吧!阁主那里我自会去说。”
白晋走后,明陵走进来,一片一片捡起碎瓷片,“刚刚小姐说谎了。”
明昔握着木头娃娃正在发呆,听到明陵的声音很快回过神来,“哪一句?”
“从一开始就一无所有,所以不怕失去。这一句。”
明昔感觉到手指传来刺痛,想起自己刚刚被碎瓷片割伤了手,遂将受伤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
等清理干净了地上的碎瓷片,明陵知道明昔不会再回答了,站起来,就要把碎瓷片扔到外面去,以免小姐再被误伤。他刚刚走到门口,听到明昔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我追求过的东西,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所以,也不怕真的失去。”
明陵回头看了她一眼,放轻了步子,眨眼间消失在了门口,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这晚,明昔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一夜无梦至天亮。暖黄的阳光穿过纱帐,正射在用金线绣在纱帐侧面的一只仙鹤身上,仙鹤展翅飞上凌霄,只余下停泊在山水间的一叶孤舟。
门上传来敲门声,“小姐,太阳出来了。”
马车停在山脚,车帘垂着,看不见里面。
白晋从隐卫手里接过一个大包袱,叮嘱明陵,“这里面装有一些干粮和一千两银票,足够做一些小本生意,日子不要过得太清苦。”
明陵恭顺应下,接过包袱。白晋犹豫了下,撩开马车的车帘,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想放下车帘,明昔忽然探身过去,抓住了他的手。“哥哥。”
白晋身子颤了一下,手伸过去,在她的发顶揉了揉,“此去山长水远,再见无期,务必保重。”
白晋抽出手,放下了车帘。明昔靠在马车里,长久以来拉扯着她的一口气一瞬间松了下去,她有些累,靠着车壁缓缓阖上眼睛。
马车行出二里路,明陵忽然勒停马匹,明昔警觉地睁眼,“发生什么事了?”
偏远之地不乏拦路抢劫的流寇强盗,可雁回山有枭阁震着,至少在五里路的范围内,没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他们并未走多远,难道就遇上强盗了?
“是松月小姐。”明陵不安地应道。
卞松月跳上马车,笑嘻嘻道,“我不过是来送送明昔姐姐,你紧张什么?”
明昔坐正身体,“你是来杀我的?”
“你都要走了,我还杀你做什么。送你一件赠别礼。”
卞松月扔出一个瓷瓶,明昔伸手接住,“这是什么?”
卞松月道,“这是我当时交给梁阿的断魂散,毒仙子那儿换来的,绝对见血封喉。”
说完,瞟一眼她的手,笑道,”至于为什么只毒瞎了你的眼睛,我就不得而知了。“
明昔攥紧瓷瓶,“多谢。”
见卞松月的身影消失不见,明陵才松了一口气,望了一眼明昔攥在手里的瓷瓶,犹豫着开口,“梁公子他其实“。不等明陵把话说完,明昔撩开侧面的车帘,将瓷瓶掷了出去,“继续赶路吧!”
春天还没到,卞松月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春意,她步伐欢快地走进房间,冷不防见房中坐着一个人,她愣了愣,随后笑开,随着她一笑,额间的鸡血石流光溢彩,眉眼间也会不自觉得露出几点风情。“你怎么来了?”
白晋正看着手上一本《捭阖策》,抬头看了她一眼,“书读得怎么样了?”
卞松月走过去坐在白晋身旁的雕花椅上,“读着头疼,好些句子读不懂,你近来忙了,也没空管我读书了。”
白晋挑起眼皮,慢慢翻过有折痕的一页,“这一段我没有教你,不过你学得不错,也用得不错。”
脸上笑容僵了一下,卞松月不自然地偏过脸,理了理发辫。
白晋合上书,放回桌上,“以阳平的武功,就算明昔眼睛没瞎,也不可能杀得了他。最大的可能是一人下毒,一人刺杀。“
卞松月知道瞒不过他,只得硬着头皮认了,“是他不听你的话,轻薄明昔的时候被我撞见,他想杀我,我自保而已。”
白晋一直看着她的脸,“只是为了我?为了明昔?为了自己?”
卞松月道,“是。”
“不是为了凌云釉?”
卞松月心跳加快,迅速回道,“我们烟雨堂的事,与凌云釉有什么关系?”
白晋向她靠近一点,幽微的异香萦绕在两人之间,白晋轻轻拍了拍卞松月的手背,“烟雨堂的人是不可能和朔风堂的人成为朋友的,开春过后就是试剑大会,试剑之人生死不论,我希望那时候你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来。”
***
凌桑在等一个人。
她没有回比目崖,因为她得到消息,厉寒快回阁了。她住在凌云釉的月见居,一日要去朔风阁寻三次,大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朔风堂里从堂主到底下的人都对她礼遇有加,墨昀说话滴水不漏,根本没办法从他口中撬出半点和厉寒相关的消息。
可凌桑并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谁说自古华山一条路,华山才不止一条路。很快,凌桑就将主意打到了很好相处的徐飞白身上。面对天仙一般的凌桑,徐飞白色令智昏,两壶酒下肚,就把厉寒的去向和即将回阁的事情吐了出来。
凌桑心里有了底,她不再去朔风堂蹲守,而是耐心地等在月见居。可凌彦没有这个耐性,在得知厉寒要回阁的消息开始,他的耐性就在一点一点得流失。
月见居内,林然焦急得在门外踱着步,忽然听到屋内传来茶盏碎裂的声响。
凌桑盯着一地狼藉,强硬道,“我不会再回比目崖。”
凌彦冷声道,“凌桑,我若真同你动手,你以为你能打得过我。”
凌桑藏在袖子里的手攥起又松开,虽然怒气难消,但面对凌彦的强横,不得不服软,“爹,你不可能一辈子都把我关在比目崖的,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我喜欢什么人,要和什么人在一起,都应该由我自己选择。像娘亲选择了你一样。”
凌彦眼里有动容,嘴上仍是寸步不让。“我看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凌桑小心翼翼握住父亲的手,“那您就让我见一见黄河,也许见到了,心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