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桃园令集结的是第一批四十八卫的后人，传了三代，始终坚守着令出人在的约定。当年的四十八人并不是每一个都留下了后人，召集来的不过三十二人而已，男女都有，伪装成枭阁中的厨子、婢女、小厮、管事，也有寻常杀手，个个都身怀武艺，悄无声息地在暗中解决了白晋布置在宴会外围的人。

烟雨堂中的几名幽若与银衣使心知求生无望，不如奋力拼死一搏，只可惜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还有墨昀留下来的四名隐卫帮衬，结局在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林甘雨对凌云釉恨之入骨，不在乎自己身处的阵营是否已经陷入了危境，只咬死凌云釉不放。贪狼、天权、开阳分别对上白晋与烟雨堂里最难缠的两位银衣使，摇光始终护卫在凌云釉身旁寸步不离。林甘雨被墨昀废了一只手，更非是摇光的对手。

漫天的刀光剑影没有让卞松月静如死水的心生出一丝一毫的动容，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两个酒杯，提起矮几上那坛还剩下一半的醉生梦死，倒满两杯，一手端一杯，慢慢走到凌云釉面前，将右手端着的那杯递过去。

“你们中原的酒没有什么酒味，淡得没有味道，我本来不爱喝，等习惯以后，又发现身边没有可以陪我喝酒的人。我听说这酒叫醉生梦死，喝醉以后，能够梦见一生的归宿之地。你陪我喝一杯吧！权当送我一程了。”

她那细长的秀眉高高挑起，眼睛弯成眉月，笑得那样娇俏那样明艳，那风情足以盖过世间的万般风月。

凌云釉记得父亲曾给她讲过，在寸草不生的荒漠里，会开一种似鲜血一般红艳的花朵，花朵向着太阳生长，根深扎进沙地，那里的人称它为沙漠玫瑰。

凌云釉静静看着她如同沙漠玫瑰一般明艳的面容——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好看，一眼间就令人移不开目光。她欣赏她那夺目的美丽，从未嫉妒过她的倾城与绝世。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又想到了桃花源中那一片种在红颜枯骨之上的妖娆白花。

素莲清娆，白骨生花。朦朦胧胧中，她恍然看见一摊枯骨之上长出了如鲜血般刺目的红色花朵。

心脏隐隐抽痛起来，她感到被压制在心脉之中的毒素正蠢蠢欲动，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淡淡的血腥味令神思清明了一些，她伸手接过了那杯醉生梦死。

凌云釉事先嘱咐过要留着林甘雨的性命，故而摇光只制住了林甘雨的穴道，留意到这边的情形，连忙赶过去握住凌云釉的手腕，“不可，当心酒中有毒。”

凌云釉冲他摇了摇头，微笑着道，“放心吧！”

摇光犹豫了片刻，慢慢放开手。

凌云釉平静地注视着卞松月的脸，两手托起酒杯，“此去黄泉路远，一路珍重。”

然后，毫不迟疑地一口饮尽，酒液入喉，差点灼伤了心肺。

卞松月强压下自喉咙冲上来的血腥气，跟着饮下了杯中的酒，没等酒咽下喉咙，汹涌的血气再压制不住，鲜血顺着唇角滴在了地上。

凌云釉感到眼眶刺痛，气息越来越粗重，将脸偏向一旁。摇光刚刚发现她的不对劲，凌云釉就已经站不住了，摇光心头一凛，扶住她的肩膀，问道，“酒里有毒？”

凌云釉深呼吸两口，心脉中的燥意才渐渐平复，她轻轻摇了摇头。

卞松月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仿佛要飘起来一样，眼皮重得快要撑不起来。

“松月！”

混沌中，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那声音连唤了三声，她才认出来它的主人是谁。

他将她的名字唤得那样好听，可她却已经不想回头了。

也许是醉生梦死的酒劲上了头，她看见了她那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故乡，看见阿爸阿妈微笑着站在开满羊角花的山坡上等她，阿妈张开手臂，她如倦鸟投林一般飞快得奔向阿妈。

“卞松月。”凌云釉没来得及接住她的瞬间下坠的身体，眼睁睁看着她滚下石阶。

凌云釉低头看着空无一物的手掌，愣了一瞬，才奔下石梯，将奄奄一息的卞松月扶到怀里抱住，血色从那张倾城的面庞上褪去，一朵娇艳的红花正在她怀里慢慢枯萎，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之间明明近在咫尺，却彷如隔山跨海，这种时刻，凌云釉不知道自己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卞松月的额角磕出了一个窟窿，血流汹涌流出，血污弄脏了她的脸，凌云釉用袖子一点一点替她擦拭，血却越擦越多，总也擦不干净。

卞松月虚弱得笑了笑，缓缓抬起左手，慢慢张开，一只娇俏玲珑的草蝴蝶静静躺在她的掌心。“我重新编了一只。”

凌云釉的耳畔响起陈大夫的嘱咐：“老夫可以用素问针法封住气口，只是姑娘须从此心平气和，情绪不能大起大落，也不得再动用武功”。她闭了闭眼，忽然仰天吸了一口长气，将眼眶的湿意用力逼了回去。

卞松月用最后的力气抠开她左手手指，执拗得将草蝴蝶塞进去，“原……原谅我，我……只是……只是选错了人。”

凌云釉没有放开她的娇躯，从方才那一刻起，她一直仰面向天，双眼紧闭，没再看怀中人一眼。

“我……我死……以后……把我的身体烧了，风会……带着我的……我的骨灰……回到家乡……回到……阿……阿爸……阿妈……身边……去。”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在凌云釉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松月！”亲眼目睹这一幕的白晋，不顾被贪狼重伤的身体，踉踉跄跄地向卞松月走来。凌云釉单手搂住卞松月温热的身体，抽出凤微指向白晋，“别过来，也别再碰她。”

白晋的脚步停了下来，凌云釉收回凤微，低下头，将卞松月额头上被血沾湿的乱发撩到耳后别住，声音低缓而平静，“让她干干净净地回到家乡去。”

白晋看着躺在凌云釉怀中、仿佛只是睡着了的卞松月，痴痴笑起来，“好，我不过去，也不再碰你，就依你，让你干干净净地回到家乡去。”

天心的圆月完完全全得变成了血红色，淡漠地照耀着人世间的别离与悲欢。湿润的风吹起来了，载着逝去的人儿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