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一黑下来,蛾眉月就悬于中天之上,卞松月穿过一扇月洞门,转入游廊,一枚暗器破空而来,卞松月听觉极灵,急忙向后平仰,暗器越过她脸颊钉入红墙。卞松月神色凛冽,侧头看去,发现是一支凤凰衔珠式样的金钗。

她立正身体,抿唇而笑,“这是做什么?”

凌云釉胸口沾血,伤口裂开也顾不上,寒气盈满周身,她一步一步向卞松月走去,“这只金钗是你派人去取的?”

卞松月侧头又看了眼金钗,笑容越加妩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金钗戴在我头上定然比戴在一个侍女头上更为合适。”

凌云釉曾经与林然说过,在卞松月心里没有尊卑之分,现在看来,却是自己太不了解她了。她直直盯着卞松月的脸颊,目光比月色还凄冷,“既然想要,为什么不自己去取?既然拿到了,为什么又要伤她性命?”

卞松月脸上浮现出几丝疑惑,看起来既无辜又天真,“许燕儿把你那婢女杀了吗?我都不知道,我只让她去取金钗,可没叫她杀人。把你惹得这般伤心,我帮你杀了许燕儿那蠢货好不好?”

“呵!”唇角眼尾的弧度都提示她现在脸上正带笑,可凌云釉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许燕儿杀了林然惹我伤心,你便要替我杀她,你一剑刺进我胸口,也惹我伤心,又该怎么算?”

卞松月不笑了,“你该庆幸这枚金钗不是由我亲自去取的,若是我亲自去,我不仅会让她后悔伺候过你,更会让她后悔来到这世上。”

一时间,痛苦与失望汹涌着灌入心口,凌云釉绝望想道:她既让我这么痛苦,我也不能让她好过。可伤心之下,我想不出以恶报恶的办法,从心上流出杀意——至少也该让她痛一痛。她脑子里只剩了这么一个念头,于是,对着卞松月的面门就是一掌。卞松月早有防备,一旋身转了半圈,闪避到一侧。凌云釉寸步不让,下一掌接连而至,两人你攻我打对了十来招。卞松月擅使剑,掌法比凌云釉弱,放平时定然没有胜算,只是凌云釉本来伤就没好,先前与粉衣女动手时动作太急又扯裂了伤口,这会儿更是力有不逮。左手擒住卞松月肩膀,卞松月不忙相挣,手肘向后直撞,正好撞在凌云釉的胸口上。凌云釉疼得冒汗,卞松月回过身来,一掌击在她另一边的锁骨之上,凌云釉被她一掌打倒在地,连趴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卞松月忘记她伤口有伤,见她额上渗出虚汗,胸口已经殷红一片,心脏竟也跟着一痛,正想弯腰去扶她,腰刚刚躬下,手刚伸出一寸就又闪电般缩了回去。她挺直身子,站得笔直,“就算想杀我为你的林姐姐报仇,也得先把伤养好,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杀我?”

胸口疼得厉害,凌云釉扶着墙,缓缓抬头,卞松月那一身醒目的朱红在灯火的映照下变成了暗红,转过游廊,她走进一扇月洞门,裙摆在墙角一漾,就再无踪迹可寻了。

凌云釉手搭在裙摆最外层的薄纱上,一点一点得捏紧,眨一下眼睛,一滴泪从眼睫上滴落,她歇了一会儿,正想扶墙站起来,视线里出现了一双水绿色的绣花鞋,凌云釉眼波一动,仰起头,“林甘雨。”

林甘雨衣带生风,生的是腊月间的雪风。她走到廊椅旁坐下来,弯下腰去,用手里的折扇支起凌云釉的下颌,“柔情绰态、清扬婉兮,你就是用这幅楚楚可怜的样子骗得墨昀对你青眼有加的? ”

凌云釉虚弱道,“我现在没力气和你打嘴仗,我知道你早想杀我,但你最好想清楚,无论是墨昀对我有所图,还是真的就瞎了眼看上了我,你都不能动我。若是只单纯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那也还好,男人大多薄情,你杀了我,再换一个就是。若是对我有所图,你杀我,就是坏了他的大事。那时,你想要他的心,他想要的就是你的命了。”

明知道她所言非虚,但林甘雨这口气就是无法咽下,“伶牙俐齿,我先割了你的舌头。”林甘雨起身,手里出现一柄蝉翼刀,这种刀,墨昀也有一柄,凌云釉被卞松月伤得极深,想到自己接二连三为真心相待的朋友所伤,觉得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老天如果有眼,来世让他投胎为墨昀那样的男子,让她也尝尝被许多女子视如珍宝的滋味。她心一横,“你心里不平直接杀我就是,兴许杀了我,墨昀无人可用,会亲自去求你回来。”

“他才不会”,想到墨昀的冷心冷肺,林甘雨身上的煞气更浓,“你想死,我就成全你,你与卞松月交过手,没人看见我过来,自然怀疑不到我身上来。”

凌云釉在心里冷笑:这女人想杀她,又不敢让墨昀知道自己是被她所杀,难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还做着墨昀能够回心转意重新接受她的春秋大梦。

薄薄的一柄蝉翼刀眼看就要贴上凌云釉的咽喉,凌云釉硬气得闭上眼,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柄飞刀射在林甘雨的手腕上,蝉翼刀脱手落在地上,林甘雨呻-吟一声,一滴接一滴的鲜血从她手腕上滴下来,凌云釉睁开眼睛,看她的手腕被飞刀划开一道血口,刀口不浅,伤口血流不止。

林甘雨捂着手腕,血继续从指缝里淌出,一只柔嫩的玉手转眼染成了骇人的“血手”。

凌云釉脸色惨白,两手撑地,微微喘息,墨色衣角撞入视线,她知道是墨昀来了。

左手的一条筋脉被飞刀斩断,这只手想必是废了,林甘雨抿紧嘴唇,看着地上,等到墨昀走近了,才缓缓扬起头,眼里惧是愤恨与不甘,“你居然下这么重的手。”

墨昀瞥一眼凌云釉的伤,半眼都没拨给林甘雨,“你的武功是我教的,这一次我只拿一半回来。自你转投烟雨堂那日开始,你与朔风堂就再无半点关系,你若还是纠缠不休,下一次,就直接拿你的命换我耳根清净。”

知道凌云釉自己不能走,只能将她横抱在怀里,凌云釉不知道,这种待遇林甘雨从未享受过。直到走出去好远,凌云釉弱弱开口,“你倒是说得轻巧,她只会来对付我。”

本打算让她再休息一月,堂中事务交给厉寒代管,一个月后,她养好伤,朔风堂内外事务他也安排妥当,就可以动身前往羌戈与徐飞白和秦州汇合。这下,凌云釉旧伤未愈,再次被人打得要死不活,出发期限必然又要延后。想至此,墨昀拿出修了二十四年的涵养才将怒气压下去。

见他冷沉着脸不说话,凌云釉就一阵委屈,林姐姐因为自己被粉衣女害死,自己又被卞松月打伤,差点去掉半条命,又为着他的桃花债险些命丧林甘雨之手,从头至尾,她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没有想过要伤害谁,为什么一个二个都要来与她为难,不肯放过她?

墨昀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只听得见风吹树梢的簌簌声。墨昀感到颈侧温热,那一小片肌肤被凌云釉的眼泪洇湿了,凌云釉紧紧拽着他的衣襟,声音里带着不明显的哽咽,“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墨昀低下头,她脸埋在自己怀里,看起来无助又可怜,一时拿她没辙,暗地里叹口气,“说来也没有这么复杂,你和白晋之间,她选了白晋,又舍不下你。人心易生贪念,妄念不破,就容易变得偏执。想要破除这个局面也不难,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放手,不再执着于一段注定要背道而驰的友情,于你于她,都是解脱。”

身在局外的人永远比她这个局内人看得明白,可有时候,道理是懂了,可还是忍不住一条路走到黑。亲人她已经没有了,友人也所剩无几,难道真的要她成为一个绝情绝欲的孤家寡人,才配好好活着吗?

凌云釉吸吸鼻子,擦去泪珠,“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没有牵念,活着算什么呢?跟山上的石头没多大分别。”

听他轻笑一声,凌云釉扬起脸,“你笑什么?”

墨昀道,“笑你说得有理。”

墨昀的衣襟被自己捏得皱巴巴的,凌云釉也没发现,无意识得揉捏着上面的云纹,“徐飞白和秦州都被派出去了,这次的任务是不是很危险?我……会死吗?”

她还是怕的,“我不想死,我想去杭州,随便一个小镇上开一个客栈,自己做老板娘,招待南来北往的客人,我有酒,他们有故事。可我身上值钱的首饰有些拿去送了人,有些摔坏了,没剩下几件了。哦,对了,你的天蚕佩还在,不知道能换多少银子,但开间客栈肯定是不够的。不过也没关系,我手巧,可以给人当厨子,还可以卖胭脂,也可以给姑娘画花钿,我琴弹得也不错,去教坊里教姑娘弹琴,也能挣银子。这么说来,我可以干的事情太多了,辛苦个几年,钱存够了,就能开个酒楼。我自己掌厨,把剩下五大菜系都学完,酒菜酒菜,有菜无酒也不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会酿酒吗?你上次给我喝的秋露白,味道不错,名字也好听,连我都没听过,小镇上的人更不可能知道了,我呢,就说诗仙李白就是喝了秋露白之后,文思泉涌,写出那句惊才绝艳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才得唐明皇赏识,从此平步青云的。家里有考秀才的肯定会对秋露白趋之如骛。”

墨昀一直安静地听着她的碎碎念,觉得有趣,不曾出声打断。又听她叹息,“哎!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屈居于一方小镇当个酿酒师傅呢!我还是请别人吧!”

墨昀还是没说话,凌云釉再叹一声,这声里包含了无尽的哀愁,“若我死了,便没有以后了。”

凌云釉疼得麻木了,眼皮子上仿佛压了千斤顶,依稀看见月见居门檐下那盏绘有小儿捕蝉图样的灯笼,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朦胧中,听见墨昀说,“你不会这么轻易地死,我会尽力护你周全。”

脑袋在他颈窝蹭了蹭,她闭上眼睛,“从明天起,我会乖乖待在月见居,哪也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