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昔回到云梦楼,小厮们已经闭门开始洒扫了。

明陵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远远就感觉到她身上的气息不同于平常,瞥到她脚踝上的金铃,大概猜到了。

厨房还有现成的热水,明陵很快准备好端进明昔屋内,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寝衣,发髻已经打散,正坐在妆奁前摘耳饰。

明陵拧了热帕子递过去,“小姐,你几时出去的?”

“一个时辰以前吧!没太注意。”明昔拿热帕子擦了手脸,递还明陵。

明陵垂头瞥了一眼她的脚踝,鼓起勇气发问,“小姐,你杀人了?”

“唔!”明昔摘下最后一枚耳环,“我没有滥杀无辜。”

明陵捏着帕子,点了点头,“明陵知道,小姐从来都只杀该杀之人。”

明昔从黄铜镜里看见搭在背后屏风上的红裙,动作顿了顿,才将妆盒盖上。“明陵,我的手没有这么干净。”

明陵不知道回什么好,端起铜盆就要出门,准备再去帮小姐多准备点儿热水,让她沐个浴。

“对了,差点忘了,经常跑来找你的那位白姑娘被我点了穴,扔在了村头路边的草笼里,不知道这会儿穴道解开了没有?”

明陵手一颤,热水溅出来,湿了衣袖。

“小姐怎么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岭,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明陵没有意识到,从来不敢对明昔有半分违逆的他,第一次对明昔说了重话。他把盆子往门边一放,急冲冲地往楼下行去。

“站住”,明昔跟出去,叫住他。她本就是有意激他,见他反应这么大,心里又有点儿酸。

这一声严肃的命令终于为明陵唤回一点神志,他心下焦虑万分,又怕真正惹怒明昔以后,他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勉强压下胸臆间的躁动,低眉顺眼地走回去。

明昔感觉到他无声的抗议,想到从来没见明陵这么担心过自己,心里更酸了,“你急什么?她小妮子功夫不行自不量力想要去诱补杀人狂,她师兄能不知道?况且死鱼眼已经被我解决了,她能有什么危险?”

明陵终于再次开口,“明陵还是想去确认一下,希望小姐应允。”

明昔单手插着腰,也不知该不该生气,刚要挥手放行,让他现在就去,白苏苏一脸怒气得踹开云梦楼的大门,三步并两步冲上楼来指着明昔的鼻子大骂,“臭女人,你凭什么点我的穴道。”

明昔额角青筋跳动,“你刚刚骂我什么?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

程飞刚才见识过明昔杀人的手段,哪敢让不知死活的小师妹继续挑衅明昔,从背后一把捂住白苏苏的嘴,对明昔赔着笑道,“苏苏年纪小不懂事,明昔姑娘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同她计较。”

白苏苏一听更气愤,拼尽力气对着程飞右手虎口咬下去,程飞吃痛松了手,白苏苏挣开他,“臭女人。”

明陵连忙冲进两人中间打圆场,“白姑娘,小姐有哪里对不住你,我代她赔个不是,你就别骂了。”

白苏苏一看到明陵态度就软了,立刻偃旗息鼓,明昔反倒不干了,“什么叫我对不住她?还要你帮我赔不是,我今天……”

明陵紧紧拉住明昔的胳膊,一边给程飞使眼色,一边安抚明昔,“小姐,热水烧好了,您累了一晚上了,回去泡个澡,放松一下。”

程飞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白苏苏拉走,出了云梦楼发现苏沉不见了,从白苏苏冲进云梦楼开始,他好像就没再出现过。这会儿白苏苏闹腾得要命,对他又骂又掐又打,程飞有苦难言,“你再闹,我找二师兄来治你了?”

白苏苏这么一闹,把秦白月和徐飞白都闹出来了,徐飞白抱着胳膊看戏,“咱们小明昔真是长大了,脾气收敛多了,这事儿搁以前,小明昔发起怒来,连我都怕。”

明昔狠狠剜他一眼,“你给我闭嘴。”

秦白月顶着一脸的黄瓜片儿,见不是什么大事,挥挥手,“散了散了”,又继续回房敷脸了。

明昔被明陵劝着回了房,徐飞白一个人站着也无聊,也打算回房,转身时,余光扫到拐角,目光一动,无声地笑了笑,回房关上了门。

明昔回到房里,把胸前的头发用力朝后一甩,“明陵,我问你,那个白苏苏你到底喜不喜欢?你若是喜欢,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不同她计较,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先割了她的舌头再说。”

明陵叹一口气,“小姐不会做这样的事,又何必说这样的话?”

明昔气性稍平,扭头看着他,“明陵,那个白苏苏嘴巴虽然欠儿了点,脾气虽然坏了点,武功虽然差了点儿……”

明陵再次叹一口气,“小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明昔感觉自己还能列出一大串的缺点,被明陵打断,有点儿不甘心,想想自己大人大量,何必去跟个丫头片子计较,才停止数落,转入了正题,“虽然她缺点一大堆,但好歹心地纯良,是个好姑娘,你若是喜欢,就把咱们剩下来的银子拿给你置办聘礼好了。”

明陵扶额苦笑,“小姐,哪还有什么剩下来的银子,到现在为止,也就只剩了五十两。”

“哈?”明昔紧张地站起来,“上个月不是还剩了五百两?你是不是算错了?你把账本拿来我瞧瞧,肯定是你算错了。”

“上月的确还剩了五百两,可小姐在月底的时候在如意赌坊里输了三百八十两银子,这月月初,小姐又买了两只珠钗两套衣裙,总共……”

“行了行了”明昔懊恼地打断他,她也明白自己花钱大手大脚,钱放自己这儿,她自己都没信心,所以都是交由明陵保管。这些年来,明陵计划开销用度也是操碎了心,他自己在云梦楼帮工的工钱都省下来给明昔买衣裳首饰了。

明昔越想越气不过,衣服首饰倒罢了,想起在赌坊输掉的三百八十两银子,她的心就哗啦啦地淌着血。她抬眼瞪着明陵,抱怨道,“你当时怎么不拦一拦?”

明陵老老实实道,“明陵拦了,可小姐说……”

明昔赶紧挥手打断,“行了行了,别说了,戒赌了,以后再去赌坊,剁手,两只手都剁。”

明陵要出去帮她准备热水,又被明昔喊回来。

“差点被你绕进去了,明陵,你真的不喜欢白姑娘吗?”明昔认真地看着明陵。

明陵垂下眼眸,笑容很淡,“明陵对白姑娘的感情和对其他女子并无二致。”

“并无二致?”明昔反问一句,慢慢站起来,“可我觉得不一样,明陵,你对我从来都是又敬又畏,对其他姑娘很礼貌也很疏离,唯独对白姑娘,你会不由自主地关心她。这些年,正如你了解我一样,我也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陵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朴素的鞋面。

明昔看了他一会儿,继续说,“你心防很紧,你主动关心谁,要么是有所求,要么是为了自保,像你在枭阁时鼓起勇气告诉我粱阿心里有我时一样。而这一次,你关心白姑娘,又从未想过要和她在一起,又是求什么呢?”

明陵静默了良久,抬起头来,“小姐,你知道那一年如果没有遇上你,明陵会怎么样吗?”

明昔是在一次刺杀任务里遇上明陵的,她忘不了明陵当时那绝望的眼神,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多在意,所以后来把他带回枭阁后,她也从没问过他为什么要跪着求自己带他离开。

这一刻,她看着明陵死水微澜的眸子,明白过来,那对于明陵来说,一定是一段死也不愿再忆起的往事。

“明陵……”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陵抿着嘴唇,冷冷地笑了笑,“小姐那年杀的那个人,小姐应该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他叫薛宫,是个好男色的变-态,每个送进他屋里的男宠,出来以后都是非死即残,若那时小姐没来,明陵就是下一个。”

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起,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小姐杀他的时候只用了一剑,多少和明陵一样的人,生来连只鸡都不敢杀,却被他折磨至死,小姐却只给了他一剑,明陵当时觉得,真不痛快。”

明陵用力吐出一口气,继续说道,“小姐杀人时那样淡定那样利落,明陵其实心里也害怕,我跪着求小姐,鼓起勇气引诱小姐,不过只是为了赌一赌。明陵卖身契上的期限长得看不到头,若不拼一把,将来一定还会遇上第二个第三个薛宫。”

明昔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会让那个畜生死得那样轻松,她咬住下唇,安慰道,“明陵,都过去了。”

再度抬头时,明陵眼中多了几分苦涩,“小姐,过不去的。明陵八岁没了父母,被一个老乞丐收留,十四岁被卖进风月楼,靠卖色为生。我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摊上这样的命,无论后来看起来多干净温良,脏了就是脏了,终究只是看起来像,洗不干净的。”

明昔情难自禁地握住他的手,“明陵,你何苦非要如此轻贱自己?”

明陵轻轻抽回手,向后退一步,对着明昔鞠了一躬,“小姐不知道明陵有多感激你,明陵的命是小姐救的,名字是小姐给的,还有……”

明陵的唇角逸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明陵的第二次人生,也是小姐给的。能够像个普通人一样,有尊严的活着,已是明陵此生最大的幸运,不敢再奢求别的。”

明陵走后,明昔独自坐在梳妆镜前,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忽然,她用力将木梳往桌上一拍。

明陵越不敢奢求,她越要强求给他看。

走到衣柜前,从里面随便翻出一件对襟长衫换上,拉开门走出去。

等她走出云梦楼,苏沉才从拐角转出来,对着云梦楼紧闭的大门若有所思,随后,拔开一侧轩窗的插捎,从窗户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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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下章这个番外一定能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