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笑,也认栽了。

雾山的天常年冷白,秋后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和煦的阳光,谢知归眯眼坐摇椅晃啊晃,明匪玉另搬了个小凳子坐边上给他剪指甲,太久没修过了,长长了很多,老是一受刺激就挠出明匪玉一背的血痕。

有叶子落在明匪玉肩头上,谢知归捡起来,透过叶面的小洞看天上那轮光圈,忽然来了出去玩的兴致,早听说这时候雾山里有些地方的花开的洋洋洒洒,漂亮极了。

指甲剪好了,他又耍赖不下地,让明匪玉背他去。

不等明匪玉说同意,他就伸出双手,狡黠地勾起弧度,明匪玉摇头笑了笑,背就背呗。

他背着谢知归穿过寨子,路上所有人朝他们投来目光,但是谢知归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局促,需要拿衣服罩着脸,低头快步逃开,现在他接受了这个身份,可以坦荡地告诉他们——是的,如你们所见,我和明匪玉是两情相悦的爱侣,是携手并肩的夫妻。

我不会放弃他,一如他没有放弃过我。

第113章

没想到草木茂密繁盛的雾山里还会有这种地方。

四方绿木成墙簇拥着中间一片广阔的草地, 铺满了各形各色的花朵,在风中摇曳生姿,草尖很柔软, 不扎人, 像绿色的毛毯, 躺在上面晒太阳很舒服,感觉四肢都被阳光泡软了,人躺久了会变懒,不想动弹,眼睛眯着眯着犯起困。

谢知归刚闭上眼,就感觉脖子上痒痒的,朝旁边看去,果然是明匪玉捻着根草在逗他痒。

明匪玉侧身躺着, 冲他笑:“先别睡, 和我说说话。”

谢知归也勾出浅笑:“说什么?”

明匪玉盯着他看, 从眼睛看到鼻尖的细汗,再到嫣红张合的唇,线条流畅的颈线一路隐入衣服里。

气温有点热, 所以谢知归解开了最上面的一个扣子,露出一小半锁骨上的花, 艳色的,他咬出来的,昨晚他光顾着欣赏谢知归脸上的表情了, 忘了咬成了什么样子,他想勾开衣领看仔细点, 然而他指尖刚伸出去, 谢知归立马把衣口拢紧, 扣子麻溜扣好,不给他看。

这衣服真碍事,明匪玉想。

“到底说什么?”谢知归又问,见明匪玉盯着他傻看,他转身躲另一边去,“不说我要睡了。”

明匪玉把人按回来,又翻起身,双手撑住地面,将身下人罩在阴影中,还是什么也不说,眼里带着笑意。

谢知归不耐烦“啧”了声,推了推上面的讨厌鬼,“你挡着我晒太阳了,起开。”

“你觉得我想说什么?”明匪玉声音有些变哑了。

谢知归明亮的眸子微闪了闪,阳光浸润下更加透亮,“你嗓子怎么了?”

“太热了,烧哑了,你帮我治治。”

热风穿过广阔的草地,温柔裹住紧密相贴的两人,谢知归也被传染这种可怕的热病,不过他最先体现在变红的耳尖,可他嘴硬,故意别过头说:“我不会治,你去找医生。”

明匪玉握起他的手,放在心口,哑声耍了个小赖:“医生治不了,要你治。”

体温怎么这么烫?谢知归微惊,想把手抽回来,明匪玉按紧了不让他动。

病还没好呢,怎么能让医生跑了呢?

谢知归被他看的不自在,皮上是冷静的矜持,皮下是沸腾的热血,倒冲上头顶,他感觉有点晕眩了,可能是天气太热,太阳太大,也可能是明匪玉黏的太近了,热气都撒在他脸上,让他的呼吸变得像沉重滚烫的岩浆流动。

他改用商量的语气:“你起来一点。”

“这里是外面。”

明匪玉仿佛没听懂他的意思,又把玩起他的手,指尖莹白圆润,忍不住捏了捏,“指甲都剪好了。”

“哼?”谢知归琥珀淡色的瞳仁看着他,不紧不慢地转着,好像懵懂的孩童,听不出言外之意。

明匪玉轻声笑了,他就知道,这人最会装无辜矜持。

谢知归微蹙眉心,“你笑什么?”

明匪玉亲了口他的手背,又将脸贴上手心,眼底欲色涌动,调侃反问:“你不知道吗?”

他看到谢知归喉间滚动的不正常,呼吸速度加快。

谢知归却还要问:“我该知道什么?”

明匪玉笑意沉沉,以免他又装听不见听不懂,于是低身俯在他耳畔,另一个手在他腰身游走,有意挑弄他失态,说:“指甲没了,你不能挠人了啊。”

……

在外头胡闹了一天,回到寨子的时候天都黑了。

谢知归睡着了,一路被背着回来的,天太晚了,明匪玉想着把他弄醒洗澡太麻烦,而且这里到了晚上很冷,打算明早起来再说,把人塞被子后他自己也躺上去,抱着睡可以互相取暖。

很快,夜深了,本该睡熟了的谢知归忽然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漆黑却格外明亮。

他转过头,轻声喊躺在他身边的人,“阿玉?二哥?”

“明匪玉?”

明匪玉紧闭着眼,没有动静,他动了点手脚,这下最起码要两天醒过来。

如果明匪玉知道他又算计他,肯定又要生气。

生气就生气吧,这事肯定要去做的。

谢知归掀开被子跳下床,穿好衣服,离开前轻抚开头发,在明匪玉唇上留下一个温柔亲吻,随后不舍分开。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我一定会回来。”

他眼神温柔地注视了明匪玉一会,然后收起不舍和依恋,毅然决然朝门外走去,走入苍茫夜色中。

谢清元在外面等他。

许久没见,她多少变了点样子,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一身纯黑的衣裤,干练利落,眉眼间多了时间练就的沉稳,以前的她会大大咧咧跑着勾上他的肩膀,嘿嘿坏笑问他有没有想姐姐啊,而现在她只是站在原地等他,沉静地望着他。

原来时间真的会改变人,让善良不再纯粹,让热情归于淡然,让天真变得世俗,让热烈的火化为温和的风。

他们都在改变,被命运推动着走向背道而驰的方向。

离山的车上,一个开车,一个看着窗外,他们沉默的仿佛不是久别重逢的姐弟。

谢知归不是善于聊天的人,一般都是谢清元主动找话说。

许是觉得这样冷清的气氛不太好,谢清元瞥了眼他,结果这一看就看到脖子上的痕迹,脚下踩油门的力道不自觉重了,车身猛地晃了一下。

“那只怪物又欺负你了吗?”

“没有。”谢知归透过车窗看到谢清元表情不对,意识到什么,把衣领立了起来。

谢清元尴尬收回视线,继续专心开车,可没一会又控制不住往边上瞟。

谢知归叹口气,提醒她:“姐姐,看路。”

“哦哦,对,看路看路。”

可过了一会,她还是没忍住问:“你为什么选择想起来?”

谢知归没有一秒的犹豫,答道:“我想他了。”

这个理由敌过一切。

谢清元有片刻诧异,可谢知归表情从容,唇角因为某个人而勾起,她大概知道他此刻在想谁了,回过了头,喃喃道:“我以为你恨他,恨爸爸,也恨我,不会愿意记起那些不好的事。”

谢清元咽了咽口水,“当时我真的不知道你会突然冲出来,我那个时候气昏头了,你也知道脾气急躁、莽撞,满脑子只想着打架,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收不了手了。”

“我怕你怪我,怕你难过,可能忘记那些事对你更好,你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我没有料到你还会回到雾山”,谢清元语速越来越快,也越发的慌,“我、我……”

谢知归看他不对劲,喊她:“姐姐?”

“对不起!”大声说出这三个字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的心力。

接着她一脚把刹车踩到底,尖锐一声,车子猛地停下,身体由于惯性往前冲,又撞回车背上,安全带勒的骨头有点疼。

“呃……”

谢知归缓了一下,突然一道哽咽声传入耳中。

谢清元趴在方向盘上,脸埋了起来,不停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散,用手大力捶打方向盘,谢知归看不下去,及时握她的手,把她拽了起来,又抽了两张纸给她。

“我没有怪过你,把眼泪擦擦吧。”

谢清元抽搭鼻子,眼泪要落不落地看着他,像是不太相信。

“你再哭我可真嫌弃你了。”

谢清元瞬间把眼泪鼻涕吸溜回去,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难得看她露出可怜样,谢知归打趣她,“越揉越像两条毛毛虫。”

谢清元一愣,又有点想笑,不过为了维护身为姐姐的尊严,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你才毛毛虫呢。”

谢知归反问她:“我是毛毛虫,那你是什么?大毛毛虫?”

“蝴蝶!是蝴蝶!”说完,谢清元愣在谢知归淡笑的眼睛里。

咆哮声被晚风带走,车内的姐弟俩相视朗笑出声,破冰为水,各自躺靠回椅背上,长叹了一口气。

过去的恩怨以一种调侃方式的翻篇了。

也挺好。

谢清元调整好情绪,扭动钥匙发动车子,却听谢知归以冷寒的语气说:“但我恨他。”

谢清元动作一顿,“谁?”

“谢三霄。”谢知归看着她的眼睛,眼底的厌恶与憎恨写的清清楚楚。

谢清元意识到,他明知谢三霄是她敬重的父亲,还要当着她的面说这些话,就是不打算留一寸一厘的余地。

谢知归目光平静,这对她来说或许是煎熬,一边是弟弟,一边是父亲。

但他就是要一字一句、缓慢而坚决地告诉她:“我和谢三霄,一定会死一个,而且必须是我活,他死。”

“你可以不帮我,但你不能阻拦我。”

*

回去后,谢清元沉默了三天,最后在谢知归出发前做出了决定。

谢知归:“你?”

谢清元脸色略显憔悴,却紧握住了他,掌心温热、厚实。

“一起去,我帮你,把你的清净生活还给你,是我欠你的,也是爸……那个人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