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孤城遥望

李长顺心里门儿清,只是明面上不好说。他躬身应了声“嗻”,目送着皇帝的身影过了穿堂,这才折回廊下,给站在一旁的苏拉递了个眼色。御前伺候的人是何等乖觉的角儿,只消一个眼神便能会到意,忙一左一右将摇光搀起来。

摇光起先尚在出神,忽然斜剌剌冒出来两个人要来扶她,倒吓了一跳,抬头看见李长顺正在不远处掖着手站着呢,便问:“谙达,万岁爷没放话让我起啊。”

李长顺乐了,这姑娘虽然看起来挺机灵,却实在是个老实人,他说:“主子爷歇啦!刚发的话,叫姑娘回去呢!”

摇光这才挣扎着要起来,只是两条腿跪久了,此时发酸发麻,跟木头似地屈不动,她只好道了声“多谢”,借了旁边苏拉的力,将将站起来,正要给李长顺道个福,李长顺忙摆手说不必,笑吟吟地说:“姑娘客气了,该是我给姑娘道福才是。对了,今儿姑娘来的时候我办差去了,让四儿那小子替我问姑娘的话,那小子懒,也不知将我的话听进去了没有?”

摇光想了想,是有这么回事儿,便点点头:“谙达问了,我那时正随苏嬷嬷开箱子找衣裳回来,并不知道老主子有什么吩咐。谙达不是跟着万岁爷一道儿出来的吗?”

李长顺本就不是存着真心问话的意思去的,谁料想这姑娘看着聪明,心眼儿却也忒实诚了,他有心提点,人家偏偏听不懂,反将他一军,让他无回转之地了。

李长顺便有些讪讪地,老脸一觍,囫囵说道:“老主子睿鉴,我也就随口问一句,姑娘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给人留余下的话头,摆摆手招呼四儿过来,“还教你在前头打着灯,把姑娘全乎送到岸再回来。”他打量了摇光一眼,“姑娘腿脚跪久了怕是不大轻便,我让个苏拉搀着姑娘?”

摇光谢过了,又搀又开路,算什么?她不要命了吗?面上却还是笑着推却,“多谢谙达费心了,我自己个就可以,御前的谙达们都有差事在身,岂可随意劳动?再说,这么送着,叫太皇太后知道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李长顺心里嘿了一声,今儿罚跪不高不低也算一件大事,慈宁宫见你这么晚回来,能不问么?问了能不知道么?

不过不张扬总是好事,现在主子爷态度还不很明朗,自个儿冲上去做人情,算什么?便掖着手笑道:“姑娘思虑周全,既这么着,我也不执意了。四儿,把灯给姑娘,这雪地路滑,姑娘一路上小心些。”

摇光从宫人手里接过灯来,两手执着,艰难地挪步往养心门上去。此时雪小了好些,但是仍旧细密地落着。她并没有伞,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行走,不过已经不觉得冷了,只觉得朔风苦寒,好像这一条路永远也到不了家一样。

李长顺站在廊下,望着她小而单薄的背影,抬眼给四儿递了个眼神,四儿会意,另提了一盏灯笼在后头跟着。

养心殿离慈宁宫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天空灰蒙,阴云密卷,连月光也瞧不见。白日的红墙在夜里褪去了颜色,只有相间隔的宫灯煌煌,镀上一层朱灰金的光。

她慢慢地走着,手里提着的灯便轻微摇晃,在脚下荡漾出水一样的黄芒,这漫长的宫道上只有她一个人,如同困兽一般,被牢牢困死在这万丈的宫墙。

黑夜茫茫,她很害怕,可是没有人回来帮她。双足冰凉,凭着一口气死死地支撑着,浓密的眼睫上已经积攒了一层风霜,于是望着前路都有些朦胧。

也不知走了多久,不远处的角门上,隐隐可以看见一星光,摇光吃力地加快了步子,才看清那是芳春,正提着一盏琉璃灯,肘弯上搭着一件酱色的斗篷,望着她来的方向。

她很想哭,就好像是迷路的孩子最终找到了归处。芳春也瞧见她了,快步迎上来扶住她,亲自将斗篷给她围上。见她一味地只会哆嗦了,硕大的泪珠无声地浸润衣袍,身体冷的和冰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不是絮絮说话的时候,跟在身后的宫人接扶过她,往内殿去了。芳春眼尖,看见不远处还有一盏灯笼,便知道是御前的人,远远地比了比,回身也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因久久没见她回来,心内怕出事,欲要打发人去问问,又怕皇帝惮着,心里一口气下不去。老太太多思虑,到了安置的时辰也睡不安稳,索性不睡。心里突突地着急,在殿门上站了好一会子也望不见人回来,只好命芳春带着斗篷提灯到角门上接应。这样的天气,朔风跟刀子似的,高门贵府里的女孩儿自小上娇养长大的,没经受过什么风雨,又怎么受得了?

摇光被人扶着进了暖阁,迎面扑来一阵风,混杂着奇楠香的气息,令人觉得心神安定。那风跟春风似的,有化解寒冰的能力,四肢百骸渐渐地回转过来。她跪伏在万字不到头的栽绒地毯上,十指深深陷入那一片厚重的绵密,一颗心也跟着,缓缓地沉下去。

太皇太后背着身站在炕前,并没有看她。上好的红箩炭在熏笼里毕剥作响,隐隐可以闻到甘栗的香气。摇光悄悄咽了口唾沫,先前没觉得,冻傻了,现下是真的饿坏了。

太皇太后低低叹了口气,转头对苏塔和芳春道:“该备下的都备下,出去吧。”

西暖阁的宫人都出去了,屋子里静得很。摇光只觉得身上忽然作火一般地烧起来,内外交加着难受。怎么从养心殿到了慈宁宫,她好像忘了似的,皇帝是怎样生气,要责罚她,想必太皇太后全然已经知道了。

这个时候,老太太循例已经歇下了,今日却独独为她等着。她知道自己是犯了大错了,也许要不是托了祭天的福,今儿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到这里了。可是她不后悔,为舒宜里氏说一句话不后悔。若是万岁爷能听进去哪怕一点点,舒宜里氏就有了指望,阿玛额捏就有了指望。若是万岁爷一句也听不进去,就算是马上发落了她,她没有旁的话说,心甘情愿地认了。是死是活,都对得起玛玛与阿玛额捏。

摇光向太皇太后重重磕了头,语调却是再平静不过:“奴才有错,让老主子费心了。”

太皇太后站在高处看着她,声音冷冷的,仿佛并没有什么情绪,“你知错,却无改悔之心,是吗?”

她愕然抬起头来,太皇太后面容沉静而庄严,她才发现这样的直视是大错,匆忙低下头去,轻轻说了声:“是。”

太皇太后料定是这样的答案,不然何故在皇帝面前挨罚。这丫头和皇帝不对付,她是知道的,所以有意无意总想居中调停。可是她执拗,她不听,她心里有一根刺,是舒宜里氏以血泪扎进去的刺,轻易拔不出来!

太皇太后也没想让她拔//出来,她已经够苦了,拔出这根刺不仅要流血,还会留下不可痊愈的伤痕。年纪轻轻,水灵灵的姑娘,不该承受这样的伤痕。

只是如果任由着她,又该怎么好呢?

太皇太后微微仰起头,正色道,“你本是罪臣之女,舒宜里氏百罪莫赎,你就更该感念皇恩。今日你却冲撞御前,委实罪该万死。”

骤然听了这话,摇光只觉得天地崩塌,四肢百骸都没了气力。那股子热愈烧愈旺,原本莹润的一张脸都涨红了。在她心里,太皇太后是玛玛的亲姊妹,是她在宫墙万仞下唯一的倚仗。如今她也这样说了,她也认为舒宜里氏有罪,百身莫赎。原来这一向的执拗真的是她的自欺欺人,没救了,阿玛额捏都没救了。还是说一切的一切都不是她所眼见的样子?一向清正的阿玛在背地里竟做了那样多的见不得人的事?那什么才是真的?她有罪,舒宜里氏全部都有罪,她就是那个苟且偷生却不知天高地厚的罪人!

眼前发晕,身子也瘫软下来。所有的坚持都只是一个笑话,所有的执念与坚信都在这一刻悉数化为灰烬,那她还有什么?她又是什么?她为着什么而活着?

太皇太后定定地看着她,她蜷缩在栽绒地毯上,小小的,像一只猫儿似的。原本属于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光芒与青春的色彩都没有了,只剩下灰飞烟灭的冷清与一片可怕的死寂。她的声音透着无尽的疲惫与轻微的沙哑,像是在绝望边境苦苦挣扎无果的人,万念俱灰,直至末路穷途。

只听她轻轻地说:“是奴才错了。奴才以下犯上,冲撞了主子爷、老主子。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罪不容诛,奴才错上加错,奴才百身莫赎……”

她恍惚地说着,渐渐地,竟然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嗡嗡念着的究竟是什么。只知道把所有的错加在奴才二字后面就够了,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词语。

太皇太后望着她心疼,什么脸子也板不起来,一把将她护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她的背脊。她浑身热滚滚的,扑簌簌地轻颤。原本那样灵巧的一个人,如今什么也不会了,只知道一味地认错。她原本不该是这样的,高门勋贵千娇万宠捧出来的掌上明珠,舒宜里氏最金贵的姑奶奶,原本应当有一段极其平顺的人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与人为奴,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都怪她,都怪她,她是把这丫头当作亲孙女来疼的,可是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却成了这个样子……

一生刚强的老太太,亦忍不住滚下泪来。太皇太后闭上眼睛,极力安抚她的情绪,“好孩子,玛玛的好孩子。你须记着,这不是家里了,这是皇宫里。你是你们家人的指望!如今我在一日,尚且还能护你一日,若是来日我不在了,谁来护着你呢?所以你须得自强,你要知道怎么才能在这里活着,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第17章 今我来思

因着着实被风狠狠灌了,摇光刚被搀着回到榻榻,身上那起子热便愈发汹涌起来。芳春站在边上,看着茶水上的蒲桃和烟锦忙前忙后照料她,掖着手低声道:“她这热来得急,只托给你们。辛苦你们这一程子,来日她好了,也是你们的功德。”

蒲桃把摇光额上的手帕子换下来,交给烟锦湃在铜盆里,“姑姑这话可不是折煞我们了。只是这位姐姐是怎么了?烧得这样厉害?眼下宫门下了钥了,不然该请个太医来看看,这么拖着,只怕是不好呢。”

芳春道:“多一人知道不如少一人知道的好。老主子命你们好生照料,明儿一大早就请太医来。明面上为了一个宫女破例,声张出去了,为她招来多少双眼睛盯着,又是何苦来?”

蒲桃烟锦听了老主子三个字,便知道是上面的旨意,再不敢多问。肃了一礼道是,便坐在榻沿边守着。芳春又站了会子,正准备走,不防听见摇光接连唤了几声“玛玛!玛玛!”

外头的雪没停过,好几年不曾有这样大的一场雪。重重的飞檐在溟濛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人简洁的轮廓。惟有不远处廊庑下一溜儿灯光,照应着逼仄的前路。

仿佛还是旧时在家里,快到节下,姊妹们聚在一起,虽然不工笔墨,却也有几首歪词佳句。摇光写得一手好的簪花小楷,一向都是由她执笔,在花笺上细细地写,那墨黑亮如漆,映照出手腕上垂落的镯光。老太太最喜欢搂着她,听她一板一眼地念前人的句子,什么“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什么“怕东风吹散,留尊待月,倚阑莫惜今夜看。”怕东风吹散…怕东风吹散……

玛玛…玛玛。

烟锦只当她是想家了,拿帕子仔细替她将眼畔的泪,那泪却像是擦不尽一样,烟锦轻轻叹了口气,对蒲桃道:“可怜见的,得自己熬过这一个晚上,又作冷又作热的。”

蒲桃撑着头剪烛花,瞧了一眼,说:“你方才没听见么?姑姑说了,这是老主子的亲令儿,你何苦可怜她?自有人可怜她。今儿这一番罪过,我猜绝不是平白无故的,该是自己惹的,这苦便须得自己来遭,咱们没奈何她。”

正说着,忽然听见帘子响动,烟锦循声往外看,却是一前一后两个人冒着雪进来了。蒲桃机警,就着烛火看清了来人,“李谙达?您怎么来啦?”

李长顺摆了摆手,示意她别则声,一面侧身引了一个穿着官服的人上前,从随身带着的医箱里拿出小包袱,烟锦便知道是太医了,忙那帕子将摇光的手腕子覆上,由着人把了脉,又仔细瞧了一回面色。

那太医和李长顺换了个眼色,轻轻点了点头,便将医箱里头的纸包取出来交给蒲桃,嘱咐道:“烦请姑娘速速去煎,这一剂下去,将体内的寒气驱逼出来,好生歇养,再不能着凉了。”

蒲桃知道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李长顺是什么人,御前的大总管,一举一动那是主子爷的意思,今儿这么一位尊贵的大总管纡尊降贵来了宫女们住的榻榻,便知炕上躺着的这一位,绝不是什么等闲的宫女。

李顺贵赶着交差,仔细问了问眼下的情形便走了。夜深雪重,靴子踏在雪地里发出极闷的声响,他步子却快,赶着还要往养心殿复命。要是去迟了,只怕万岁爷是愈发睡不好了吧!

按说这事儿也怪,人是万岁爷亲自要罚的,药也是万岁爷亲自叮嘱要送的。原本万岁爷今日歇得早,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上夜的太监听出不好,悄悄给外头的人递了信号,将他给传了进去。

他以为是炕烧得热了,主子跟烙饼似的睡不着,谁知道是渴了,要奶//子茶喝。寻常又日新里只备着清茶,李顺贵在御前混了这么些年,知道皇帝夜里嫌奶//子茶腻腻的不克化,从不喝这个。今儿事出反常,绝不是一时兴起的缘故,便打发守夜的出去知会御茶房的人,自己个儿留在又日新里敬听天命。

没想到皇帝沉吟着,冷不防念出来一串药名,末了还问:“你记下了?”

这谁记得住哇?神天菩萨来了也记不住吧?威风惯了的大总管忽然觉得很挫败,也许自己这半辈子的经营就要会在这一长串药方子上了,早知道平常就应该多看点医书啊什么的,不过看了也不顶用,他又不是华佗,有几斤几两自己还不清楚?

他只好苦着脸跪下道:“主子爷,奴才蠢笨,奴才万死!”

皇帝好半晌没说话,慢慢地红了脸,骂了声“不中用”,从枕头下拈出张纸,远远扔在他面前,“拿着这个去找刘文全,去瞧瞧人怎么样。把药抓了再去,左右是这个方子,何必白折腾!”

所以说万岁爷真不愧是万岁爷,神机妙算么!刘太医方才给姑娘诊治了,也说这个方子好。看来摇姑娘是个有福气的姑娘,自己先前并没有看错人。若说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怎么会罚了人又巴巴儿给人送药去?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姑娘昏着呢,谁知道这药是谁送的?

如今办完差回来,再要去复命,又日新里静悄悄的,皇帝却是早已睡下了。

就这么奔波了一日的李大总管,抽着手慢腾腾地从穿堂里挪出去。人说冬日越夜里越冷,果真是,他害了一声,今儿这都叫个什么事嘛!

冬至日祭天是大事,皇帝清晓起身,循例往慈宁宫问安。太皇太后因着昨儿夜里一场闹,第二日起来便有些昏昏的。老人家禁不得寒,更何况兼杂忧心。老太太歪在炕上,欲要说一说昨儿的事,想起皇帝今儿要去斋戒,这话一时还说不完,不如不说。因此就先撂下了。打起精神问皇帝身上好?嘱咐了几句斋戒的事,便让皇帝回了。

皇帝回到养心殿,司衣的宫人围上来伺候着换了衣裳,佩上斋戒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斋宫去。

斋戒三日为的是正心诚意,这也算是万几政务中的一个消遣。毕竟这三日要不近政务,不近妃嫔,不吃荤,不饮酒。做皇帝做得久了,每日不过是循规蹈矩地过日子,日子过得没有一点波澜,久而久之,人也成了那案上供着的画。斋戒的好处就在打破了熟稔的生活,时常一个人在炕上坐一坐,看看书,觑着天光转淡,心里再无它想,平平淡淡地消磨着时光,竟也生出一种恬淡的闲适来。

皇帝闲来无事,拿着本《易经》歪在迎枕上出神。李长顺在一旁掖手侍立,站得长久了,盯着黑亮的地砖出神。

皇帝斋戒,他们做下人的也能逮着机会放松放松,这时候不会再有前朝后宫的事儿来鞭打他们,脚能踏踏实实沾上地了,活儿也少了,主子的心情也平宁,谁不爱呢。

看着一处久了,眼睛发迷,人也生困。李长顺时不时偷偷觑皇帝一眼,预备着皇帝有什么吩咐,主子却跟那庙里的菩萨似的,雷打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累似的。这可是积年修炼下来的功夫!寻常会见列位臣工,那些大人们叽叽呱呱能聒噪半日。或是上军机处去,男人们身上的各种味儿混杂在一起,皇帝还得面不改色,安安适适地端坐着,端的是天家的煌煌气度。

皇帝忽然发话了,还是那样不见首尾的话,极其平淡的声口,像是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极慢地问:“东西送到了?”

李长顺赶忙收回乱跑的思绪,躬着身子回话:“是,奴才昨儿随刘太医去瞧姑娘了。万岁爷真是神机天纵!那方子竟是像为姑娘量身造的一般。”

要不说怎么能当上御前的大总管呢?主子的心思飘忽不定,做奴才的得知道怹老人家指的是什么。今儿这话里还能指的是什么?定然是慈宁宫的那一位姑娘了!昨儿夜里也是为着她,今儿出了半日的神,想必也是为着她。既然这么操心,主子爷不说,光一厢情愿地担心着,面上还嘴不留情地敲打人家姑娘,姑娘怎么能领上万岁爷的情呢?

不过兴许是没经验的缘故,打小儿都是捧凤凰一样长大的人,头一次遇见喜欢的,特别的,拿捏不好度,这很好理解。李长顺觉着没事儿,有他呢,他这个御前大总管在,还怕主子爷不能抱得美人归?

当然也只是肖想肖想罢了,目前态度还不明朗,谁知道万岁爷打的是什么心思。主子的心思少猜,老老实实按着吩咐来,平稳为上,再怎么样也出不了大错。

而皇帝呢,昨儿夜里罚了人,又巴巴儿写了方子差人送药去,这已经很跌份子了。昨儿夜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又不好让人知道,翻身都翻得少,睁着眼望着帐顶,干巴巴盯了大半宿。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做皇帝做了这么久,从没有失过章法,这是头一回,感觉还很新鲜。

不过再这么遭可不好,天子赫赫威仪,没有打一巴掌就给枣的道理,那么巴掌岂不是太儿戏了?就算要给,也不该立即就给。昨儿夜里的确是着急了,可是他是仁君,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扰得太皇太后不安宁,就是他的不孝了。

这么一想,心里稍稍安稳下来。只是不知怎么,出着神又想到了她。昨儿那样冷的天,北风跟韶刀似的,姑娘家在廊下跪了那会子,一场风寒是必然免不了。这也算是给她一次小惩,磋磨磋磨她的锐气。她也该知道自己的好,那可是御前的太医,日常专给他一个人请平安,寻常人用还用不上呢!

皇帝有些得意,面色倒还如常,等着李长顺的下文,不料那奴才却没有下文了,擎着笑在跟前等话!皇帝稍稍挪了挪身子,支起来些,十分矜持地问:“就这样?”

就这样?还能怎样?李长顺耷拉着眼,枯着眉道:“奴才带刘太医过榻榻的时候,姑娘发了热,正昏昏地歇着。奴才不敢搅扰,看着婢子喂姑娘吃完药,就立马回来复命了。”

皇帝哑然,下死眼实打实盯了李长顺两下子。他略思量了会子,觉得她不知道也是一件好事,圣恩浩荡,并不一定要师出有名,这样才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么。虽是这样自我安慰着,不知怎的,心底忽然腾地升起一股子烦闷来,再歪在炕上,又得烙饼了。只得趿着软鞋,郁郁地负手出了暖阁。李长顺待要跟上,皇帝却将手一指,冷冷道:“你别跟来。”

第18章 天子临轩

冬至祭天是大仪。皇帝由宫人服侍着穿戴妥了朝袍朝冠,帝王仪仗浩荡肃穆,逶迤往天坛去。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里灰蒙蒙的,连重重殿宇也看不太真切,只能望见极有次序的一串灯火开道,和近侍橐橐的靴声。

天坛圜丘三面皆立有望灯,在溟濛的夜色中,便显得格外深邃旷远。燔柴炉的熊熊烈火里透出松枝混着牛肉的气息,于茫茫小雪里发出毕驳的响声,仿佛是古老而神秘的祖先的魂灵。

皇帝便在一片中和韶乐声中,一步一步地登上天坛。站在万人仰视的中央,一举一动皆是圣天子的煌煌威严。那些赞颂着历代圣贤美政德政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回荡,仿佛他也会成为那样的人。

“恭仰颢穹兮,神来燕喜。协昭慈惠兮,逖鉴予衷!“

这一番王政事业多艰矣,皇帝微微仰起头来试图寻觅到一点踪迹,可是除了茫茫的雪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忽然感到有些孤独,虽然他早已习惯并且试图去忽视这种孤独。

可是在今日,这种泛着冷气的孤独再一次将他死死地包裹住,让他觉得有些艰难得透不过气来。没有人能够与他站在一起,能站在这里进行虔诚祝祷的从来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掌握天下的帝王。

可是除去山河日月、江涯山水的帝王之象,他又是什么?如果往事哪怕出一点差错,站在这里的都不是他。

但是一定会有人站在这里,一位帝王,不用管他叫什么名字,帝王就是他的符号,他的身份,他的一生。

“有美圭璧兮,荐缟纤。经纬获理兮,耀瑚琏。来格洋洋兮,思俨然。孔忱翼翼兮,告中虔!”

皇帝正了正神色,摒除杂念,抚袍屈膝,依次敬叩皇天上帝,列祖列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他看不清先人的脸,甚至也看不清阿玛的脸,但是他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也会成为烟雾缭绕后的一张画像,一个人占着一张纸,庄严肃穆,没有任何表情。

可是他看过那样多的鲜活的生命。

皇帝行礼罢,起身再次登坛,将制帛与苍碧虔诚地供奉于神前,温热的手掌与宝器有一瞬间的相触,在电光火石里他忽然想起那一个晚上,她替他上药,白玉方触碰到他的伤口,抚平他所有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