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足意得很,日日感恩戴德!”这句话的尾调摆得极长,飘飘遥遥,如同三月春风里的晴丝袅袅,一闪儿便不见了。她渐次流下泪来,硕大的泪珠划过脸面,落到脖上围着的三尖绢子上,倒似九秋凄厉的浓霜。可她仍旧是笑着,笑得凄惶,如同寒风里摇摆的残菊,有欲折之势。

“您知道我有多怕?在体顺堂的每一夜我都睡不着觉,起先还盼着您回来,渐渐久了,就知道您不会来了。您把我架在油锅上煎熬,我如何不感恩戴德,叩谢天恩?”

皇帝素来有好教养,饶是她这样疾言厉色的指责,他却浑然没有动怒的意味,“体顺堂纵然冷,尚有衾被,你掌舒宜里氏的嘴,让她跪在雪地里那样久,指使内务府动她的炭,可有想过她冷不冷?你与贵妃在先皇后病时,借探望为由,说了些什么话,可有想过先皇后,怕不怕?”

横亘在室内的是长久的静默,静默得骇人。暖阁里的博古架上放着一个西洋自鸣钟,钟摆当然作响。宁妃半边身子都阴在昏黑里,唯有脸是亮堂的,泪痕横斜,一点点的光亮顺着泪痕蔓延出错综银线,渲染出颓靡的气息。

“原来您都知道,”

她仰起头,直直望着皇帝,盘桓在面上的泪毫无征兆地落下来,迅疾地闪过一星光亮。

“是了,您怎么可能不知道?您坐得那样高,离我那样远,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么您呢?”她反问,“您忍了我这样久,事到如今才来处置我,您敢说您没有半点私心?还是我让舒氏那个罪女险些没了命,戳到您的痛肋,让您演不下戏了,让您费心布局,好杀了我替她解恨哪?”

皇帝终是露出厌恶的神情,面如严霜,连声音也冷透了,“舒宜里氏的种种罪状究竟是替谁顶的,你最清楚。是因着争风吃醋,还是要借贵妃的手,灭了舒宜里氏的口,连一个孤女也不肯放过。一旦诘问起来,你便以替贵妃办事,你算准朕眼下动不得贵妃身后的托奇楚氏,是不是?”

皇帝掸了掸袍角,团龙纹赫然在目,光影交替之间,一如皇帝阴翳不明的神色:“可你大约忘了,朕是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东西六宫皆为天子嫔御。朕从不惮于区区小臣。”

“主子可别忘了,”她笑得深浓,“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一起动的手,可让她家破人亡沦落入宫的幕后之人不是旁人,就是主子您哪!旗家的姑奶奶都是烈性子,您猜猜,她要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您一手谋划,必定会恨透了您吧!”

皇帝闭上眼,“与朕何干?”

宁妃再也没有说话。

皇帝平复了心绪,还是那样澹然的神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从未发生。他抚膝起身,本就生得俊朗清逸,在宫灯的映照下愈发显得辉煌,宁妃眯起眼望着,只听他说:“朕不会断你锦衣玉食,更不会废你。前尘往事止尽于此,万般罪愆皆是己过。你好自为之。”

皇帝走后,李长顺带着宫监,直起身子站在她面前,笑得殷切,与那日在体顺堂门口道贺她时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长顺道:“宁妃娘娘,主子有赏。”

宫监便将一碗黑黢黢的汤药端到了她的面前。

“宁妃娘娘在宫里过得和平,外头老大人也放心不是?这天儿冷,汤冷了发苦,您喝着更难受。您是个爽利果断的性子,说打便打,说罚便罚。奴才还有差事,请娘娘莫要耽搁。”

她没有犹豫,生也好死也好,反正她的命,自始至终不在她自己的手上。

她端起宫监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李长顺从袖口里抽出张信封,弯下身递到了她的面前,“这是主子让奴才还给娘娘的。”便不再停留,带着宫监们,关上了永和宫正殿的大门。

太监的青缎靴子,踩在黑得发亮的地砖上,有令人窒息般沉闷的声响。

屋子里彻底昏暗下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宁妃觉得喉咙作烧,强撑着颤手打开了那封信。

那是与她一模一样的字迹,是她临危托人递出去的家书。

可信上的内容却完全不一样。

她忽然惨淡地笑了,像一株将谢的荼靡。

其实打太皇太后那句话起,她就猜出了她的结局。

皇帝借以晋封为由头,换了永和宫所有的侍从,也断了她与宫外所有的联系。

持节册封她的正使是她阿玛的门生,不过是为了安鄂硕特氏的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在宫内过得顺风顺水,宠眷优渥。

这雕梁画栋,描金填彩,拔地而起,密不透风,织就起世间最坚固的牢笼。

她给阿玛写了最后一封手书,她知道这封信送不出去,她只是想借此换来皇帝的踏足,给她一个了断,也成全他的怒意。

他会有片刻得偿所愿的遂心吗?

却没有想到还有人黄雀在后,换了她的信,字字句句,要置她与鄂硕特氏于死地。

原来皇帝还是留了几分情面的。

其实这深宫之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她活得小心翼翼,那万人仰望的主子爷,又何尝不是。

前朝有世家大族掣肘,后宫都成了平衡朝堂的棋子,身为皇帝尚且要多方斡旋,运度平衡,有些臣子倚仗功勋,就算咄咄逼人,他也只能淡然处之,一笑而过。

先前祭天就是这样,她其实是懂的,可她没有办法。她得顾念着她的母家,她的父母,哪怕他们一开始就不是对的,也没有办法了,再也回不了头了。

她最后给阿玛递的信,原本所写,其实是桓大司马曾经临风对柳所慨叹的一句话。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年少时读来,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却早被明媚相抵,故而从没有放在心上。

草木有灵,能率先察微体意。她与他,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相见了。只会随着岁序的更迭,摇落在上个秋天,寂灭在这个冬日。

一如她的悲喜,都是痴心妄想,空梦一场。

最后的最后,她朝养心殿的方向,深深泥首。

这是她此生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祝主子,得偿所愿,寿万千年。”

一双细高的花盆底迈得端稳,细碎的流苏声伴着鞋底与青砖叩击发出的声响,在冬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懋贵妃颇有闲情,裹着灰鼠皮的刻丝水仙大氅,站在廊下逗鸟。

那是只雪白鹦哥,被拴在铜丝笼里,只有额头一点是红色,配着深褐色的喙,瞧起来颇为可人。

芝瑞是贵妃的心腹,站在贵妃身后半步,低声道:“贵主子,主子已回了养心殿。奴才让人小心去看过,永和门从里头落了锁,锁得严严实实的。”

贵妃十分伤怀,扣着笼架子,叮叮当当,“真是个没福气的。以前指望着借她的手来做事,如今倒白白折了个进去。”

芝瑞很是不屑:“能为贵主子做事,是永和宫那位的福气。她不惜福,不肯忠心跟着贵主子,这是活该。”

贵妃却摇了摇头,“她太没用,想借我来灭了舒宜里的口,没想到那罪女有慈宁宫护着,就连主子也另眼相待。她是个聪明人,唯一的错便是太以家族为重。她一心为了鄂氏,忘了这天下的当家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错至今日。”

芝瑞道:“贵主子明断。”

贵妃懒懒一笑,“而我与她不同。我从来都知道真正的主子是谁。人不要时时都聪明,我阿玛打小教我,最大的聪明莫过于藏拙,借刀杀人比亲自动手高明,何必脏了自己的手。”

所以她永远不会落到宁妃那样的境地,若是家族与自己终究走到了必须舍弃一个的地步,她会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家族。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话儿说得真是好极了。

贵妃哼了一声,“就算体顺堂又怎么样,便是住到又日新,都不碍事。皇后就算住在燕喜堂,也是名正言顺的主子娘娘。后宫之中从不缺一时的热闹,朝荣夕辱,朝生暮死皆是寻常。”

起风了,到底生冷。贵妃畏寒,不愿在外头站得太久,搭着婢子的手,旋身回暖阁去了,临了吩咐道:“挑个好日子,把这鸟给她送去,不得自由的人也许爱听听叫唤呢?今儿换了永和宫递出去的信的,记得打发干净,别出了纰漏,再叫我费心劳力。”

第44章 小来竹马

难得有几日的晴, 冬阳金贵,可不是句假话。太皇太后爱冬天的太阳,它温和可亲, 照得人心胸开阔。心胸开阔了,再长再艰难的日子,也能变得好过。

老太太很乐意让摇光陪她一起晒晒太阳,在她眼里她们都是病人,年纪轻轻的姑娘更要多晒,把身上的湿气病气都晒干净,到她这个年纪, 身子骨也能硬朗。

老太太跟前的人都会打趣, 爱热闹,蒲桃烟锦送来茶点,苏塔芳春坐在小杌子上, 陪太皇太后说话。摇光忙得很, 刚给门外廊下的蓝靛颏洗完澡,老太太说把它挂进来吧,她便将笼子挂在隔断上,众人看着蓝靛颏扑起翅膀,摆头啄自己的羽毛, 反倒发了回笑。

太皇太后的宝贝猫看见鸟就直起身来,可惜它又矮又肥,压根儿够不着, 气得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太皇太后忙示意摇光:“了不得, 你快哄哄它。”

老太太的宝贝猫逮着慈宁宫里的人亲, 摇光抿着嘴笑, 蹲下身子让它扑到怀里,坐在绣墩子上给它顺毛。天光溶淡,满室生晖。金色的阳光透过大窗户上的雕花照在她的脸上,一双瞳仁被照得像琥珀一样。

皇帝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透着家常式的熨帖,是京城最平常又最可爱的冬天的上午,令人觉得心神舒畅,恬静安宁。

而她就坐在落落天光里,怀里抱着一只瞌睡猫,懒洋洋地顺着毛,哼着不知名的歌。

隔断上的蓝靛颏率先发现了他,扇起翅膀婉转地叫了几声,又重新低下头忙着梳理自己的羽毛了。太皇太后原本半阖着双眼养神,听见这一声,方才悠悠地醒转,满是笑意地道:“噢,皇帝来了。”

皇帝亦笑着扫袖行礼,口中道:“孙儿请皇玛玛万安。”

整屋子的人都随着福身行礼,称颂皇帝圣安。

皇帝说伊立,弯身坐在炕上时,故作无意地瞟一眼摇光,“嗬,宝爷好无礼,见朕来了,眼睛也不睁一睁。”

太皇太后的猫就叫宝贝,因它是这紫禁城里最尊贵的老太太的猫,故而宫里人都敬它一声宝爷。太皇太后也随着皇帝看去,只见宝爷正舒舒服服地躺在摇光怀里晒太阳呢,老太太说:“咱们宝爷起先想扑雀儿,扑不着正生气呢。不如咱们给它封个亲王郡王,让怹老人家消消气?”

大家都忍不住笑,摇光也笑,低着头安静地抱着猫,只嘴角轻轻抿了一点,带出细小的梨涡,像夜空中的星芒。

皇帝由衷地感叹:“慈宁宫有程子没这样热闹过了,如今玛玛身子一日比一日好,孙儿看着也踏实放心。”

太皇太后说这算什么,“你爱热闹啊?再过几日到了二十四五,你那些叔伯兄弟、婶婶嫂嫂,滴里搭拉一伙儿人都进宫来过年呢,岂不更热闹?”

众人又是笑,在一片笑声里老太太忽然又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先前端太福金几次三番给我递帖子要进宫来瞧我,我说我还病着,脸上不好看。你说成明在你跟前得力——他从前可是个不着调到姥姥家的人物,我倒想见见他了。”

乍然听见这个名字,勾起无数前尘往事,摇光又想起昔时少年的嬉皮笑脸,想起在四九城中肆无忌惮地徜徉的时光。

旗家的姑奶奶没人敢管,十八岁的姑娘满街跑。但是哥子们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朋友,嫌带着她是个累赘,向来不带她一伙玩。她觉得不带她出门没关系,但是有个条件,寻常出门总要请示玛玛或者额捏,她让哥子们出门时替她撒个谎,谎称是带她出去玩,但是一出胡同就找地儿分手,各自玩各自的去了。

她的几个哥子们都觉得这买卖值当,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玛玛额捏见有哥子们陪着,又觉得女孩儿家是应该出门去见一见世面的,故而每次都允准得十分爽快。离家不远的一户四合院,种了一颗大槐树,右边对面墙的人家种了棵柿子树。两棵树都长得高大,枝叶葱茏,迎送着南北东西的风,高高伸出院墙。因此每当春夏时节,她就在左边的槐花树下与哥子碰头,青白的花与叶有好闻的香气,甜丝丝的,夕阳西下,彩霞满天,踏着满地的槐花,看着远处有个倒霉蛋不要命似的跑来,然后哈哈大笑,与哥子一道结伴回家。

秋冬就更好,柿子结果了,有些够得着的,她就蹦起来去摘,或者威胁哥子替他摘。哥子虽是个正人君子可她不是,灌了浆的柿子真甜,跟泡在蜜罐子里似的。

故而那时她的一年四季,都是甜的,清爽的甜,风中搅和着花香。

哥子有人玩,她也有。她跟成明是打小的玩伴。她们家没犯事之前,几个哥子和老端亲王家的成明世子走得近,摇光常跟哥子们混,跟成明也有交情,虽然是一起乱跑淘气抓虫子的交情。旗人家姑奶奶不怕见男人,行止堂正又敞亮。

成明这人,啥都爱靠,提笼架鸟、扳指核桃、养鱼种花斗蟋蟀,他比谁都在行。唯一不爱靠的就是谱了,可没办法,他是老端亲王的独苗,老爷子时常一边拿着大板子抽他屁股一边喊祖宗,一旁的福金就哭得撼天动地叫肝儿肉。

好在这位世子孝顺,知道能不让双亲动怒就不让双亲动怒。原说一个月少不了几场好打,他忒机灵,嗅到苗头就往外撒脚丫子一顿跑,熬到三更半夜再从角门溜进去。起先老亲王还镇在那里等着他,后来年纪上来,瞌睡也上来,索性就不等了,自己个儿回屋子睡觉了。因此端亲王府也就添上了“只要世子跑得快,就能免上一顿打”这条不成文的规矩。

成明毕竟年轻又机灵,脚底下跟抹了油似的,东拐西拐就溜出去了。家是暂时回不了,他也不慌,身边的小厮早就打发在外头候着,爷们儿哼着小调在四九城里乱跑,他人又活泛,是个不着调又没架子的纨绔,因此跟各色人都能打成一片。八大堂的当家跟他称兄弟,松竹斋的掌柜把他当贵客,就连安定门守门的军兵,他也能凑上去跟人聊一车子话。

每次他得了好玩意就来找摇光,用他的话来说,这交情可不浅,是看着她长大的交情。其实成明只比她大两三岁,她出生的时候,他不也是个屁点大的屎娃娃。

不过他眼光好,会挑拣,什么衔旗的雀儿、精雕细琢的蝈蝈笼、奇形怪状的葫芦,他都能搜罗了来。他也算是家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给她送新奇的玩意来。前一阵子他没来,说是老端亲王病得厉害,就那么几天了。

听太皇太后这么说,想来老端亲王过世,他袭上铁帽子王的爵,如今混得很不错。

她想着想着,忘了手上使力,宝爷又重,嚯一下从她手上摔了下去。她吓坏了,回过神来,谁知一屋子的人都在看着她,宝爷不满地喵了几声,围着她转圈圈。

太皇太后望着她,笑骂:“别走神,我正想着呢,等这次宗亲们入宫来,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这可是关系你的大事。”老太太运神想了想,“我记得老平亲王他家世子就不错,模样也标志,平亲王福金跟揣了宝贝似的。叫什么来着?”

太皇太后想了半天,摇头笑道:“果真我人老了,记不清了。皇帝,是叫什么来着?”

皇帝闷声道:“叫成曙。”他又马上补充:“就是平亲王福金太惯着了,性子轻浮得很,人也不老成。”

太皇太后迟疑着“噢”了声,慢吞吞道:“怎么我先前瞧着还好啊……”

老太太左思右想,又说:“荣敏亲王的小小子儿,就是成曜他弟弟,好多年前,万寿节上,那孩子虽小,作出来的诗句,连你皇玛法也称赞呢!我看他也不错。”

皇帝紧跟着说不成,“履郡王早定下人家,只是碍着大行皇后丧未满三年,尚未请旨成婚罢了。”

太皇太后颇为疑惑:“我怎么不知道哇?”搜肠刮肚又是一想,乐了,“那淳贝勒指定行,这个你可别蒙我,他开府建牙前在我跟前段时日,我是看着他长成的。况且是个贝勒,为人老实,也没什么煊赫爵位加持着,必能一心一意地好好过日子。”

皇帝默默道:“他行事不够稳重,朕打算历练历练他,过了年外放他往南边学学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