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唇瓣,心中那句“真想与你再同看一回槐花”,盘桓在嘴边,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过了十八槐,走过金水河上的断虹桥,从熙和门出去,巍峨高耸的午门,就在眼前。

摇光站在熙和门前,抬起帽檐,向重重宫阙回望。夕阳之下金水桥蜿蜒如带,波光粼粼,望得更远一些,在苍苍暮色中,太和门所盖的金黄琉璃瓦金光流转,硕大的白石基座宽阔威严。铜狮狰狞怒目,被斜阳拉出长长的影子。

这样恢弘博大的景色,在小小的后宅,是看不见的。

这就是天子听政之所,各部官员按照品秩依次而立,皇帝便坐在最高处,是万人视线所聚集的中央。列位臣工山呼万岁,她的阿玛曾经也在其中。

她忽然想起,去岁冬天,她第一次去养心殿。养心殿有轱辘钱式样的花窗,也有三交六椀。三交六椀是最高的制式,寓意天地相交,万方归一,又化成万物。

原本就是高不可攀。

所以还是不要靠近了,更不要留恋,金龙麟爪尖锐,靠得太近,就会被划伤,划得头破血流,划得血肉模糊。

成明在一旁看着她。

无数次想要走出去的这扇门就在眼前,决定权永远都在她的手上。

想要振翅高飞,还是一生都被困于金笼?

他很害怕她的选择,但是无论她如何选择,他都会竭尽所能地成全她。

天光绰约,她眼中莹亮,不知道是不是泪。摇光伸手碰了碰眼角,那动作极轻,仿若蜻蜓点水。

她认真地看着他,声音低微又迅疾,却无比坚定。

她说,“走吧。”

午门分左右二侧门,宗室王公惯例从右侧门出去。小端亲王醉得七荤八素,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地要回乾清宫。午门擢选上三旗来守卫,刚交的这一班护军里有熟人,护军参领出身正白旗,正白旗恰好在老端亲王手下,老王爷过世了,儿子成了新旗主,旗下人见了旗主,自然是要恭恭敬敬上来问安的。

赵爷给小端亲王请安,端王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捞起来,勾肩搭背就开唠,顺势把他与摇光隔开。端王爷打个了酒嗝,一口一个小赵,从他们家姥姥扯到他妈,从他妈扯到他,相当于问候了他祖宗三代。赵爷笑嘻嘻地陪着说话,出于礼数,给端王爷身边原本靠着的小厮疯狂使眼色,无奈那小厮帽子太大,根本看不见。赵爷情急之下索性动手拉了一把,好声喝道:“快来扶着王爷啊!”

这小厮,身板挺娇小,拉着手臂细细的,倒像是个姑娘。赵爷心下陡然升起狐疑,小端亲王却跟一阵风似的,顺势往那小厮身上靠过去,下巴就搁在人家肩头。赵爷不好意思地别过眼,往后退了一步,给他们留道儿,也不敢再细看了。向右侧门前戍守的护军点一点头,恭送着小端亲王出去了。

不换跟着要走,却被赵爷拉住,仔细问:“万岁爷乾清宫摆宴,端王爷这就要走,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是不敢负责的哦。”

不坏害了一声,十分鄙夷:“老哥,糊涂啊!没有主子的恩准,殿下能这么大摇大摆出宫去?放心,已经托荣王爷向御前说了,怪罪不到你头上。”

赵爷仍是不放心,接着问,“王爷跟前新来的小厮?叫什么名字?是跟着王爷一起进宫来的?长得怪俊,一点不糙。”

不换生气了,抬起眉头反诘他,“老哥,你真傻!咱们王爷是什么式样的人?是精细人,是风雅人!是这个!”他说着自豪地比起大拇哥,“既然你诚心诚意问我,我告诉你,那是我新收的徒弟,改天你得空,请你和你妈吃饭啊!”

赵爷被他拐得分不清东西南北,糊里糊涂一点头,不换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又与他虚头巴脑客套几句,就麻溜追他的醉主子去了。

赵爷在原地直愣神,伸出手指头仔细掰一掰,又收徒弟请吃饭?这是第几次说要请他一家子吃饭了?

穿过午门长长的门洞,天光乍泄,视野开阔。

马车碾过地面,车身跟着晃荡,摇摇摆摆地,渐渐隐入深浓的暮色里。

从乾清宫回来,皇帝已然是一身的疲累。今儿听了一天的山呼万岁,见了数不清的人。宫里万寿节为求稳当,年年不变就是那么几样菜式,祖宗家法在前,人力也无可更改。

御辇稳稳当当落在养心门前,李长顺伺候皇帝下辇,转过影壁,一路进东暖阁。尚衣的宫人早就接到了暗号,捧着崭新的衣裳物什在殿外候着,等皇帝安顿好了,才敢入内,伺候皇帝更衣。茶水上的亦不敢闲着,得趁着主子更衣的间隙,把新熬的醒酒汤与小食呈上来。

皇帝在束吩带的间隙,偏过头道:“小食不必新做,先前送回来的东西没顾上吃,索性热一热,一起吃。”

李长顺心里为主子爷默默竖起大拇指,真了不得。前头乾清宫摆宴的时候,面前的菜都没动什么筷子,也是,鸡鸭鱼肉糟腻腻的,肚子里灌了酒,没有吃的心思。如今知道姑娘上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听差去了,又不好意思再用之前动不动写两笔的旧法子,把人请过来。主子爷到底英明神武,“一起吃”三个字,就包含了无穷的意味,更有一种当家里人的亲切。

德佑回道:“主子让奴才送的吃食,奴才交茶膳房上去了。只是姑娘还没有回来,您先进些?”

皇帝凝眉“唔”了一声,随即道:“那不着急,再等一等。”

许是酒气上头,虽然手头执了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觉得心下作烧,更坐不住,便是解酒汤喝了一道,酽茶又进了半盏,心里却突突地跳,怎么也安定不下来似的。

李大总管站在旁边,大气儿也不敢出,见万岁爷心神不宁的样子,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刻钟的说法,好宽解宽解怹老人家,都到嘴边了,“主”字刚蹦出口,就看见皇帝已经拂开袍子,往外头走。

皇帝的声音还算沉稳,“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去。”

太皇太后并没在西暖阁里,慈宁宫里向来规矩严整,松弛有度。惯常守在门口的苏拉与太监们见皇帝来了,都悄无声息地跪下去,跪成了乌泱泱一片影子。

酒气被夜风冲淡了好些,比醒酒汤更管用。皇帝这一路走得极快,等到真正来到慈宁宫宽广的台矶上站定,举目四顾,除了间隔亮着的宫灯,与宫闱飞翘檐角上悬挂的月亮,便什么也难以看清了。

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不顾一切在奋力地追寻,到头来却还是空梦一场。正如那月亮一样,用尽全力想要奔向它,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哪怕穷尽一生,也不可能够得到。

第85章 人在天涯

葫芦奉太皇太后的命守在前殿, 老太太也许是知道皇帝会来,所以特地派了人在殿前守着传话。

他从一片灯影里小心翼翼地挪到皇帝跟前,打千儿请安, 喜兴洋洋地说:“奴才慈宁宫葫芦,给主子爷请安啦!”

皇帝勉强平复心绪,草草道了起,又问,“老祖宗不在殿内么?”

葫芦摇摇头,老实巴交地回话:“老主子记挂着今儿是主子爷的万寿节,领着二位嬷嬷, 正在后面大佛堂礼佛。”他趁着天黑, 才敢飞快地觑一眼皇帝的神色,见天子仍是寻常那样恬淡的模样,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接着道:“主子爷还请进西暖阁稍待, 容奴才们孝敬主子进茶。”

皇帝说不必,老太太不在殿内,按着礼数,他没有进去坐的道理。皇帝负手站在廊下,内殿里一阵窸窣声响, 紧接着慢慢悠悠地晃出只猫,那是宝爷,观望了好一阵子, 才在皇帝腿边蹭了蹭。

皇帝想起她在慈宁宫当差时,老爱抱着宝爷, 不免笑了。

太皇太后直到戌正时才从大佛堂出来, 皇帝在廊下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 李长顺几次三番想劝他回去,皇帝都恍若未闻。因此瞧见两列灯笼从廊角如水般涌出金芒时,一旁侍立的人多多少少都松了口气。

灯火温和,照彻皇帝的眉眼,他向重重光影深处颔首问安,口中道:“孙儿给皇玛玛请安。”

太皇太后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就着灯火,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老太太心里百味混杂,既有欣慰,亦有心寒。他可以固执到这种地步,足见是用情至深,托付了满腔的真心。但是往往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往往难以抓住。

太皇太后终究是心软,虽然开了春,在风口上久站,兼之喝了酒,对身子并不好。老太太叹一口气,发了话,“到里头坐,苏塔,命人沏热热的茶来。”

皇帝是个要强的性子,纵然再累,面上依旧是从容不迫的。他随着老太太进了西暖阁,在炕边坐下,客客气气地接过蒲桃奉来的热茶,水汽氤氲了他的眉目,他却不忙着喝,将盏子搁在炕几上,直表来意,“这样晚,还来搅扰玛玛,委实是孙儿的过错。”他看着太皇太后,微微含笑,“听说您今日传错错来与家里人说话,如今前头大宴散了,外臣命妇皆已出宫,孙儿也来接她回去。”

往常皇帝要问起摇光的事,向来前头还得有些弯弯绕绕的客套。如今这么直言不讳,想必是心有隐忧。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却不着急答他的话,反而问:“你曾与我说过,心若恒一,山海可移,便做愚公也不要紧。如今我问你,山移了几成?”

西暖阁里挂着料丝万蝠万寿图四方灯,灯下的皇帝澹然沉笃,徐徐道:“移山非一人之力,须齐众人之心。孙儿自有孙儿的考量,一步一步走得稳当,不急在朝夕,还请玛玛放心。”

太皇太后便觉得很好笑,明明在国政上已经收放自如,到了儿女私情上却还是个傻小子愣头青。老太太说是了,“你深谙取舍之道,亦明白不能急在一时。知道舍掉一个舒宜里氏一举多得,换来宗室归心,清除痼疾,保江山社稷百年无妄清平。那么一个舒摇光,你又为何,舍不得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落在皇帝耳里,却不啻一道惊雷,直直在脑中劈开。年轻的帝王望向他的祖母,一字一句。

“唯独她,不能舍。”

这句话掷地有声,并不客气,隐隐透出锋芒,如同泓泓寒光。自从太皇太后归政后,皇帝以天下孝养太皇太后,从未有过忤逆。这样的语气是大不敬,西暖阁中侍立的宫人闻言,纷纷跪了下去,就连苏塔与芳春,都不敢再站着。

太皇太后却并不在意,微微扬首,让苏塔芳春领着暖阁里的宫人出去。老太太端详着他,“定晔,你很小的时候,玛玛就教过你,天子宝玺须得用血来盖,你在颁下旨意的那一日,就该知道你与她本不可能有结果。你却执迷不悟,直至如今!”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盖脸地扑来,剜骨寒心。皇帝稍稍平复呼吸,极力压抑,“玛玛,我这一生,都从没有妄想把握住什么。君王恪尽君职,一举一动皆干系天下,不敢懈怠,这是您教我的,我从无一日敢忤逆。”他顿了顿,眸光如海,“可她不一样。我从没放心地去对待一个人,因为我不敢,更谈不上全心全意。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可她不一样!只有与她在一处,我才真真正正地感觉到,我是一个活着的人。”

皇帝的目光灼热,仿佛是从荒原上燃起的一把火,火光明亮,照彻天地。

“她是我唯一的妄想。”

“她走了。”太皇太后迎上皇帝的目光,坦然地说,“我让她走的。”

皇帝扬声便唤李长顺,曳金振玉,掷地有声,“传话阿琅阿,明日一早封九门。传朕口谕,禁卫军即刻待命,随朕出宫!”

太皇太后立喝:“站住!”

上用的锦缎,挺括有力,拂起来铮然有声。老太太话音未落,皇帝已举步越出殿外,夜风吹得他袍裾哗啦作响,那上头原本织着团龙暗纹,在月色与宫灯的映照下,时隐时现,露出锋利无比的爪牙。

天子之怒,有迫人之势,慈宁宫高台宽广,守在慈宁宫内外的宫人都不敢直视他,纷纷跪倒。在汹涌深浓的夜色里,站着的只有太皇太后与皇帝。

太皇太后就站在廊下,看着皇帝的背影,语转森寒,“宫门戌正下钥,无故不得开宫门。我看哪个敢开!”

一弯月色如银,穹星漫天,明明都是春日了,怎么还这么冷。

在庞庞烛火中,皇帝凄楚地笑了,那笑意苦涩,绵延起深重的痛苦与无奈。

“孙儿从没有求过玛玛什么,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禁兵纷纷在慈宁门前戍立,默然无声。

皇帝眉眼冷峻,照见炬火涌动。

“开门!”

过了宵禁,街上没什么人,人们大多关门闭户,早早安歇。一阵迅疾的马蹄声划破长久寂静,紧接着是火把煌煌,如同夏日夜里的流星,转瞬即逝。

那一队人马到了端王府门前,皇帝翻身下马,就要进去,门口的列戢侍卫一把喝住,“什么人!”

紧闭的端亲王府大门豁然大开,两排灯火分道,照得银安殿字迹分明。在府中众人的簇拥之下,小端亲王着急忙慌地迎上来,恭恭敬敬地朝皇帝行大礼,叫得响亮,“奴才成明,给主子爷请安!”

皇帝恨极了他,绕过他便往府中去,随后跟着的禁卫军整齐有序地跟在皇帝后头。小端亲王早料到有这样一日,自打他冒险把她带出宫,他就知道皇帝一定会寻到他这里来。他分毫不乱,随皇帝到正堂,亲自取了茶奉给皇帝,陪笑道:“主子今儿万寿,怎么想起上我家来。还带了这么些人,难不成是弟弟我喂马喂得不好,主子要抓我么?”

皇帝没心思与他多费口舌,睨他一眼,冷冷道:“朕弄丢了个人,是你帮着找,还是要朕亲自来找?”

小端亲王懵头懵脑,惊惶无比,两手一叠叫声哎呀,“主子这不是为难我么,您弄丢了马,我或许还能帮您找一找,弄丢了人,”他努嘴,“那些禁军或许都比奴才有用些。”

皇帝说好啊,即刻下令,“搜。”

皇帝深夜带禁军来搜府,传出去可不大好听。成明小心翼翼觑着他的神色,知道这是气得发狠了,寻常那股子温润端方的气质全然不见,帝王气象威严雍穆,他不是不害怕的。

可是既然她想走,他就要帮她。

禁卫军出自天子自将的上三旗,不过片刻,便将整座端亲王府搜了个遍。为首的达赫到正堂来回话,皇帝直起身来,却听得他说:“回主子话,奴才等已在府内巡查一遍,并无异象。”

这是照顾面子的说法,巡查和搜查还是不一样的,至少巡查说出去要好听些。小端亲王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坐在上首的人,他分明看见皇帝眼里亮起光,在达赫回完话后,倏忽又寂灭下去。

皇帝问:“都看过了么?”

达赫看一眼小端亲王,还是道:“除去宜寿堂门外有人阻拦,其余都已仔细查过。”

小端亲王忙拱手道:“主子您也知道,那是我妈住的地方。我妈被我气坏了,这一向不太顺序,估计已经睡下了。还请哥子看在我没了的阿玛的面子上,不要去惊扰她老人家,再叫她忧心我,就是我大大的不孝了!”

皇帝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谁也拦我不得。”

宜寿堂是端亲王太福金寻常起居之所,太福金已经歇下了,皇帝扬起手,示意身后的人不要跟着。唯有小端亲王一个,陪他跨进了院子。疏朗有致的庭院开阔,夜风呼啸奔腾,屋子里黑黢黢的。皇帝只觉得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止,连身子都在轻轻地颤抖。宜寿堂的匾额乃是端贤亲王亲笔所写,到底是从龙入关的开国老亲王,笔力遒劲,却又于细微处透出眷眷柔情。

皇帝就站在“宜寿堂”硕大的匾额之下,春风吹起他的袍裾,如同水面上泛起的轻微涟漪。院子里与院子外是两个世界,他发了疯一般地来到这里,他知道也许门开之后就可以见到她。

来的时候心里既愤恨又委屈,上千种情绪交杂在一处,铁了心也要找到她,无论她去了哪里,可是真正进了这个院子,他却生出胆怯与迟疑。明明是他许诺了她一个春天,却也是他,亲手把她困在寒冬。

站在一旁的小端亲王见皇帝的手已经靠在门上,心中又惊又怕,索性重重跪在了石阶上。到底还是冷的,膝盖磕在阶上,发出沉闷且痛楚的声响,成明道:“哥子疑心我,来搜我的府,我没话说。只是看见我的今日,总让人想起舒氏的昔日。一个人总不能连着伤心两回,真的伤透了心,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第86章 千里斜阳

皇帝猛地一顿, 仿佛是被人兜头浇了桶冷水,浇得指节发凉。从万寿节的宴席到慈宁,从慈宁到策马出宫, 不是不累的。可是他跟疯了一样,他跟疯了一样一路逼到这里,只差最后一步,这一步却勾起无数陈年往事,宛如天堑。

他知道她就在里面,从前隔着重重宫墙,可是两心相通, 并不觉得遥远, 如今只隔着一扇门,仅仅只隔着一扇门,他知道, 她是再也不会, 伸手递给他一枝梅花。

他心中酸涩万分,仿佛每一次呼吸都疼痛难抑,牵扯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