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确来说,用“纷乱”形容毓族皇城此时此刻的景象并不合适。这里实在是“纷”而不“乱”的。

能够入宫庆贺的,都是文人,有文位在身,凝聚了文道之钟,对于礼乐自由理解。是以,周围的毓族虽然多,但是却丝毫不乱,任何人的任何一个动作,都在“礼”的约束之内。

除了人族一行人。

虽然众人好歹了换上了自己族裔的礼服,但是人族其实还是不大能够适应这里的情况。他们大多做不到连“步伐”都完全符合应有的礼数。

甚至说,由于审美观不同,王崎甚至不能分辨那些来回穿梭引导众人的宫娥是美是丑。

所以,毓族的这一套落在他的眼中,也就毫无意义了。

放在“宇宙”这个巨大的背景之下,礼仪、文化或许毫无意义。只要换了一个种族,换了一个文明,这一套就和动物之间的交流没什么两样。

当然,王崎也很清楚,在自己眼中,毓族这一套就像动物交流一般低级无趣,或许自己在毓族眼中,也如同野兽一般不知礼义鲜廉寡耻。

不过——谁在乎呢?

他这么想着。

“哎哟我说道友啊,咱们好歹也是外交人员。”赵传恩低声道:“这个时候咱们就把脑袋稍稍低一点呗?”

“哦。”王崎点了点头。

宴席的地点安排在皇城正东的“镕金殿”——地理上来说,相当于神州人所称的“东宫”,只不过,毓族文化中,东宫不是太子居所,而是天子犒赏群臣的地方。而“镕金”这个意象,在毓族的文学之中又有特殊的涵义,有“书写文章”的意思,所以,惯例的青衿宴,都是在这里。

准确来说,真正举办青衿宴的,是镕金殿门口的一处高台上。

那高台,百步见方,前有数十矮几,此次考取功名的数十人分席而坐。而他们的正对面,就是当今天子,毓族幼帝。

至于群臣以及文坛众人,则无论贵贱,皆陈列高台之下的广场之上。广场中,也陈列着食物酒水,但不设座位。哪怕是官居左相,贵为半圣,也需得在台下站立。

这却是当年的士子应得的——他们是未来。

当然,很多时候,就会有许多毓族大学认为这件事有辱斯文,拒绝列席。

但是,也让只有这一次不一样了。

子虚易也确实是被寄予了厚望的。

很快,众人便站定了。镕金殿前名士云集,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按礼数站好,却未曾开口谈论。王崎隐约能够看到前方众人有人交头接耳,但却不知道对面在讲什么。

——约莫也是“传音入密”一类的手段?

——明着说话不行,暗地里就可以?

征夷使们就站在队伍的前列,甚至比满朝文武还要靠前。这却不是毓族本有的礼数,而是人族到来之后新添的礼数。

原来,除开圣人,所有毓族都是天子之臣下。哪怕在天子大权最为衰微的时代,也不曾有人派出使节到天子这里。但是,毓族亦有分封诸侯,而诸侯之间互派使节却是寻常,自有一套礼仪。

毓族虽然古板,但多少还有一点自知之明。偃人非王臣,他们也是能够理解的。

所以,诸侯招待使节的理解,改一改,升两个规格,就成了对待人族的理解。

这也是的人族的诸多征夷使,可以站到众人面前。

“宫中规矩虽多,不过陛下向来随和,偃师倒也不必觉得拘束。”

言辞文质彬彬,但是语气却略有锋利。

王崎没有扭头,直笑道:“我还以为太傅能够站在上面。”

王崎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最后主动与他搭话的,竟是左相。

“我虽为帝师,但确实是陛下臣子。不为万世师,便须敬畏这一世的至尊。”左相语气很淡,表情……王崎不会读毓族人的表情。

“说实话,我觉得,就算左相你想要找人解闷,找我们便不大合适。我们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听闻你等准备与陛下敬献礼物,来嘱托你一句罢了。”左相宙弘光说道:“你的文论,虽有理,但却无甚深意。若是仓促立论又一言定论,将来必遭反噬。且那般文论,对毓族也未必有利。若是你在陛下面前进献那般文论,我定会与你文战,碎你文心。”他顿了一顿,道:“虽然文心于你,不过增益,但革除你文位,让你知晓文道厚重,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王崎却笑了。

“怎了?我说的不是笑话。尔等偃师,对于风趣的理解如此奇怪吗?”

“不,不。”王崎摇头:“我只是觉得,左相你这个人确实有趣。我之前倒是有几分小觑了你。”

“哼。”宙弘光冷哼一声。

王崎又道:“我始终信奉格物致知。我也说过,诗文为‘物’,便可以用格物的法子来格。但是,最终验证它,也需要逆用格物的法子,在‘物’的层面上,将‘理’过一遍。”

左相疑惑:“什么意思?”

“若是没有诗文验证这一般文论的正确,那我便不能称这文论为文论了。”王崎一本正经的说道。

左相哭笑不得。虽然他侍从文论大家,但也清楚,从来就没有作者抱着文论写文的。

文论,最多也只能指点人写文——它本意也不是用作写文,而更多是用来评文的。

地球所谓“文学批评”是也。

也没有作者在写出文章之后,宣称自己是按照主体论或者客体论的理论写文的——顶多就说自己相信什么样的理论。

文道,终究不是格物便能理解的。

宙弘光摇了摇头。

此时,高台之上,数十士子演礼已毕。此时,皇城正中一方传来隐隐钟鼓之声。宫乐庄严中,有宦官高声唱礼:“天子驾到!”

“愿陛下与文同昌,与世同寿!”

殿前的群臣恭敬半跪有快速起身,人族诸人则躬身行礼。就连王崎也照做了——依旧是“讨好猴子”的心态。

当朝天子尚未成年,自然不会有皇后,更不会有皇子。他孤身一人坐在早就设好的御座前。而诸多考取功名的士子则不曾落座,站在作为旁。

天子笑道:“众卿不必拘束。青衿之宴,本就是赐予诸君的。落座吧。”

那些士子拜谢过后,纷纷落座。青衿宴也正式开始。

天子赐宴,虽是宴会,但却也不是真的要人来吃晚饭的。

首先便是礼部太御太仆风泽上台演礼——大约也就是说一堆有的没的。王崎觉得仙盟的官僚主义和形式主义已经超出“研究机构”所能够容忍的极限了,但是见到这边,他才知道自己过去经历过的“仪式”都是如何简陋。

太仆风泽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之后,便是另一群官员上台,再说一些歌功颂德的话——大约是户部的吧,说的都是一些人口增长、风调雨顺的事情。。待到八部官员都上台过一遍之后,才轮到左相上台。

在上台之前,宙弘光看了王崎一眼,看似漫步经心的提示道:“若是有心,等下便第一个上去吧。”

王崎稍稍有些诧异,不大明白宙弘光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他就看见宙弘光一步步的走了上去。

然后,又是一番歌功颂德。

不过,文坛泰斗,就算歌功颂德也不比其他人。哪怕王崎对毓族语言其实并不精通,也觉得这个老东西唱得好听——大约算是“音律的美感”。

而这个时候,刚刚下来的礼部太御则靠了过来,道:“若是左相演说完毕,你们就抢先上去献礼吧……莫要争后。”

王崎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左相宙弘光和礼部太御太仆风泽说出同样的建议。他传音入密去问宋史君。宋史君解释道:“哦,这个啊。毕竟,他者献礼,无非是文章、诗词或者墨宝。但是,我们就不同了,我们不长于此道,所以往日进献,都是一些……小玩意。”

“什么玩意?”王崎有些好奇。

“一些异星的花草、生灵——这些玩意我们是要多少有多少。另外,还有一些玄星观招生用的图册……”

“噗。”王崎突然笑出声。

宋史君不明所以:“怎了?”

“没什么。”王崎摆了摆手。他只是想起了地球上的一则笑话。

地球上,最具艺术气质的修图高手在哪里?一定在NASA。

因为,航天部门就必须用这种手段,向公众宣传他们的工作,然后要经费。实际上,NASA流传出来的“美图”,绝大多数都是在可见光的范围内根本看不到的。

他大搞能够想象得到征夷司拖来当贺礼的“星图”了。

“好了,今年因为你露了一把脸,所以礼部觉得规矩不妨一变。我们也可以稍稍宣传一下神州的文化。”宋史君道:“不过,若是别人的诗文太好,将我们的贺礼完全比下去,那也不美。所以,还是先上为好,若是后上为妙。”

所谓文战,大抵是先上的吃亏些。且不说若是后来者诗文更加耀目,自己便会完全沦为陪衬,甚至还有被对方作文针对而贻笑大方的后果——如若对面更加高明的话。

“心如菩提树”与“菩提本非树”就是一例。

左相很快就讲完了自己的部分,并宣布宴会继续,文坛诸士献礼。

话音未落,就有人跳上了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