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拥有这座院落的主人,根本不知晓自己的道侣会在今日旋返相聚。

“道君好!”

“道君终于回来了!”

“那极雪境危不危险,道君可有受伤!”

纪若昙一向深得人心,因此欢迎者中抛开成年的守门弟子,还有几个早些年归于剑阁修行,但不属于纪若昙门下的年轻道童簇拥在一起——他们一面将他迎入外院,一面叽叽喳喳地问着问题。

略显稚嫩的童声清亮,如净泉般冲刷着纪若昙瞳孔深处的倦怠。

他柔和下眉目,伸出手掌,挨个抚摸过身高不及他腰间的小娃娃们的脑袋:“还好,也不算很累,没有受伤。你们都用过饭了吗?天色不早了,应该早点回到自己的山峰休息。”

“不累不累,还是道君更加辛苦!”

热烘烘的体温,形成一层温暖的肉身结界,抵挡了寒冬无孔不入的寒风。

纪若昙在道童和看门弟子的陪伴下进入住所,又命更加年长些的弟子去拿松子糖来给道童们吃。

道童们挨着纪若昙,在他房内的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其中,一位梳着双平髻的年幼女童仰面问道:“道君,我看我娘每次下山做任务,我爹若是得空,就会在家备好酒等她回来,为何娇河君没有在外院等着你,难道她也没有空吗?”

“不对!”

另一个头发裹呈个圆球竖在头顶的男童接过话道,“我看娇河君每天也就早上和下午去虚极峰练剑,平时这个点她早就回到房中啦,此刻内院的角灯俱还亮着呢!”

“那是为什么呀?”

“娇河君平日就生得懒,定是她嫌麻烦,又贪图房内温暖,不愿来迎接道君!”

“嘻嘻,嘻嘻,好懒,好懒!”

道童们拍着手笑了起来,他们纯澈的目光中不具恶意,唯余好奇。

将话听入耳中的纪若昙,却无意识抿紧了薄唇。

不多时,守门弟子将盛在罐子中的松子糖拿来,挨个分给小道童们每人两颗。

见过了道君,也吃到了糖。

小道童们来此的心愿达成,笑着将糖攥在小小的拳头里,起身向纪若昙告辞。

奈何步子还没迈出,他们又被纪若昙拦了下来。

年轻的道君肃然眉宇,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诫道:“不是娇河君懒,不愿来迎接于我——是我不好,我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她才会躲起来不同我相见,你们知道了吗?”

“不可随意诋毁娇河君。”

“噢——”

小道童们懵懵懂懂,齐声应道。

……

送走了道童,时间又被耽搁不少,夜幕更是黑得阴沉。

纪若昙坐在正对外院大门的太师椅上,缓缓举盏饮茶。

他喝得很慢,说是饮茶,又仿佛在凝神想事。

“道君,外面天寒地冻,可要把屋门关上?”

守门弟子来问过一回,被他沉默着摇头拒绝。

又问需不需要准备热水沐浴,纪若昙复而回答:“你出去做自己的事就行。”

纠结几秒,表情变了再变的守门弟子决定出去,只是等到差一步就要离开屋门之际,他忽然回过头大着胆子道:“其实道君您也很思念夫人,何不去内院看望她呢?”

“……”

长时间的安静。

纪若昙维持着端直的坐姿,一双冷得发沉的瞳孔盯得守门弟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弟子惶然跪地道:“抱、抱歉,道君,是弟子失言了!”

“……”

纪若昙还是没有说话。

他倏忽站起身,支起朝向内院方向的窗户木架,看着远处,只留给弟子一个岑寂的背影。

半晌,才道:“算了,你下去吧,替我关上门,我要休息了。”

第135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一百三十五天

怀渊峰内院, 房中。

许娇河正坐在窗棂边。

她手前的梨花木矮案上,则摆放着大大小小十来个锦盒,以及一面精致的竹筛。

许娇河整理出一小片空地, 放上这些天不离身的《玄命九宫》。随后, 她挨个打开锦盒,又将书翻到关于承命者的那页, 仔细对比起其上罗列的灵材, 是否与自己得到的一致。

熬制断契汤所要耗费的灵材十分繁琐, 昏黄油灯下, 许娇河挑检得心无旁骛。

灯火拉长了她专注的身影, 流逝的时间仿佛冻结在这份静谧之中。

直至被门外的敲打声破坏。

叩叩。

叩叩。

“夫人, 奴婢把您想喝的牛乳茶端来了,您看是否方便叫奴婢进来?”

闻言,许娇河随手将书塞到矮案底下,道:“你进来就是。”

一声微不可闻的吱嘎声响起, 露华进来的足音无声无息。

自从那次两难的抉择后, 她待许娇河总是处处小心翼翼。

许娇河看破不说破,由着露华从拔步床的雕花倚栏内抽出一把方凳。

露华又将方凳搁在她的手边,单手自腰间掏出馨香的丝帕, 将其擦拭上上下下擦拭干净。

做完这些活计, 她才缓缓俯身, 把牛乳茶放在凳面, 垂眸道:“温度刚好, 请夫人慢用。”

许娇河心系《玄命九宫》, 无意寒暄, 鼻尖淡淡沁出一个“嗯”字。

可习惯了察言观色的露华却没有识趣走人。

她立在许娇河的身边,被长睫遮挡的眸光盯住牛乳茶不放。

须臾后道:“夫人, 道君回来了。”

许娇河平静的目色便有些动荡。

她怎会不知道纪若昙已经归来?

这么浩大的声势,几乎整个云衔宗都出动的阵仗。

她便是后山灵池中一条不谙世事的鱼,也应当早就感应到了。

许娇河分出额外的心思,把脸转向露华,喜怒不辨地问道:“你打算说什么?若是这么多天没瞧见,很是思念他,那也不必向我通禀——你最近闲暇的时间很多,想见随时去见就行了。”

“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我早前就已知晓了,何必解释?”

许娇河勾着不点而朱的唇瓣,像是在笑。

露华清楚她指得早前是什么,隐忍的面孔但见几分惭愧。

成为主仆多年,她自是清楚许娇河的性子。

许娇河的信任很珍贵,也很难给。

一旦给出去了,倘若触犯到她的死穴,便会永远收回。

她的话答得不好,后续再想补救,在许娇河眼里,也如破镜般难以重圆。

露华意识到今非昔比,自己和许娇河的关系之间业已相隔一道天堑。

但她嗫嚅几瞬,依旧道:“或许夫人可以去看看道君……他,一定很想念您。”

许娇河用手支着下巴,一瞬不瞬地同露华相望。

面对露华的请求,她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方凳上的牛乳茶冒着袅袅的热气,入口微烫,回味甜香,是许娇河最喜欢的口感和温度。

可她不曾理会牛乳茶,也不曾理会露华。

在对方黑得寂寥的目光中,露华情不自禁地想要说些什么补救。

许娇河忽道:“你把这扇窗户推开,然后看外院的方向。”

露华不明就里,还是听话照做。

她绕过许娇河和许娇河身前的矮案,行至窗户的另一侧,轻轻撑起支木。

映入眼帘的,是遥遥处浅淡如江上渔火的角灯之光。

四方院落除此之外,所有的照明皆已熄灭。

许娇河把身子转了过来,支着下颌的姿态不改,问她道:“你明白了吗?”

露华望着朦胧的黑暗,无意识地出口:“明白什么……”

许娇河笑了笑:“纪若昙把灯灭了。”

露华的肌肤一下子血色尽褪。

“所以这不就是答案吗?”

自己始终不愿打开的那扇窗,借由露华的手打开。

许娇河沿着灌入房间的簌簌冷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静默在群峰轮廓中的黢黑院落。

她瞧见了早已预料到的结果,笑容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意味:“他要是想念我,难道会不来见我吗?更何况,就算我真的有想过主动去见他,在看见熄灭的灯火后,这份愚蠢的心思也应当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