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怀音的意识渐渐模糊,然而浑身的剧痛,也抵不过心里的痛,她用最后的力气,在人群里搜寻她心上的人,可哪儿也不见他的踪影。

“小姐、小姐……”最后听见的,是素素的声音,倘若那天素素真的被她派去的流氓轮-奸,现在的她或是投缳自缢,或是还躺在床上起不来,那么是不是等到自己被活活打死,也不会有人冲出来护着她,哪怕,只是说一句话。

两眼一黑,岳怀音最后的意识消失了。

那几个捕快,见打人者体面高贵,随身带着侍卫,颇有几分来头,便先息事宁人,请他们到里头说话。

定国公夫人为了保全夫君的体面,并没有表露身份,他们只道是京城来的,塞了一些银锭子,让捕快们自行掂量。

“说到底,是家务事。”定国公夫人身边的婢女,嘴巴很是利索,拿腔作势道,“这位差爷,清官难断家务事,您说是不是?”

捕快们掂量着手里的银子,听说岳怀音只是昏厥还有一口气,既然没出人命,他们不必多管闲事,于是叮嘱了店里的伙计几句,又到外头驱散人群,便带着银子走了。

小晚要进来找素素,被夫人和她的婢女看见,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小晚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径直到后院找到素素,把她带了出去。

素素起先还觉得奇怪,担心昏迷不醒的岳怀音无人照顾,小晚拉着她说:“那些人来头很大,也是你曾对我说过的苦主。”

素素曾说,她从前府里的大夫人和姨娘们,自称苦主,因为丈夫被外头的女人勾走了,她们心里苦,听小晚这样讲,立刻就明白了。

“真的?”

“金主也来了。”小晚说,“这是他们家里的事,素素,别怪我。”

小晚捡起素素丢开的东西,硬是拉着她走了,店门前,夫人的婢女张望了几眼,回来对定国公夫人奇怪地说:“那客栈的小娘子,也认得这个娼-妇?”

话音才落,刚刚消失在人群里的男人,出现了,一众婢女侍卫见了国公爷都是毕恭毕敬,就连夫人也没有趾高气昂,向着她的夫君福了福:“相公,你怎么来黎州了?”

这边厢,小晚带着素素一路往家里去,白沙村距离镇上不远,走不多久便到家了,不知情的陈大娘笑呵呵地问着:“买到布了?”

可俩孩子都闷声不响,疲倦地坐在屋檐下,吃力地喘息着。

“怎么了?”陈大娘担心地问,“遇见坏人了?”

素素却说:“娘,我们饿了,给我们做点吃的。”

陈大娘将信将疑,但见她们全须全尾的,也就不多问了,说去烙几张饼,便往厨房走。

素素去倒了两碗水来,递给小晚,自己也咕咚咕咚地喝了,要说刚才她是被吓得魂飞魄散,但是回来的路上,显然是小晚看起来更古怪。

“素素,对不起。”憋了半天,小晚总算开口了。

“为了……小姐?”素素抿了抿唇,继续道,“其实我也想问你,你怎么没去救小姐呢,你是被吓傻了对吗?你的心那样好,见到这样的情景,怎么会袖手旁观。”

袖手旁观,这个词小晚学过,这四个字她也会写,念过书了,就开始懂一些大道理,道理懂得多了,想事情就复杂,复杂了,心就烦。

小晚想起彪叔说的,不用什么事都明白或知道,糊涂也有糊涂的福气。可是……

“因为。”小晚握紧了拳头,声音颤颤,“她罪有应得。”

“难道她勾-引了那位夫人的丈夫?”素素问。

“不是……”小晚摇头,眼泪涌出,狠下心来说道,“是她找来流氓,把你拖进草丛里糟蹋你的身子,是她恨你没良心抛弃她,她要你这辈子活得生不如死,容不得你过开心日子。”

这些话说出来,素素顿时僵成了石头,手里的粗瓷碗也落下,却是结实得没有碎,一路滚到泥地里。

“素素,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刚才没有救她,我该怎么跟你解释我不想救她。”小晚痛苦地说,“我更怕你可怜她,甚至要去照顾她,素素,她不配你这样对她好。”

“是真的,是小姐找的人?”素素哭了起来,抓着小晚的手问,“真的是她?”

小晚点头:“她亲口对相公承认的,是她亲口说的。”

素素脑中一片混乱,想到刚才岳怀音身无寸缕,被踩在地上毒打,那两个女人甚至不允许她用手遮挡身体,她的双ru她的私-处,被完完全全暴露在人前,素素当时脑袋一轰,什么都没想,只想冲上去为她遮挡。

无法想象,那天大庆看到自己时,也是这样的光景,光是想一想,素素就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多可笑啊,她今天袒护的人,就是曾把她逼入绝境的人。

她们俩坐在屋檐下,都是一动不动,厨房里渐渐飘出香气,若是平日,小晚早就跑出厨房偷吃,可是今天,她鼻尖缠绕的,好像还是思韵阁里飘出的脂粉气。

而这件事,闹得那么难堪,很快就在镇上一传十十传百,连凌朝风都得到了消息,他立刻骑马往白沙村来,见到了两个定定地坐在屋檐下的小娘子。

大娘刚好端着饼出来,招呼凌朝风:“掌柜的,您吃饭了吗?小晚她们刚从镇上逛回来,俩傻孩子,饿了也不知道在镇上买些吃的,非缠着我做。”

听这话,凌朝风便明白,她们不仅知道了,兴许还遇上了。

二人这才察觉凌朝风来了,素素客气地站了起来,小晚却看着相公一动不动,凌朝风走进院子,谢过陈大娘,便与素素道:“我来接你回去。”

小晚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乖乖地跟着相公走。

而素素却赶上来几步,对她说:“晚儿,你别担心我,我、我是做了好事,我不后悔,但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认得这个人了。”

“嗯,咱们都好好的。”小晚说罢,便被凌朝风抱上了马鞍,与素素道别后,两人往家去了。

马儿走得极慢,小晚几乎把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丈夫的身上,连同她内心的沉重,凌朝风什么话也没有问,一直把她送回家去。

彪叔和张婶不知为了什么,正在后院争执,婶子说:“你这么大嗓门说我,怎么,还想动手是不是?”

彪叔立刻就怂了,又是赔不是又是嬉皮笑脸地哄着,婶子便是在这个年纪,也是会撒娇的,没多久两人就好了。

小晚站在楼梯口听着,不自觉地笑了。

“上楼歇会儿,不知他们还来不来,你不必出来接应,自然你若乐意,我也不拦着。”凌朝风说,“去吧。”

小晚转过身,抱住了丈夫的腰肢,这样黏糊了片刻,才上楼回房去,但她始终没开口说话。

这一日的天极好,而天气越发暖和,日头便越发长。思韵阁里,岳怀音昏昏沉沉醒来,窗外天色还很明亮,觉得自己仿佛睡了几百年的人,还以为已经过了一夜。

“你醒了?”熟悉的声音,从帐子后面穿来,她苦苦哀求都不肯露面的男人,缓步走出来。

“建……”可岳怀音还没喊出他的名字,定国公夫人也从丈夫的背后闪出身影。

她心头一抽,避开了他们的目光。

十五年了,五岁那年她初初跟了年轻的定国公,那时候的他,与夫人新婚不久,但岳怀音跟在访仙阁里的姐姐们身后,总能听见国公爷说,家中是只母老虎。

国公爷待她极好,比老的死掉的那个好,老的那一个,总是爱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即便她只有四五岁。

岳怀音不知道旁人还记不记得四五岁时的事情,她的记忆里,总有个猥琐的老头子要摸她的身体。

但是年轻的这一位不会,只把她当孩子疼,给她好吃的,叫楼子里的妈妈别打她。更在她十岁那年,差点被逛花楼的醉鬼强-暴时,出手相助,还手把手地教她,如何惩罚那个畜生。

十三岁时,她第一次独立杀了一个人,从那以后,每年都会有两三个甚至更多的男人死在她的石榴裙下,杀人是其一,她还常常要从一些人嘴里套出秘密,什么贪污受贿,什么通敌叛国,什么冤假错案,许许多多的事。

她并不会去管这里头的是非对错,因为国公爷说的话,什么都是对的。

岳怀音的初-夜,自然也是给了这个男人,她清晰地记得国公爷当时问她:“怀音,你若不愿意,爷不强求你。”

她怎么会不愿意呢,她一心一意,想做他的女人,哪怕是端茶倒水的婢女,她认定这个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

而他也许诺她,二十岁时,就将她接到身边。

她二十岁了,尚未退位的天定帝也不再要他做这些暗地下的事,岳怀音可以不用在游走在男人之间,可他却反悔了,面对自己的追问哀求,他只说了声:“怀音,你走吧。”

其实岳怀音知道,她这样的棋子,本该在事后被杀人灭口,而他没有动她,于是她认定,他们之间仍旧有情。即便来了白沙镇,即便对凌朝风起了念头,他一出现,就是她的全部。

然而,昨夜还抱着她的身体,说万分想念的人,今天眼睁睁看着她被毒打凌-虐,连一句话都不愿为她说。当年那个出手救她的人去哪儿了,当年那个抱着她叫她不要哭的人去哪儿……

岳怀音心如刀绞,原来,相见,不如不见。

“你和国公爷,到底也是十五年的情分。”定国公夫人冷然开口,言辞里听不出半分情绪,只道是,“这一回,你便跟我们走吧,进国公府做一房小妾,从此安分守己,好好伺候国公爷。”

岳怀音转过目光,那个男人眼底,总算还有几分怜惜:“既然夫人答应了,便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但只有一点,从今往后,你只许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许抛头露面,即便是在府里。”夫人说,“出门时,用面纱把脸罩起来,我说的出门,是出房门,而不是宅门。一旦进了国公府,今生今世直到你死的那一天,再也不许跨出大门半步。”

浑身剧痛,那天,就在那里,那个男人警告她,没有迷魂香没有催-情-药,她就是个普普通通柔弱的女子,是真的,定国公夫人一上来就搜她的身,卸除她的“武器”,她这辈子用来杀人和自保的,都是青-楼里那一套,她不是个合格的杀手,却是个合格的ji女。

她的骨换不成,她的皮,或许也从没脱去。

岳怀音凄凉的笑起来,她还有的选择吗?

夜色渐深,定国公夫人一行人,并没有回到凌霄客栈,猜想他们该是在镇上住下了。

凌朝风端着晚饭上楼,小晚没下来吃饭,进门时,小娘子倒在床上,他心头一紧,上前摸了摸额头,好在,没有发烧。

“晚晚,吃饭了。”凌朝风喊她。

小晚缓缓睁开眼,定定地看了眼相公,声音哑哑地说:“相公,我是不是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