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闲话哪能没有解闷的吃食, 所以盛言楚从后厨拿了一碗咕噜肉坐到角落里吃着,他一口, 盛小黑一口。

盛小黑肚量大, 吃了足足两大碗的肉后才砸吧住狗嘴,然后将两只爪子放在盛言楚的鞋上,就这样闭眼睡觉。

铺子里用不着烧炭取暖, 入了冬后盛言楚去铁匠铺又定了几个锅子, 如今他家铺子大大小小的火锅炉加起来足足有二十来个。

就像今天中午这一顿,满屋子的位置都坐满后就要点十来个火炉, 有这些火炉在, 屋子里的气温暖的跟三月天没区别。

和盛小黑一起吃了汁水浓郁的咕噜肉后, 盛言楚捧着赵谱特意端给他的姜枣茶继续坐在角落听北边的走商操着浓重的京音说着这一路上的趣闻。

说到葳蕤山雪崩, 铺子里的众人皆叹了口气。

“这次那边死了不少人, 我要不是跑得快, 大概命就丢那了。”

“忒吓人,才一个晚上而已,围着山脚建的村子全被雪淹了。”

“何止是淹了山脚!”有人拍着桌子连连惋惜, “葳蕤山附近的三个郡在雪崩之后一口气下了七八天的鹅毛大雪, 啧啧啧, 七八天呐, 我从那里过来的时候, 雪都快到我腰窝了!”

盛言楚咕了口姜枣茶, 听到这不禁抬眸看向窗外。

如果他没记错, 静绥的大雪应该下了有两天……了吧。

静绥的冬天一向少雨少雪,冬季外边只会无穷尽的刮刀子一样冷冽的寒风,像今年这般早早的下大雪太异常了。

之前书院里的同窗面对早早到来的初雪都大呼瑞雪兆丰年, 听了食客的话后, 盛言楚突然觉得这场雪也许并非是吉兆。

“可不就是嘛!”喝了点酒后,几人说话声音明显比刚进门要大多了,“别说葳蕤山脚那三个郡被雪给淹没了,就咱们刚经过的临朔郡也好不到哪里去。”

提到临朔郡,盛言楚立马束起小耳朵,后厨忙活好的程春娘刚好听到这番话,眉头不由皱起。

擦擦手上的水,程春娘挨着盛言楚坐下,轻微的动作引起闷睡的盛小黑倏而抬起睁开眼睛,鼻子悄悄动了动,确定坐下来的是程春娘后,盛小黑高贵的头颅抬都没抬,复又趴着继续做美梦。

之前说话的那人喊木氏给他们送去几盆热水,舒舒服服的洗了把脸后,几人去柜台付了饭钱。

盛言楚拿着算盘算账,随口道:“几位爷何必这么赶,外头雪那么大,雪天路滑,大家在静绥住一晚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这几人来春娘锅子铺不是一回两回,所以都认识盛言楚,闻言搓搓冻伤了的手,打趣道:“就你娘这做饭的本事,盛秀才别说让我等住一晚,住一个月都成,只是今日不同往日。”

盛言楚张嘴报了个数字,那人往外掏银子,苦笑道:“盛秀才有所不知,我们哥几个这一趟运的是木材,木材吃水容易变色腐烂,再不赶紧运给主家,那我可就亏大了。”

“这么严重?”盛言楚诧异的看了眼外边草棚下的几辆马车,风雪早已将马棚上的木材压的湿淋淋,好几根搭在外边的木材由原本的原木色变成了难看的黑褐色,一眼便知这木材坏了芯。

食客重重的叹了口气:“这场雪下的又急又猛,像我们这些常年在外头跑的野人都没预料到,原是打算运走这批货好好的赚一笔银子过个好年,如今别说挣钱,只求能捞一个回本咯。”

“是啊,今年算是走了霉运,临到年尾了突然下这么大的雪,打北边过来的时候,好家伙,一堆商队都被雪冻住了,那些人露出来的手比我们还要惨,冻疮一个接着一个生,满胳膊都是。”

盛言楚听得鸡皮疙瘩都跑了出来,觑了眼几人手上皴裂出血的伤口后,他心生怜悯,便将小公寓里配好的伤药送了一些给这群人。

这群汉子自是感激不尽,临走前拉着盛言楚的手嘱咐,说这些伤药简直是天降甘霖。

盛言楚觉得这帮人在说笑吧,几文钱就能买到的防寒药贴怎么就这么金贵?

一问才知道原来葳蕤山雪崩后,导致附近地区大雪连绵不断,陡然的变冷使得各大城中的老百姓都出现了咳嗽发烧的迹象,加之渐入年关,一些药馆都打烊回家去了,所以想买这些防寒的药物简直比登天还难。

听到这,盛言楚的脸唰的一下变了,等人走后,他马上找到他娘。

“娘,我瞧着情势不太对——”

程春娘心里慌乱成麻,应声道:“我也觉得不对劲,刚听那些人说临朔郡城家家户户的井水都结了厚厚的冰,就连城外的护城河上都能走人了,眼下他们要吃水都要废好大的劲,楚儿,你说咱们是不是也要备些吃喝用的水?”

盛言楚脸上染上一层担忧,抬眸看着天上的鹅毛大雪,沉吟道:“不仅水要备,吃食也要,我瞧着这场雪一时半伙是停不下来了。”

雪是吉兆,可一旦越过了线,那就是伤人的利器。

程春娘忧心忡忡的点头:“我这就让赵谱还有木氏去外边采买,楚儿,你等会去柳家说一声,菊姐儿肚子大了动不了,你去帮帮惠哥儿,别叫他们这个年过不好。”

盛言楚点头,吩咐赵谱:“你推个板车去,像白菜和萝卜之类的,你多拉几车回来。”

赵谱不敢置信的颠颠手中的银子:“少爷,这十多两呢,全买菜?”还几车几车的买?小秀才不会是疯了吧?

盛言楚松开盛小黑的牵绳,取来斗篷和毡帽,见赵谱瞪着眼睛惊愕的站在那,他过去磕了一下赵谱的头,笑道:“你适才也听到那帮商队的话了吧,临朔郡那边连几文钱的伤药都难买!可见雪灾有多严重,咱们既然听到了风声,那就赶紧囤些菜再说。”

赵谱“哎”了一声,忙去后院推板车,盛言楚走过来叮嘱:“等给我家买了菜,你们就去跟我娘结年账吧,这大冷天的,我瞧着也没商队再进城吃饭。”

赵谱和木氏齐齐点头,去菜市口的路上木氏还是觉得盛言楚的担心有点多余,嘀嘀咕咕的说盛家买那么多菜又不开铺子,光他们娘俩吃肯定会浪费。

赵谱却不这么认为,撇嘴道:“木婶,你就听少爷的吧,雪天囤菜总是没错的,若真的遇上了雪灾,别说拿十两银子买大白菜,纵是拿黄金去买都有人愿意出。”

木氏不过是嘴上叭叭而已,其实心里慌的不行,见赵谱一车一车的往盛家小院地窖里拉圆滚滚的大白菜和萝卜,木氏心思一动,扭头就去程春娘那支了年账,然后买了半车大白菜回家。

板车进进出出的动静引起了隔壁左右的关注,桂氏探头问程春娘买这么多白菜萝卜是打算腌酸菜不成?程春娘没有瞒着,将盛言楚的担心说了出来。

桂氏却不以为然:“秀才娘你怕是没在静绥过过冬吧?静绥隔几年就会下一场大暴雪……没事的,等个三五天雪就停了。”

旁边几户人家原本想学盛家一样去囤点过冬的粮食,然而听到桂氏的话后,几人退缩了。

程春娘笑笑没说话,别人怎么想的她管不着,她也不可能押着这些人的脖子去菜市口囤菜,若真的如桂氏所说静绥不会出事,届时她劝这些人家买菜岂不是劝错了?

所以还是别管闲事才好。

小院子的地窖不深,藏了几车萝卜和白菜后就满了。

“光有菜还不成。”盛言楚带着盛小黑跑了一趟柳家,此刻脸冻的发红,盛小黑精力旺盛,不知从哪衔了只鸽子过来,正追着扑腾飞不起来的鸽子满院子跑。

望着地窖入口都下了不脚,盛言楚将偏房打开,喘着粗气道:“娘,我刚跟表姐夫去城中粮铺走了一趟,去了才知道粮食翻了两倍的价钱。”

“两倍!”程春娘惊恐交加,“莫非粮商得了消息?”

盛言楚点头:“粮商之间的消息最可靠,他们既然敢在年关涨价,说明他们肯定听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估计临朔郡里的粮食怕是三倍,四倍都不止了。”

程春娘咽了下口水,惶恐不安的结巴道:“我记得二十多年前出现过粮商猛的涨价,那时候村里的人还嚷嚷的将手中的粮食趁着高价卖出来,大家都想贪这个银子,就把家里的粮食全拉去买了,然后……然后没过几天就闹起了蝗灾……那一年饿死了不少人呢!”

盛言楚唏嘘不已,边听边将偏房里的东西清理了出来。

“娘,你别怕,我已经在粮铺订了八袋米面,等晚些掌柜的会送来。”

程春娘一想起幼时蝗灾吃过的苦,立马道:“八袋哪够!”

盛言楚眉头紧锁:“我何尝不想多订一些,可粮铺没有哇,还好我去的早,我若慢一步,别说八袋,一袋都难求。”

程春娘脸色倏而变了。

天快黑的时候,粮铺的小厮才姗姗的将八袋米面送过来,盛言楚有心的查看了一下,一看火冒三丈。

“我订的是白面,怎么全换成了杂面?”

小厮支支吾吾:“盛秀才……实在是铺子里没白面了,您就将就着用吧。”

程春娘捻起杂面一闻,潮哄哄的,顿时气哭:“这面里掺了水,这不是成心欺负人吗!”

盛言楚铁青着脸,又去看米,还好米是白米。

只是白面被换成了杂面,还往里边掺了水,这口气他是如何也咽不下。

趁着天还没黑全,盛言楚带着盛小黑来到了粮铺,才走近,就看到粮铺门口围满了人。

这些人都跟盛言楚一样是受害者,盛言楚根本就挤不进去,这时不知是谁踹开了粮铺的仓库门,众人见状立马蜂拥往里边冲。

盛言楚铆足了劲往里面挤,管他三七二十一,他先把他该得的白面拿到手再说。

只是他手边没了推车,这几袋子光他一个人搬回家显然不现实,为此,他偷偷瞥了眼乱糟糟的仓库。

冲进来的老百姓都在忙着搬粮食,至于粮铺的人根本顾及不了这么多的人,拦了这人手中的米袋,立马就有其他漏网的人扛着面袋跑了出去,一时间仓库叫骂声不止,然而无人可怜粮铺的掌柜。

掌柜的若不掺假,他们当然不会愤而不平的来抢,既然掌柜的不仁,那就别怪他们不义。

盛言楚冷哼一声,在人群中跑来跑去,趁着没人注意,他赶紧收了几袋子白面进小公寓。

本来他想着拿走他应得的那几袋就够了,谁知掌柜的见仓库粮食被众人扫荡不由怒火中烧,竟起了和大家同归于尽的歹毒心思,这不,正当大伙忙的满头大汗的时候,仓库着火了。

众人纷纷往外跑,望着那些白花花的大米即将‘葬身’火海,盛言楚毫不犹豫的将剩下的十来袋大米扔进了小公寓。

他还想再收几袋白面,这时盛小黑突然蹿过来往他身上一扑,他一下没站稳趔趄倒地,手磨在冰冷的地上划出几道细细的伤口。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仓库的大梁砸了下来,好巧不巧的砸在他刚才站的那个地方。

他脑袋轰的一声响,只见那块地上被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粮仓隔壁就是棉仓,装米面用的袋子又多是易燃的麻袋,才片刻的功夫,仓库的火就烧的燎原。

盛言楚赶紧爬起来拉着盛小黑往外跑,等到了外边雪地上他才安下心,抱着盛小黑的脑袋亲了又亲。

程春娘焦急的站在院子门口等,见盛言楚拖着一块烂木头吃力的在巷子里边走,程春飞快的迎过去。

“你这是咋了?”

盛言楚用力抹开脸上的黑灰,将木板上的草扫开:“娘,你看,这是我从粮铺抢来的。”

他只拿了五袋,然后就着仓库烧坏的木门拖了回来,其余的米面还在小公寓。

程春娘帮着往院子里挪,盛小黑帮不了忙就绕着木板来回的叫,似是再给娘俩打气。

隔壁几家都还没睡,听到小黑的叫声后以为巷子里进了贼,忙爬起来看。

一看又笑了。

“盛秀才,你这又囤菜又囤米面的,莫不是明年想卖一年的酸菜炖饭不成?”

“这整的就跟逃荒似的,说到底还是因为你们不是静绥本地人,怕是不了解静绥的气候,咱们静绥冬天从来就没听说过会有雪灾。”

“就是,我看小秀才多半是书读多了杞人忧天咯——”

这些妇人的嘴一向碎,盛言楚只当左耳进右耳出。

锁好偏房的门,盛言楚拍拍盛小黑的脑袋,意思是让它有事没事就过来看看这门。

盛小黑黑蓝的眼珠子眨呀眨,盛言楚心领神会,悄悄从小公寓中取出一碟子火锅牛肉卷放到手中,盛小黑忙摇着尾巴凑过来。

程春娘刚去锁了院门,见儿子对着她跟盛小黑嘀咕,哈气劝道:“玩什么呢?赶紧进屋去吧,外头冷的很。”

盛言楚麻溜的将手中的牛肉卷往盛小黑嘴里塞,闻言蹭的站起来:“娘,您先睡吧,我喂了小黑就睡。”

“行。”程春娘好脾气的笑笑,看了一眼盛小黑鼓囊囊的狗嘴,对盛言楚道,“你看着它点,可别让小黑再嚯嚯我厨房里的腌鱼腌兔了。”

盛小黑是狂热的食荤者,而且胃口极其的大,一天要吃好几顿。

下半年锅子铺生意好,程春娘倒也舍得买骨头给盛小黑吃,只是盛小黑吃饱了就喜欢胡闹,尤为喜欢窜到高出将房梁上的腌肉咬下来把玩。

盛言楚摸摸盛小黑滑不溜秋的毛发,龇着牙警告:“听到没,不许再乱咬家里的东西!”

盛小黑嗷呜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明白。

入夜后,风愈紧愈大,盛言楚躺在小公寓里都能听到屋外寒风的呼啸声,雪也越下越大,之前下的还是轻飘飘的鹅毛雪,到了后半夜,北边来的寒流将满天飞舞的雪花吹成冰球一样的雪团砰砰的往大地上砸。

盛言楚听着冰雹噼里啪啦的声音睡不着,便悄悄出了小公寓去柴房里搬来几根厚实的木柴丢进他娘屋子里的火炉中,木柴有点潮,他对着炉口吹了好几下才点燃。

程春娘是被冻醒的,听见房里有动静,她赶忙揉揉眼,却见儿子蹲在那鼓着腮帮子一个劲的吹火,程春娘眼睛微微有些湿润,也没翻身,自当没看到这一幕闭着眼接着睡了。

等木柴燃起来后,盛言楚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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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盛言楚尚睡的迷糊,就听盛小黑的爪子在他房门上刺啦刺啦的挠。

屋外程春娘一手端着热乎乎的牛杂汤,另外一只手敲门:“楚儿,醒了没有?”

盛言楚嗅到喷香的牛杂气味,宛如鲤鱼打挺一般从床上蹦下来,一推开门,瑟瑟寒风就跟七八岁的小孩一样蜂拥的往他怀里挤。

“娘,哪来的牛肉哇?”盛言楚冻的直哆嗦,手缩进袖子,只露出两个手指钳住勺子吃牛杂汤。

程春娘今日在外边添了一间厚实的小袄,整个人穿的就跟球一样,闻言道:“还说呢!昨夜那一场冰雹可吓人了,这不,一大清早城中的道路就都被冻住了,你猜怎么着,好几家的牛被冻死了,他们手上的牛可都是黄牛,哪能随意的屠杀宰吃?不得已他们只能拉着死牛去官府求说法,官府能给啥说法?给了他们几把快刀,直接让他们在衙门口将牛肉给卖了。”

末了程春娘沾沾自喜的补了一句:“你娘我啊,特意学着你囤菜的样子,一口气买了半扇牛肉回来——”

“咳咳咳,”盛言楚呛两人一口,“半扇?!”

静绥的牛肉死贵死贵的不说,最主要的是他小公寓里有吃不完的牛肉卷啊!

“咋?”程春娘声音小了些,讪讪道,“可是不该买?”

“不不不。”盛言楚摇头,他可不能打击他娘的自信心,他娘好不容易有了当家作主的念头。

程春娘见状才松了口气,买牛肉的时候她心就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儿子会骂她花银子大手大脚。

今个出门她原就是想买点肉囤着过冬,哪晓得静绥的老百姓忽然一夜之间开了窍似的,猪肉摊子才开张就被一抢而空,她买不到猪肉就只能咬咬牙买贵的牛肉。

都是肉,只要能给儿子补身子,管它多少银子。

盛言楚猫在家里喝着热气腾腾的牛杂汤,殊不知粮仓起火的消息已经在大街上传遍。

得知维持整个县粮食周转的粮仓一夜之间成了灰烬,再望着城中不消停的大雪,尚还偷笑盛言楚囤粮的周边几家一下慌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