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渐歇, 月挂梢头。

盛言楚再一次跟赵教谕请了晚课的假,跟着车夫拉着一车货往盛家小院走。

码头夜里人多, 地痞流氓碍眼, 虽说上次孟双拉着蔡氏兄弟等人游街震慑了一帮扒手,但恶人胆大包天,为了以防万一, 盛言楚决定将这一车货拉回盛家小院。

途中遇到了收工回家的宁狗儿兄弟三人, 盛言楚招招手,宁狗儿屁颠屁颠的跑过来, 脸上带着笑:“楚哥儿, 你这是要回家?”

盛言楚点点头, 问道:“卤肉的活忙完了?”

平时要过饭点才能清点完铺子的卤肉, 怎么今个这么早?

宁狗儿格外开心, 嘴皮子一个劲的嘚:“……各家各户再过不久就要祭祖, 这两日附近的人都提着宰杀的猪头找春娘婶子帮忙卤好,虽累一些但比卖卤肉要轻松,且挣的也多。嘿嘿, 我们就在旁边给春娘婶子打下手, 刚将卤好的猪头全部送给人家, 春娘婶子就招呼我们吃了晚饭让我们回来了。”

祭祖?

盛言楚恍然大悟, 今年事情太多, 祭祖这样的大事他竟给忘了, 数数日子, 盛氏族里过不了几日就会有人上静绥喊他回去祭祖。

“帮我跑个腿可行?”盛言楚笑看着宁狗儿,“去铺子将我娘找来,就说西北运来了货, 想让她掌掌眼。”

秋闲, 码头上的船只比之平时要少很多,铺子有宁狗儿他娘苏氏以及赵谱他娘萧氏在,左右是不缺人手。

“哎。”宁狗儿重重点头,“我这就是喊春娘婶子回来。”

说着一溜烟往码头方向跑,宁狗儿两个弟弟见哥哥不回家,二话不说也跟着过去,三小只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跑得比羊还快,啧。”车夫抻着脖子看,笑眯眯道,“西北的孩子都未必有他们会跑。”

盛言楚知道车夫是在说笑,西北是食肉的野蛮之地,那里的人生得健壮粗硕,又是放牧民族,大草原上的枭雄怎么可能会跑不过宁狗儿。

车夫闲不住嘴,见盛言楚没搭理他的奉承,便自找话题:“…可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原以为拉一车木材回来盖屋子的,没想到竟是一车的肉……”

听到车夫这话,盛言楚眨眨眼。

巴柳子送来的是一车冻肉,西北早已降雪,用雪来藏肉再好不过了。

刚他粗粗的看了眼,尚未化开的雪里裹着一扇又一扇猩红猩红的肉,瞧着肉质鲜嫩,应该是西北大草原上等的牦牛肉。

盛家后院拆了院门能进马车,车夫力气大,三两下就将院门给端了下来,见盛言楚搬运东西时小心翼翼,低声道:“南边的治安莫非不好?”

车夫今年是头一回出来做生意,听说去年南边遭了雪灾,春种太晚,即便皇上免了南边的春秋两税也还是让老百姓陷在缺粮的旋涡中起不来,因而商人便盯上了南边这块肥肉,入了秋后,运送粮食的船艘一艘的往这边赶。

盛言楚咬着牙将一扇冻得梆硬的牛肉搬下马车,闻言笑道:“西北民风粗矿,静绥可比不了,路不拾遗这种事在南边从未发生过。”

车夫帮着将肉抬到厨灶,盛言楚又道:“你若信得过我,夜里最好不要睡得太死,这天一冷下来,那些宵小之辈就跟地洞里的老鼠一样跳着脚跑出来,别到时候你费心拉来的粮食成了他们的口腹之欲。”

张郢前段时间整顿一番后,城中的小贼的确少了很多,可眼下不是快入冬了嘛,加之张郢年底要上京,衙门的人一懈怠,城中‘不法分子’纷纷蹿出头,这几天均守在四处试图宰外来的肥肉吃。

车夫脸色霎时变了,抖着厚厚的嘴唇说不出话来,心里惦记着船上的粮食,车夫顿时没了和盛言楚说笑的心思,快速的将一车肉卸下后,车夫连口热茶都没喝就架着马车往码头奔去。

这时,程春娘和车夫擦肩而过。

“这人是来替你巴叔送货的?”

盛言楚将程春娘拉进院子,插好门栓后领着程春娘去柴房。

“这么多肉?”望着柴房堆着满满一屋的肉,程春娘眼睛有些发直,哈了口热气,道,“咋这么冷?”

一摸肉,程春娘微惊:“竟是冻起来的,西北下雪了?”

盛言楚点头:“娘,我在一堆肉里还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藏在门后的箱子拖了出来:“巴叔藏的紧,应该是怕外人瞧见给拿走。”

“这里边是啥?”程春娘使出吃奶的劲也没将木箱打开。

“用火烤吧。”盛言楚提议,“这箱子压在一堆冻肉堆里早就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蛮力是打不开的。”

程春娘找来冬日里才会用到的吊锅,在院子里架好木柴,等水烧开后,母子俩齐力将笨重的木箱隔着竹筛端到吊锅上。

木箱上的冰块太厚,一时半伙化不开,盛言楚便让盛小黑这个狗勾在吊锅前看着,他则跟他娘进柴房清点巴柳子送来的货。

“这些牛肉拢共叠起来得有五六头牛重。”

程春娘轻呼,指着另外一堆肉:“还有这些,我竟认不出是什么肉,你巴叔才去西北没多少时日,他咋弄来这么多新奇的肉回来?”

“那一堆应该是鹿肉。”

盛言楚从门后边找来斧头,照着一扇还未化开的鹿肉狠狠劈过去,谁知那肉只开了个小口,程春娘扑哧一笑,睨了眼盛言楚通红的脖子,道:“让娘来,你那双手还是留着写字作画吧。”

盛言楚尴尬的将斧头交给他娘,见他娘吆喝一声举手后,斧头下的鹿肉咔嚓成两半,盛言楚羞愧的低下头,摸着刚才用劲过度而发疼的手掌凉凉的站到一旁。

“楚儿,你过来看看这肉。”

程春娘将新鲜的肉块往院中一撂,嘴角弯曲:“这肉不错,瞧着像刚杀得一样,还冒血丝呢。”

盛言楚凑过来看了一眼,失笑不已:“听说西北比咱们静绥要早过冬,天一冷他们就会将养在草原上的牛羊鹿等牲口拉来宰杀,为了喝鹿血取暖,有时候一天要宰杀几百头不止,这敦厚肥美的鹿肉在咱们这里是稀有的玩意,但在西北未必。巴叔一口气运来这么一堆肉,除了叫娘尝尝鲜,大概是想着家里铺子开销大,这些肉刚好能排上用场。”

“难为他有心了。”程春娘羞赧一笑,将地上两大块鹿肉捡起来,犹豫道:“鹿我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做鹿肉了……”

“娘可以问舅舅。”

盛言楚上辈子只知道一道有关鹿肉的菜——口蘑鹿肉,旁的做法概不知情,不过舅舅程有福常年在酒楼做事,想必应该懂得。

“这么多肉光咱们铺子用,怕是用到过年都用不完,明儿我送个信给你舅舅,让他拿一扇回去过冬,再问问他可有做鹿肉的好法子。”

从前穷的连根筒子骨都买不起,如今才过几年家里的吃食竟堆成了小山,程春娘笑得合不拢嘴:“你从仙人洞里拿出来的牛肉卷最受船客的喜欢,切得薄又嫩,丢火辣辣的锅里汆烫几下就能吃,于那些着急赶路的人而言,又方便又美味。”

说着,程春娘拿斧头敲敲柴房里硬邦邦的牛肉,愣了愣道:“楚儿,这些肉我瞧着咋跟静绥的牛肉不一样呢?”

“这是西北草原上的牦牛肉。”

盛言楚上辈子最爱吃的就是牦牛肉脯,风味独特,嚼劲十足,撒上胡椒粉或是干辣椒碎末,吃起来贼香。

“娘,这肉有些柴,放锅子里很难熟,我觉得还是做成肉脯卖更好,再过几个月就是新年,届时咱们烘干后挂在铺子廊下,折一些红柳枝在下面熏烤,也不用花心思叫卖,牦牛肉的醇香味自会飘得十里远。”

“这法子好。”

程春娘美滋滋的想着今年越冬廊下晾着一排排耗牛肉的景色,感慨一声:“这些肉都是你巴叔大老远托人送来的,咱们也不好吃白食,回头娘琢磨琢磨,想想他在西北还缺点什么,咱家能出的起的,就给他备上,回头等西北那边的商队打码头上经过,我再让他们帮着送过去。”

巴柳子一运就是一车,听说给了一百两给车夫做脚程费用,程春娘顿时心疼不已,叨叨不停道:“不成家就是不知道节省,这一车肉送去京城也用不着一百两。哎,难怪他存不住银子,也老大不小了,咋还跟孩子似的?喊个下南边的商队顺道送过来不成吗?顶多花十两二十两,若他嘴甜一些,五六两都能办好,毕竟商队的马车多,多他一辆一点都不耽搁。”

“娘,”盛言楚好笑的看过来,“巴叔火急火燎的让人送过来定是为了让咱们早些吃上西北的耗牛肉和鹿肉,人家一片好心,咋到了您嘴里倒成做了错事?”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程春娘剜了眼盛言楚,拿来两块鹿肉放到院中火堆上解冻,趁机教育儿子:“你千万别学他,想当年咱们娘俩一年到头连个银果子都见不到,如今日子过得好些,但也不能奢靡成风,你巴叔就是例子,每回花银子心中都没个底,看他这么些年四处跑,银子挣是挣到了却也花得精光。”

盛言楚笑而不语,他娘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慢慢干涉巴柳子的生活起居。

程春娘嘚吧嘚吧的还要继续说,好在吊锅上的木箱冰化了。

木箱封得严实,化了冰后水淋淋的,程春娘挽起手袖,盛言楚紧跟着起身过来帮忙,‘啪’的一声箱门打开后,只见里边静静躺着好几大块牦牛皮和鹿皮,边角还塞着一块用油纸裹着严实的玄狐毛。

“这东西值不少钱吧?”程春娘伸手揪起一块厚重的牦牛皮,咋舌道,“你然舅舅有一双这种皮子做得靴子,据说外头没个几十两买不下来……”

盛言楚眼里难掩震惊,因为这几块皮子都是上等货,翻开一看,不论是牦牛皮还是鹿皮都已经削里脱脂漂洗过,凑近一闻,皮子上还留着明矾揉洗的气味。

看来巴柳子也不是大大咧咧的人嘛,瞧,皮子的准备工序都已经做好了。

“你巴叔莫不是在西北发了财?”程春娘放下牦牛皮,又去看那条玄狐毛,“楚儿你摸摸,又滑又软还有弹性,拿来做帽子或者昭君套都要的。”

盛言按下心中对巴柳子此番大手笔作为的好奇,道:“巴叔一贯有经商头脑,您忘了前些年他在南域来回卖果苗的事了?后来一堆人照着他的路子走都没他挣得多。”

程春娘闻声点头:“说起做生意,老盛家没人比得过他,就连你太爷爷也不行,他跑商这么多年愣是没将自己的户籍打成商户,可见心中有把秤,知道怎么避开衙门,不像老盛家的太爷爷,做点胭脂水粉就将整个盛家的门户都给换了。”

程春娘话糙理不糙,天下不少富贵之家,为什么那些人家手握着大量的铺面和宅院都没被改成商户,还不是因为他们懂得应对衙门。

说起老盛家的商户身份,程春娘心底的恨猛地往上蹿,免不了又要骂盛元德:“咱们没沾到老盛家半点好,却要挨他家的罪受,遭天谴的腌臜东西害得我儿早些年不能读书…还好老天爷开眼,否则我这么聪慧的儿子白白的拿来开铺子岂不可惜了?”

盛言楚在一旁听得面红过耳,他娘现在夸他都不拐弯抹角了,当着他的面如流水一般哗啦啦的说,但凡是个脸皮薄的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称赞。

盛言楚自诩脸皮厚如城墙,可听他娘这样肆无忌惮的话脸还是红了一大圈,见他娘没有停的意思,盛言楚低着头一个劲的在木箱中翻找,企图不去听他娘的唠叨。

箱子外边的冰化掉后,最下边两排镶嵌在里边的抽屉轻轻一拉就能打开,一打开,只见一块块冻得跟鹅卵石一样的白豆腐映入眼帘。

“这又是什么?”程春娘歇了夸儿子的话,望着抽屉里的硬邦白豆腐,忍不住笑开,“你巴叔莫不是觉得咱家连豆腐都吃不起?”

盛言楚捧起一块冰坚如石的豆腐靠近火堆烤了烤,很快一股浓郁的乳香味飘散开来。

“娘,这是奶豆腐!”盛言楚脸上堆满喜色,科普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豆腐,而是用牛奶或是羊奶发酵而成,切成薄片干吃或是丢进热茶里煮沸变软都成!”

“我去煮壶茶水来。”程春娘算是开了眼界,单知道卤水点豆腐,不成想西北的人比南边的人更懂得享受,牛奶汁配上清幽的茶香,能不好喝吗?

左右吊锅里的水开了,冲壶茶很方便,程春娘揪了两把茶叶丢进锅里,盛言楚后脚便拿出菜刀将手中奶豆腐划出花刀放进锅中,很久茶水就泛起乳白的颜色,等奶豆腐煮软后,程春娘听从盛言楚的建议拿来细密的勺篓将茶叶捞了出来。

煮了半刻钟,香甜的奶味掺杂着茶的苦气味扑鼻而来,盛言楚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心潮澎湃起来。

马上就要过冬,铺子若能安排上解渴又能充饥的奶豆腐茶,定能大赚一笔,如此他去京城定居的资本又多了一重保障。

盛言楚是个行动派,既然打定主意要做奶茶,那首先就要察访市场——静绥的百姓能不能适应西北奶豆腐的味道。

-

接下来的几天里,铺子外边的卤肉摊边悄然支起一口大锅,里面咕噜咕噜煮着褐色的茶水。

等茶叶在沸水中煮透后将残渣捞出来,当着众多人的面,程春娘让苏氏将切好的奶豆腐倒进锅中搅合,锅铲才动了两三下,一阵阵诱人的香味便跑了出来。

因是试水,程春娘命铺子里打杂的人给码头上扛麻袋的男人们均免费发了一碗,不过大家喝下去后得说说想法。

“甜甜的,反正比家里点的豆腐花要香,嘴里还能尝到茶叶的滋味。”

一男人灌了一大碗进嘴后,笑道:“秀才娘,再给我一碗呗,这茶跟酒一样,初尝不觉的如何,回味却上头的很!好喝!”

其余汉子喝了后纷纷道:“是不错,我还嚼到了奶皮子,秀才娘,你刚才倒进去的白豆腐是奶皮子吧?”

程春娘点头:“西北运来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若是觉得好,从明天开始,春娘锅子铺就开始熬这奶茶,若你们吃不惯,也无妨,届时将奶豆腐摆出来干吃也行。”

“奶豆腐?”有人捧着碗惊呼,“这茶里白白的东西竟是奶豆腐?用奶点的豆腐?”

关于奶豆腐的做法,程春娘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就问好不好!好喝以后就来我这喝,只收两文钱就能喝到一大碗的奶豆腐茶,如何?”

“要两文钱啊?”

男人们突然觉得嘴巴涩苦,这奶豆腐茶虽好喝,但未免有点贵,平常他们一顿朝食顶多也才一二文钱……

在码头做苦活的都是一些家境贫寒的人家,程春娘见大伙面面相觑不说话,顿时了然于心,轻笑道:“我这奶豆腐可不是便宜货,光从西北运过来的脚程盘缠就得要个几十两,我也不多赚你们的,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我退一步如何,还是两文钱一碗,不过另外再添一个菜饼或是馒头。”

“一碗滑溜溜的茶外加一个饼子就要两文钱?秀才娘怎么不去抢呢?”依旧有人不满意。

“贵是贵了些,可耐不住它好喝啊,我刚喝了一碗,现在浑身都暖和和的,总之有劲!”也有人不计较价钱。

“这价钱其实已经没话说了。若有人嫌贵,不买就是了,手中有闲钱的倒是可以隔三差五的喝一碗。”

有识货的人悄咪咪道:“你们都见过西北的商人吧,啧啧啧,哪一个长得不彪悍?听说他们一日三顿除了吃肉就喝这玩意,光吃肉哪能不长肥,可你们看看西北人,浑身上下的肉鼓囊囊的有力,知道为什么吗?”

男人们摇头,说话的那人举起手中的奶豆腐茶,得瑟道:“就是因为这玩意!他们吃了肉后就喝这种茶水,不但暖身子还刮油。”

“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油水刮掉莫不是脑子有毛病?”有人嗤笑。

“我看你才是脑子进了水!”

混在男人堆里的宁狗儿他爹笑瞪过来,道:“油水也分好快,不信你看看城中李家老爷的儿子,鸡鸭鱼肉胡吃海塞,如今才十七八岁肚皮涨得比临盆的妇人还要大,这样的油水给你,你要不要?”

那人忙摆手,翻白眼道:“我要那样的油水作甚,胖成那样我还咋扛麻袋?”

宁狗儿他爹舔舔唇边泛起的奶白圈,笑了笑:“其实这奶豆腐不光能祛坏油水,还是暖身子的佳品。”

说着抬眸看向站在锅边的程春娘:“秀才娘,你甭说两个铜板一碗,纵是三个铜板一碗我都喝!”

他宁家这大半年来是靠着春娘锅子铺的卤肉发了一笔财,如今程春娘推出的新品遭到旁人的质疑,他当然要站出帮着说几句好话。

早在程春娘煮奶茶时,其实铺子里的萧氏和苏氏还有赵谱等人就跟程春娘说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是奶茶定价太贵没人愿意买账。

坐在铺子前的汉子们喝饱后鲜少有认同宁狗儿他爹的话,程出娘见状一点都不气馁,擦擦手进了铺子。

接下来几天,铺子门口煮茶的锅被收了起来,汉子们纷纷笑起来,言及程春娘是担心收不回本才不继续煮。

其实程春娘还在煮,只不过那口锅搬到了书院门口。

眼下是十月初,虽气温还没降到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地步,但每天早上降在树梢和屋檐上的白霜无不在昭告一件事:要过冬了。

盛言楚爱惜手,自从毛衣成了老百姓家里随处可见的东西后,他便央着他娘给他做了一副保暖的羊毛手套,手套上端缝了一根长长的绳子相联,不戴了直接挂在脖子上就行。

有了毛绒绒的针织手套,盛言楚便将露指手套的样子描述给他娘听,他娘不愧是手工达人,琢磨了一会就将他脑海中想象的露指手套做了出来。

不仅盛言楚爱惜手,书院里的读书人谁会将自己的一双手视如草芥?

盛言楚揣着手套进书院还没半天,立马有一群羡慕的书生围过来打听。

“这是我娘做的。”

吸取了金玉枝找上门的教训后,盛言楚不敢在大众面前卖弄,故而道:“…她前段时间不是去了郡城吗?跟那边绣娘学的,你们若也想要,可以让家人去铺子寻我娘。”

书生们感激不尽,有些人的手一入冬就冻得惨不忍睹,若有针织手套能护手,想必他们就不用再遭冻疮的罪。

很快,程春娘身边就聚了一堆学手套的妇人,程春娘倾心相授,教了针织又教露指,中途若有人累了倦了,程春娘就笑着让苏氏给妇人们倒一杯醒神的奶茶。

奶香四溢,勾得妇人们舔嘴抹舌满意至极,有人好奇的问程春娘给她们喝得是什么好东西,程春娘不多言语,只道这奶茶能益思提神,男人们喝多了能强身健体,女人们的肌肤则吹弹可破。

“这般好?”捧着茶盏的几个妇人看向怀中奶茶的眼神逐渐变得火热起来。

儿子在读书,必须喝这个,男人…腰不要好,也必须喝,至于自己,年老色衰更要喝!

打定主意后,妇人们便问起价钱。

程春娘回忆着盛言楚的交代,说:“这个不单卖的,若想要,得按一旬的日子来卖,谁家要得多,订货的时间长就越便宜。”

妇人有点懵:“春娘,你这话怎么说?”

程春娘耐心的解释:“这奶茶我不打算在铺子里卖,你们若要,我让铺子里的人每日送上门,因有些麻烦,所以订货的人家至少一次得订十天半个月,且一天不能少于三盏子,不然我这买卖岂不亏本?”

“嗐,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不跟外头挑着担卖活珠子一样吗?你且说这一盏子要多少钱?”

“对呀,几个铜板一盏?”妇人们都很精,见程春娘铺垫这么久,想必这茶水的价钱不低!

“别跟医馆里的伤寒药一般贵就好。”有人开玩笑,“过个冬,光买御寒的药就差点让我将棺材本都掏了出来。”

妇人们开怀大笑,程春娘留意着她们眼里对奶茶的渴望,心里有底后才道:“两个铜板一盏子,三个铜板两盏子,可行?”

程春娘声音很柔,说完定定的看着围坐一圈的妇人,见妇人们有些低着头不言语,有些立马说要订一个月一家七口的量,还有一些人打哈哈说要回去问问家里主事的男人。

程春娘笑而不语,拿起手边的针线继续埋头做针织手套,送走上一桌食客的萧氏悄悄的进来,给那些说要订奶茶的妇人又添了一杯,至于其他人,只能干巴巴的看着手中的空碗。

与此同时,盛言楚在书院也开启了一波宣传活动。

身为读书人,他当然不会像王婆子一样站在书院门口放肆的吆喝,而是发动程以贵和梁杭云等人每日学他带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去藏书馆。

秀才坊和童生居里边不准吃东西,但藏书馆没这要求,尤其是藏书馆的外馆,几乎人人都备着一壶醒神的苦茶,所以当盛言楚一行人拿着乳白焦香的奶茶进去后,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在县学读书的大多是静绥本地人,家财虽不像夏修贤一般富贵,但每月拿到手花着玩的散银还是有的,有人耐不住奶茶的香味,便凑过来问能否告知他在哪买,价钱若太贵,他们买一盏子尝尝鲜即可,若便宜倒也可以学着盛言楚等人的样子每日都捧上一杯。

盛言楚扮成聋子没搭理书生们,而是旁边的梁杭云笑着解惑:“楚哥儿他娘熬制的,有甜口和咸口,你们若想要,下次休假让楚哥儿给你们捎带一些?”

书生们脸皮薄,哪里肯吃白食,摇头说不用,等休了假一个个如笼中刚抛出来的鸟一样往码头春娘锅子铺奔去。

见奶茶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盛言楚招来宁狗儿兄弟三人:“冬不吃猪下水,夏不吃馅。铺子里的卤下水我看接下来一两个月会卖不上道,你们也甭大冷天的背着沉甸甸的担子满街跑,这样吧,去我娘那搬个火炉到书院对面,你们兄弟仨就站在那卖奶茶。”

宁狗儿正愁这个月的卤肉收益下降,听闻此言顿时欢喜不已。

很快静绥书院对面大树下就支起了一口烟雾缭绕的奶茶锅,程春娘调配了好几种口味,喜欢甜口的就掺一些甘蔗糖块,喜欢咸口的就放盐巴,除此之外,还备了很多炒至金黄的小米,混在奶茶里别有一番滋味。

奶茶锅移到书院大树下后,喝上瘾的书生们络绎不绝的前来,天气越来越冷,捧着一盏子热气腾腾的奶茶岂不妙哉?

就在奶豆腐快用光的时候,巴柳子又从西北寄了一趟过来,这回巴柳子学聪明了,没有奢侈到花一百两,而是跟着商队走水路运了一车过来。

根据盛言楚信上的要求,牦牛和鹿,羊等肉运得并不多,剩余全是冻成硬块似的奶豆腐。

上回收到巴柳子送来的皮革,程春娘熬了几个大夜用皮革缝了几双皮靴,因盛言楚的个头这两年在猛涨,加之静绥今年冬季没下雪,所以程春娘留了几块牛皮在家,剩余的全部做成靴子寄给了巴柳子。

巴柳子收到针脚细密的靴子后,感动的差点落下男儿泪,不管不顾又往马车里塞了一箱子牛皮。

望着沉重的马车从大船上牵下来,程春娘乐滋滋的站在码头上,可当开箱看到一堆褐色牛皮,程春娘的脸一下黑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给他做了四双鞋子还不管够?”

程有福早在半个月前带着两个小儿子来静绥定居,此时正领着儿子们在码头上卸货,见妹子一惊一乍的使脸色,凑过来扒拉着牛皮看了眼,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春娘,你定是误会他了,他将这好皮子送给你,原是想让你做给自个穿的,你倒好,只给楚哥儿留了点,剩下的又做好寄给了他,他一个男人能眼睁睁看你受冻?自然要重新送一回。春娘,这些你好生收着,回头给自己添置几双新鞋。”

原来闹了个大乌龙,程春娘登时羞红了脸,忙收好皮子往铺子跑。

“姑姑羞羞~”

程有福两个小儿子吉哥儿、祥哥儿站在码头不嫌事大的嬉笑呐喊,程春娘听得脸更红了,匆忙跑进门时和从里边出来的张郢撞了个满怀。

“大人恕罪…”

见差点撞到张郢,程春娘脸上的羞涩唰得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张郢揉揉被撞疼的胸口,正欲说话,这时背着书箱从书院休假归来的盛言楚忙疾奔过去。

“大人,您没事吧?”说话间,盛言楚背对着程春娘,越发颀长的身段将程春娘挡着严严实实。

张郢嘴角抽搐,他单知道程春娘不乐意跟他好,没想到盛言楚这个做儿子的也防着他。

瞥了眼掉落在地的西北皮子,再联想到最近一个月城中盛行的奶茶……张郢沉吟片刻,道:“本官过两日就要辞去静绥县令一职回京,此番过来原是想跟你…咳,跟你告个别。”

年初的时候,张郢和盛言楚为了静绥百姓御寒的事曾一度相处的跟好兄弟似的,盛言楚能搭上卫敬还是张郢牵得线,可惜,两人的关系最终败在了程春娘身上。

“大人何时走?”盛言楚手往身后摆摆,示意他娘赶紧走。

程春娘抿紧唇捡起散在地上的包袱,又对着张郢拜了拜后低头钻进了后院。

张郢怔了好大一会儿,才道:“过了下元节再走。”

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在民间俗称为下元节,这一天除了要享祭祖先,禁止宰杀人和牲畜,一般朝廷会在下元节当天大赦一批囚牢。

同时,吏部的升调罢黜的折子也会在这一天下发各地,张郢想必早已得了上京做官的消息,所以才选择在下元节后离开静绥县。

盛言楚能猜到张郢一身便服独立来铺子的原因,但恕他不能答应让张郢靠近他娘,毕竟张郢回京城就要成亲,为了他娘,也为了那个未蒙面的张夫人,他觉得有必要让张郢看清现状——张郢和他娘以后不可能再有瓜葛。

张郢何尝不明白,就是因为太明白才克制不住来这的冲动。

盛言楚半分机会都不给张郢留,倒了两杯清茶,举杯正色道:“此去京城,学生祝大人前程似锦,再祝大人和张夫人百年琴瑟佳偶天成。”说完仰头喝完。

张郢神色复杂,端着杯子顿了顿,什么话也没说,一口饮尽。

两人缓步走在街上,谁也没再开口,到了衙门口,张郢忽转过身:“盛言楚…”

“嗯?”盛言楚抬眸望向台阶上的张郢。

就在盛言楚脚都快站麻的时候,张郢淡然一笑:“你娘值得更好的…咱们京城见。”

说完,张郢又恢复了两人初见时那种骄矜的贵公子模样,昂首挺胸进了衙门。

盛言楚眼里拂过一丝笑容,轻声呢喃:“京城见。”

-

回到铺子后,盛言楚将张郢即将要回京的消息跟程春娘说了一嘴,程春娘叹了口气:“大人是天上翱翔的老鹰,和咱们这个小鸡小鸭的老百姓不同,总归是要回去的。”

盛言楚还是头一回听他娘说这样深奥的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悠悠道:“娘,这老鹰飞走是迟早的事,但这西北的狼说回来就回来您可挡不住。”

“西北的……狼?”程春娘懵了下,好半晌才回过神,“你是说你巴叔要回来了?”

不是才运了奶豆腐吗,咋人也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