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盯着一处看, 被盯住的人都会察觉到似有若无的目光,然而不论盛言楚如何注视, 那汉子都没转过脑袋, 而是默默垂首用手指抹掉弯刀上的鲜血,随着‘铮’的一声,杀过人的弯刀瞬间没入腰间的刀鞘。

虽然卫敬说金家旁支凋敝冷落, 但好歹头上顶着个金字, 如果将吴记拉到菜市口处以刽子手,于金家而言脸面不好看, 所以刘功曹才使银子找来汉子这样的江湖猛人, 就算金家人怪罪下来, 刘功曹只管将江湖莽汉交出去就是。

刘功曹睨了眼杀伐果决的几人, 暗道这几人好生厉害, 抹脖子就跟杀只鸡一样简单, 也不知金家人会不会因为一个吴记而是跟眼前这帮人斗个你死我活?

结了银子后,几个汉子相视一眼,自大船上放下一条小船, 半晌的功夫小船就飘出了静绥码头。

岸上的盛言楚追着小船跑出了好长的路, 眼瞅着小船即将要消失在江面, 盛言楚忍不住扬声呼唤, 却被身后一人捂住了口鼻。

“孟双大哥?”一扭头, 孟双不知何时站到了盛言楚身后。

今日顺风, 小船眨眼的功夫就没了踪影, 盛言楚失落的蹲下身,垂头丧气的抓着地上的石子打水漂。

码头上看热闹的人还没走远,等刘功曹上岸后, 几个受了吴记教训的书生气愤地往江面上丢了好些鱼饵, 鱼儿扑腾往水面上游,吃了鱼饵转头就去撕咬河里的几具尸体,一刻钟时辰不到江水就红成了一片。

岸边的盛言楚望着红彤彤的江水忽而有些犯呕,趁着血腥味飘进鼻子前,他忙塞了一颗薄荷糖进嘴,又拿了一颗给孟双。

孟双见过太多血腥的画面,眼下这种小场面根本就吓不到孟双,不过孟双还是将薄荷糖吞了下去。

薄荷糖清爽冰凉,舌头舔两下再吸一口冷气,格外的刺激。

孟双只觉这药丸十分的醒脑提神,若是日后在外跑公务能带着这药丸,定能事半功倍,思及此,孟双少有的跟盛言楚讨要起东西来。

盛言楚笑了笑,将小公寓里的薄荷糖都拿给了孟双,孟双来而不拒,一股脑收下后,孟双抬手拍了拍盛言楚的后脑勺。

“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你可就要闯大祸了。”

盛言楚惊诧的抬眸:“?”

孟双跟着坐在岸边的青石板上,正色道:“你人小,怕是不清楚朝廷上处置地方官员的一些民间习俗,吴记外家是皇商旁支,近几年金家风头正盛,杀一个小小的吴记算不得什么,就怕金家日后将这事往郡守大人头上堆,故而刘大人才找了江湖上的莽徒之辈让这些人对吴记下手,金家若想要报仇只管去找他们。”

“那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盛言楚疑惑不解。

孟双又丢了一颗薄荷糖进嘴,慢悠悠道:“那些莽汉歹人都是一些不要命的货色,个个手上都不干净,你若此时和他们说话,会叫有心人以为你和他们是一路的,到时候屁股后边有得是一堆烂摊子等着你。”

盛言楚‘啊’了声,楞了半天才定住神:“孟双大哥,那些人你可认识?”

孟双惊疑的盯着盛言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盛言楚摇摇头,胡乱找借口:“就是觉得他们来去自由好潇洒……”

他总不能说他觉得其中有一人像巴柳子吧?

孟双呵出一口白气,笑了笑语重心长道:“我知你这样大的孩子很是敬佩身挎弯刀浪荡天下的枭雄,但楚哥儿你得拎清现实,那些人乃邪道之人,整日都过着舔刀口的凶险日子,他们和征战沙场为国卖命的将士截然不同,你若向往,日后去临朔郡城可以让郡守大人带你一观城中将士风采,你何须——”

“孟双大哥…”盛言楚喊停欲往老妈子路线发展的孟双,抻着下巴看着来往的船只,叹气道:“我不过是一时好奇罢了,既你跟我说了道理,我以后多加注意就是。”

还好他没将巴柳子的事说出来,不然孟双怕是要拿着刀追上去。

孟双一噎,他也没想到自己对着盛言楚会说出这么一大段的话,衙门里的冷面衙役之首的孟双一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盛言楚一心想着巴柳子的安危,因而没有相谈的意思,一大一小两人就这样坐在岸边吹了一下午的冷风,直到天色渐黑码头上挂起喜庆的灯笼,两人这才想起自己竟痴坐在码头这么久。

-

赶在年节,刘功曹办事速度极快,吴记被杀后,刘功曹将静绥衙门的人全召集到了院里,见到从前跟在自己身边伺候的孟双,刘功曹眼前一亮,当场命孟双站出来担任静绥的县丞。

孟双顿时欢喜不已,先不说从一个衙役头子擢升为县丞有多难,最主要是县丞是良民身份,若孟双在其位做得好,日后还有机会换掉祖传三代的胥吏贱籍。

跪谢过刘功曹,孟双一个男儿郎险些掉眼泪,刘功曹拍拍孟双的肩膀,颇有深意的道:“从前你伺候本官时,本官就有意提拔你,可惜你身份过低……”

孟双按着腰间的大刀长身而立,犹豫后还是问了出来:“那为何大人今日会想到让小人代为掌管静绥大小事务?”

刘功曹捻起下巴短须,淡笑道:“上半年可是你送盛言楚去郡城认父的?进了郡守府后见了不该见的人后亦没有多嘴多舌,故而大人觉得你能胜任县丞一位,等过了年新上任的县令到场,你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拿到良民文书。”

“多谢大人提点,小人明白。”孟双拱手深深一拜,等刘功曹打道回府后,孟双立在原地拿出一枚淡绿色的薄荷糖放置手中,薄荷糖一入嘴,鼓鼓沁人心脾气味深入人心。

-

得知孟双当上县丞,最为高兴的是赵蜀.

腊月二十八当天,赵蜀放下笔一个劲的拉着盛言楚玩衙门方向走,盛言楚正坐在榻上捧着热乎乎的鸡汤在那思考乡试题,好不容易破题提笔开整,赵蜀突然蹿上来打断了他的思路,他不骂人就算了,哪里肯陪赵蜀去衙门领之前交上去的一百两银子。

见盛言楚不爽的背过身奋笔疾书,赵蜀讪讪的退到一边,梁杭云不动声色的将赵蜀往外拉。

到了盛家廊下,梁杭云才小声道:“楚哥儿做题的时候,赵秀才千万别往上冲,楚哥儿最烦的就是有人打断他做题……”

其实是个读书人都不喜外人打断自己的思路,只不过盛言楚在这方面的暴脾气更厉害。

赵蜀昂着脖子偷看了一眼歪做在那拧着眉头写字的盛言楚,微微红脸:“我也是一时着急想去衙门拿回那一百两银子罢了,我家婆娘这些天总问我来盛家干嘛,我不好说我要写对联挣银子,取回那一百两银子我心里要踏实些,不然我心头总觉得挂着事……”

主要还是怕婆娘发现他借了盛言楚一百两银子。

梁杭云笑了笑:“俗话说‘腊月二十八,打糕蒸馍贴花花’,赵秀才不若再等等,待会和贵哥儿将春对子卖出去,到时候我跟贵哥儿一道陪你去县衙讨钱。”

赵蜀感激不已,忙乐颠乐颠的进书房继续帮程以贵整理春对子。

盛言楚将手中试题做完后,伸个懒腰,见隔着一道帘子里的三人还在忙碌,顿觉自己袖手旁观不太合适,便走过去提出帮忙写对子。

适才他一口气写了好几千字,手腕有些酸胀,让他一遍一遍抄写对联怕是有些不现实,不过他可以想对联,读出来让三人抄写。

春对子想卖出高价,端看对联读起来的寓意好不好,有些对联虽朗朗上口字意斐然,可惜过于老掉牙,因而盛言楚加入出对子,三人立马换上新的红纸等着盛言楚嘴里的金句。

今年盛家屋子里也起了火炕,此刻烧得暖和,盛言楚只穿了件薄袄,思虑一会便摇头晃脑说出一连串好听寓意又深刻的对子。

“盛小弟,你说慢些——”赵蜀手下的笔飞快的游走,笑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文采,我还画什么避火图,赶明儿天天上街写对子。”

盛言楚拿着棍子掏了掏火炕边上用砖头垒起的小火盆,小火盆里此刻丢了几个生红薯进去,将生红薯翻了个边,盛言楚回过头道:“赵兄可别高捧我,赵兄出的对子亦有一番风情滋味。”

在场全是读书人,都能听懂盛言楚话里的调侃,梁杭云闻言笑得比较腼腆,倒是程以贵毫不遮掩的哈哈大笑:“楚哥儿想的对子高雅新奇,赵秀才的对子用词缠绵,若是摆出去定会受城中含春姑娘们的欢喜,各有千秋……”

赵蜀觑了眼自己写的‘锦瑟横床敬相守,烟灯摇影等梦休’,顿时脸红成了一片。

越到年底,各中情绪交织,有人买盛言楚那种规规矩矩的春对子,亦有人四处搜罗赵蜀写得这种带点颜色的小诗文,女子拿来藏着慰藉自己,男子则买一二首回去和妻子在被窝里温存互诉情话,或是记下艳词后再去勾栏院装一回风流书生。

总之,赵蜀写得诗词很有市场。

盛言楚在康家时就深受康夫子对对子的‘折磨’,因而练就了不换气都能说上百对对联的本事,等他干了喉咙喝茶歇息时,程以贵三人也紧跟着放下笔。

梁杭云将还未晾干墨汁的对子放到一边静置,然后将前两天写好的对联叠好,几人数了数,发现三人一共写了将近五百副的对子。

“一副大门对子值七个铜板,咱们有三百副,抛出红字和笔墨本钱,这些对子能赚两千个铜板。”

赵蜀算术不错,点了点其余的福字还有小门对子,笑意盈满整张脸:“福字一张一个铜板,小门对子四个铜板,拢共能赚三千五百个铜板的样子,就这三五天,咱们若是将所有对子都卖出去,每个人就能——”

盛言楚将烤得香甜的红薯淘出来往地上一滚,盛小黑狗爪子往前一伸,还没碰到红薯,盛言楚抬手就将盛小黑锁在了怀里,颠了颠红薯上的锅灰,盛言楚插嘴打算赵蜀的话。

“分账别算上我,这些都是你们仨辛辛苦苦写出来的,我不过是过来凑个热闹。”

赵家不缺银子,但怕婆娘的赵蜀缺的厉害,程家人今年搬来静绥住下后,程有福便将家里的田地全租赁了出去,又辞了镇上酒楼的活计,如今程家一家都在春娘锅子铺帮忙,虽说一个月挣得比在家里多,但在县城相应的开销也比较大,所以程以贵才一心想在年底卖对联赚束脩。

梁杭云就更不用提了,梁家远在怀镇,梁杭云大过年的蹲守在盛家不辞辛苦的写对子,不就是为了拿点银子回去好过个如意年吗?

“楚哥儿…”

“盛小弟…”

三人皆感动的眼眶红红。

三人面上虽没强求盛言楚收钱,但心里都在想着等卖掉对联和福字后,三人再去城中买些过年用得糕点送过来便是,只为感谢盛言楚将书房借给他们。

不过在这之前,他们得抓紧将春联和福字……以及赵蜀写得艳词卖出去,这几日书院的赵教谕见天的命家里的儿子挑着担子去大街小巷叫卖对联,反正书院附近那两条巷子他们是不用再去了。

三人凑在一起商量怎么卖才能避开赵教谕,到底是夫子,如果他们背着箩筐在巷子里和赵教谕的人碰上那可就尴尬了。

盛言楚不想被赵教谕按一个包庇几人在家偷写对联的‘大罪’,便出言道:“保守起见,我觉得你们仨最好不要抛头露面,若你们舍得,大抵可以花几百个铜板请别人帮你们卖。”

“找谁?”程以贵问。

盛言楚咬了一口黄心的红薯,舔舔嘴唇道:“我倒有个人选。”

吃过中饭,盛言楚让盛允南去宁家将宁狗儿兄弟三人喊了过来。

年关将近,铺子里的锅子还算可以,程春娘为了照顾铺子里的锅子便歇了卤肉的腌制,宁狗儿等人自然就没了入账。

当盛允南找上宁狗儿将盛言楚的话交代清楚后,缩在锅灶边烧水的宁狗儿一蹦三尺高,二话不说拉着两个弟弟就往盛家小院赶。

等人到齐后,盛言楚开始分配任务:“宁狗儿你带你小弟去城东,南哥儿,你跟宁狗儿大弟去城南,不拘非要将这些对联卖掉才离开那儿,每隔一个时辰你们就换一个地方。”

宁狗儿和盛允南认真点头,盛言楚将整理好的对联一一跟两人介绍:“靠近城中的人家都是富商,你们打那经过时可以将价钱往上提一提,别不好意思,他们不缺银子,图得是喜庆。”

说着,他指了指另外一些小对子:“这些对联就别拿出来给富贵人家看了,他们瞧不上眼,回头剩了你们只管往城郊卖去,同样的做法价钱也别死,记得降一二铜板,那边住的多是贫苦人家,若有人家买得多,那这些福字你们就甭收钱。”

担心他这么说赵蜀等人不乐意,盛言楚忙补上一句:“赵兄你放心,这么卖银子绝对不会少。”可能还会比预想的还要高。

赵蜀不介意的笑笑:“就按盛小弟的法子来。”赵蜀又不傻,仔细算下来盛言楚的法子卖得更快,宁狗儿他们在外边卖,他们几人还能闲下来继续写。

程以贵和梁杭云更没意见,齐齐说听盛言楚的安排。

就这样,宁狗儿和盛允南各自领着自己的小跟班去城南城北卖对联,程以贵等人不好跟过来看看,盛言楚便遛着盛小黑跟过去指点。

宁狗儿干了大半年的卤肉生意,又是静绥本地儿郎,所以卖起对联十分的上手,才一个时辰不到就卖了不下百来副。

反观盛允南这边就有些不顺心,盛允南没在人前吆喝过,脸皮子又薄,要不是有宁狗儿大弟在一旁帮着卖,怕是一下午一副都卖不出去。

雪花洋洋洒洒,下雪的时候并不太冷,又赶上了年节,故而街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盛言楚跟着盛小黑踩出来月牙脚丫来到城南巷子口的时候就看到盛允南扭扭捏捏的站在那,而一旁的宁狗儿大弟则忙得脑门冒汗。

“叔——”一见到盛言楚,盛允南当即羞惭的低下头。

巷口廊下用竹竿撑起来的对联还剩好多没有卖出去,光靠宁狗儿大弟一人卖到猴年马月去?

盛言楚让盛允南过来卖对联,最真实的目的就是想锻炼一下盛允南的胆子,盛允南倒好,吆喝声含在嘴里出不来,一副羞羞答答的作态好似闺阁中的大小姐一样。

盛言楚取下围巾套到盛允南的脖子上,将盛允南的后背拍直,鼓励道:“抬头挺胸,你怕什么?又不是偷鸡摸狗!”

盛允南摸着软软的围巾,脸黑红黑红,小声支吾道:“叔,我给您丢脸了,我没卖过东西,我不知道该怎么喊……”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宁狗儿大弟笑着哈气,“你跟着我喊就行,我喊什么你就喊什么,往常我跟在我哥后面卖卤肉都这样学,光我一个人喊这场子热不起来。”

盛言楚赞许的点头,对盛允南道:“你喊两声我听听。”

盛允南张张嘴,在盛言楚的注视下,盛允南终于鼓起勇气将喉咙里的话喊了出来:“…卖,卖对联咯,大门对联…七、七个铜板一副…两福就、就送一个福字…”

磕磕巴巴,倒也比之前要放得开。

宁狗儿趁热打铁,吆喝的话术五花八门,很快附近采办年货的人纷纷靠过来挑选。

问对联的人多起来后,盛允南腼腆的脾性渐渐有了放松。

这边,仰头挑对子的男人摇摆着脑袋,嘴里阴阳顿挫的读起来,读完后笑道:“这对子写得真不错,给我来四副,两大两小,前后门各一副,柴房和仓库房也得贴一副。”

挑了四个合心意的对子,男人问:“我听你们喊买两副就送福字,那我买四副……”

盛允南抢着答话:“送您两个大大的福字。”

眼珠子转了转,盛允南又补了一句:“两福大对子十四文,小对子八文,总得收您…二十二文。”

盛允南没学过算术,不过简单的叠加他还是会的。

付了钱,男人乐呵的夹着对联回了家,盛允南则小心翼翼的将收来的铜板放进脚边木箱里藏好。

男人走后,立马又来了一波人过来看对子,宁狗儿大弟拢着手忙问要买什么样的对子。

这几人身穿同样的衣裳,想必是大户人家的出来采买的小厮,只听其中一人道:“你这对子经的是谁的手?”

大户人家求得不仅仅是吉利,还要有面子,这几人侍奉的主家原本就有西席先生,不巧,西席先生这两日身体抱恙,所以他们才会被主家打发出来买对联。

这几人先是去了书院旁边几个教谕的对联摊子,然而那些对联要么都是些陈腔滥调,要么笔力写得不够美观,听说这边巷子也有卖的,几人便赶了过来。

墙上挂着的对联大多数都是盛言楚想的,几个小厮读了一番后纷纷认同,但主家是个要面子的人,若他们将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写得对子买回去挂在大门口,旁人问起时主家不好应付,故而小厮问了上边的话。

“这…”盛允南顿了下,扭头去问盛言楚,“叔,能说吗?”

赵蜀等人让盛允南和宁狗儿出来卖对联,为的就是不想让外人知道背后的卖家是他们。

盛言楚抖抖盛小黑毛发里的雪花,抬眸对几个小厮道:“墙上的对联不论是字迹还是对子都是顶好的,纠结谁写得根本没必要,若你们主家问起,几位小哥就说是外头游学秀才写得又何妨?左右你们主家又找不到那个游学秀才对证。”

没人这么闲,会为了几幅对联天南海北的寻人。

小厮细细一琢磨,倒也觉得在理,只要对联质量上乘,至于是谁撰笔还不是随他们说。

“那就给我拿四个大门对子,三十八个小门对子……”领头小厮点了点墙上几个寓意最漂亮的对子,对盛允南道:“这几个我都要了,多少钱你算算。”

“哎!”一下来了一个大生意,可把盛允南乐坏了。

宁狗儿大弟负责从墙上取对子,盛允南负责算账,然卖得有点多,盛允南的小脑袋瓜有些转不过来,但谨记盛言楚话的盛允南没有忘记在原有基础上将对子的价格往上调了调。

“大对子一副八个铜板,小对子五个铜板…拢共是……”

盛元南卡壳了。

盛言楚没打算帮忙,而是静静的站在一旁望着两人,宁狗儿大弟算术一般,磕磕巴巴半天才报出一串数字。

盛允南挠挠头,将裹了油纸的一大包对联交到小厮手中,随后又多拿了几个福字,歉意道:“让几位久等了,这些福字您笑纳。”

小厮好不容易从高门里边出来透透气,巴不得盛允南算慢一些,见盛允南多给了一点福字,小厮笑着收下。

送走小厮后,不一会儿又稀稀疏疏的来了几个买对联的人,其中就有带着帷帽的年轻女郎以及一些大冬天还摇着扇子卖弄风骚的青年人。

不用盛言楚多交代,盛允南便将压在箱底赵蜀写得一些情啊爱啊,倾诉相思之苦等对子拿了出来。

女郎们你推我搡好半天,最后还是一个性子较为爽快一些的少女颠着小碎步走了过来,隔着厚厚帷帽的眼睛扫了一通木箱上的对子,少女含羞带俏的拿手指点了点其中几幅。

“喏,我要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盛允南不咋认识字,只知道这些羞死人的对子是赵蜀写得,至于写了什么,盛允南一概不知。

等少女面红耳赤的挽着几个好姐妹离开后,盛允南和宁狗儿大弟又要去招呼男人们,这些青年比少女要直接的多,买了几副小诗后,竟跟盛允南打听起写艳词的人是谁。

盛允南岂敢说出来败坏赵蜀的名声,便小声支吾道:“这些全是白鹤先生的大作。”

“原来如此。”青年眨眨眼。

一传十十传百,本以为到了年底会歇笔不作画的白鹤先生竟扭头写起了诗词,没多久摊子前就迎来了一堆青年男女。

这些人过来根本就不为看墙上挂着的对子,一门心思就要买白鹤先生的诗词。

盛言楚带着盛小黑回盛家小院时,程以贵和赵蜀正焦急的等在廊下,见盛言楚进来,两人赶紧迎了上去。

“卖的怎么样?”

“有没有被赵教谕发现?”

盛言楚弹弹肩膀上的碎雪花,一脸神秘道:“走走走,进去说。”

……

“什么?”赵蜀嘴巴惊得合不拢,“我写得都卖完了?”

盛言楚将冰凉的手搭在火盆边上取暖,含笑点头:“赵兄若不着急回去办年货,可以再写一些。表哥也是,刚宁狗儿跟我说,他们那边卖得也差不多了,你们抓紧再写一点出来,等会他们跑城外乡镇上卖去。”

这两人字迹挺不错,出了城就可以不用顾及赵教谕等人的面子,届时有人问起,直接将两人的大名报上皆可,不认识两人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是赵秀才和程童生写得就成。

有秀才和童生名头撑场子,保准卖得好!

赵蜀遗憾的叹气:“早知道就让梁童生迟些回去了…”

盛言楚这才发现梁杭云不在:“他回家了?”

“回去了。”

程以贵将记对联的账本拿了出来,道,“我先支了二两银子给他,外头风雪愈大,他不早点回家不成,明天就腊月二十九了,梁家还有一大家子等着他回去呢。”

梁杭云家中全是女眷,都等着梁杭云拿卖对联的银子回家过个好年。

“那我帮你们写一个。”盛言楚挽起衣袖,道,“左右我这两日看乡试题看得有些疲乏,索性写写对子放松放松。”

说干就干,三人不着急下笔,而是边在脑海里琢磨对子边裁剪红纸。等宁狗儿和盛允南等人卖光光回来拿货时,几人奋笔疾书又写了三百来对。

写大毛笔字废手,为了不伤手,盛言楚提出写几幅就拿热毛巾热敷一下手腕,别为了挣点银子将读书人最为珍贵的手给弄废了。

赵蜀和程以贵学着盛言楚的模样,写一会就停一下敷敷手腕,可这样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等宁狗儿再次从城外归来时,三人才写了不到两百副。

宁狗儿只能在旁边等,边等边将外边的消息说给盛言楚听。

“……一听对子是县学书生所写,那些人就跟发了疯似的跑来买,还问我哪个是秀才写的,哪个是童生写的……”

平民百姓喜欢将秀才或者举人老人写得字收藏起来,待日后那秀才或举人高中进士,那他们手中的对联可就值钱了。

“你咋跟他们说的?”做为唯二的童生,程以贵不得不问一嘴。

宁狗儿嘿嘿笑:“我字认得不多,我哪分得清那些对联是谁写得,但凡有人拉着我问,我全报了楚哥儿的名字。”

“什么?”盛言楚反手指向自己,“你没事报我名字做什么?”

“你是咱们静绥的大人物啊,”宁狗儿义正言辞道,“赵秀才和程童生还有梁童生的名字不好说,说了会被他们大嘴巴子传出去,届时赵教谕找他们算账,说楚哥儿的正正好,赵教谕不敢得罪楚哥儿……”

赵蜀好笑的觑了眼宁狗儿,随手将写好的对联摊在地上晾干:“每个人的字迹都不一样,你瞎咧咧老百姓竟也信?”

“为什么不信?”宁狗儿反问,“他们都是睁眼瞎,认不得几个字。”

“那也不能骗他们。”盛言楚搁下笔,叹气道:“待会过去的时候你多送他们一些福字,可别叫贫苦老百姓吃了亏。”

宁狗儿点点头。

宁狗儿第四趟回来取对子后,盛言楚将手中毛笔往桌上一扔,揉揉发酸的眼睛,对同样疲倦的赵、程二人道:“今天写得够多了,剩下的红纸明天再写吧。”

外边暮色渐渐笼罩过来,盛允南跑两趟后就被盛言楚拦在了家中。

赵教谕大概听说了盛允南等人卖对联的事,为了不起冲突,盛言楚便停了城中对联的生意,开始转战郊外,而初来乍到的盛允南对郊外一点都熟悉,只好呆在盛家帮着剪红纸。

盛言楚一说今天不写了,盛允南忙放下剪刀跑过来给盛言楚揉肩。

赵蜀羡慕的不得了,暗暗决定等过了年他也要挑个机灵的书童放身边。

见盛言楚歪在那眯着眼打盹,赵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道:“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楚哥儿你上午写了一上午的乡试题,这会子又劳心劳力帮我们出对子,若是累了就去睡会?明天我跟程童生两人将剩下的红纸写完应该不成问题。”

盛言楚睁开眼笑说没事:“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表哥,你的账可算出来了?”宁狗子是他喊来的,他得给宁狗儿分红。

程以贵跺了剁站久了的腿,翻开账本:“今天咱们一共写了将近千副对子,福字也写了不少,刨除免费送人的,拢共赚了应该有十二两多一些……还有一些散开的铜板我没记上。”

盛允南和宁狗儿将剩下的铜板用线穿起来,数了会道:“一共四吊。”

也就是说,今天一天几个人忙里忙外写对联卖对联赚了十二两零四百文。

按照早前说好的比例,宁狗儿三兄弟拿走一两,盛允南能得三百文,但这孩子红着脸非说不要,程以贵就将这钱扔给了盛言楚,剩余的十一两程以贵四个写对联的分,一人二两多。

盛言楚是半道加进来的,见赵蜀拿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顿时起身推脱:“使不得使不得——”

赵蜀才不管盛言楚要不要,将银子丢下后就跑出了盛家小院。

-

腊月二十九,赵蜀程以贵等人又来盛家继续写对子,这回程春娘也加入了进来。

“马上就要过年,码头上的跑商还有船都少了很多,我索性将铺子给关了。”程春娘笑着凑过来,“听宁狗儿说你们昨天赚了好几两,也不知道这样好的生意能不能带带我?”

“这……”程以贵有些不知所措,“姑姑,你又不会写,咋带你?”

总不能让你跟着宁狗儿去外边叫卖吧?

程春娘给几个少年抓了一大把炒至焦香的冬瓜子,看了眼桌上红纸黑字的对联,抿唇笑了笑:“对子我的确写不出来,但我会剪窗花。”

“窗花?”赵蜀讶然出声,拍拍脑袋道:“这玩意我们怎么没想到?”

窗花可是个好东西,只不过懂这行的人少,能剪出漂亮窗花的人更少。

就这样,程春娘拿着剪刀加入了少年队,程春娘手巧,剪刀在红纸上上上下下动了几圈就剪出了栩栩如生的鱼虫鸟兽,可把一众少年惊呆了。

上午几人奋力拼搏,下午宁狗儿和盛允南赶着牛车出城,因有奇巧的窗花在,几人卖得比闻讯赶来的赵教谕等人要好很多。

年三十当天,对联当然不能再写了,谁家年三十还没贴对联?

这天程春娘做了满满一大桌的菜,今年家里添了盛允南,母子俩终于不用再过冷清的大年。

席上,程春娘做了一道冬日里罕见的荔枝炖蛋,盛允南一见到荔枝,一双眼睛瞪得都快有荔枝那么圆滚。

“叔,奶,这时节哪来的荔枝?”

盛言楚不可置否的挑挑眉:“你只管吃就是了,别问。”

盛允南知道盛言楚身上有秘密,可到底是什么,盛允南猜不透也看不真切。

入了夜,盛言楚和程春娘围坐在火炉前烤板栗吃,边吃边谈这几日卖对联发生的趣事,程春娘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而盛允南则抱着已经不凶他的盛小黑在另一个火炉边烤红薯,望着旁边母子俩言笑晏晏的样子,盛允南满心难过的低下头。

然一想起前些天盛言楚交代他的事,盛允南遂狠狠的擦去眼眶里的泪水,然后摸了摸怀中沉甸甸的铜板,再看看缝在荷包里的那张擦拭过泪水的皱巴卫生纸,盛允南吸吸鼻子不再流泪。

盛言楚耳朵动了动,余光捕捉到盛允南偷偷抹泪,眼睛不由眯起来。

他想培养个够他信任,能独当一面的书童,就目前看来盛允南还算勉勉强强合他的心意,只是这爱哭的毛病……

再等等看吧,等他交代盛允南办得事出了结果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