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敬横眼瞪去, 几人均大惊失色的垂下脑袋,一时间鹿鸣宴上静得可怕。

盛言楚端立而坐, 他是文举人的榜首, 此时合该为犯事的文举人打圆场,思虑片刻后,他起身拱手笑道:“大人, 文武并行我朝方能安定, 既大人有意让武举人和我等共饮,来者是客, 大人怎好让他们屈居尾席, 学生斗胆进言, 想请武举人和学生共席——”

今年的武举人上榜人数并不多, 不过二十来人, 相较于八十多个文举人, 属实算少的了。

鹿鸣宴上,除了上首卫敬等人,唯有盛言楚独坐, 其余文举人皆是两两对坐, 或是五六人盘腿围坐一桌, 盛言楚请武举人前去同坐当然坐得不突兀, 但多少有些委屈盛言楚, 毕竟解元独坐是荣恩。

坐在席尾的武举人们倒不觉得拘在后边难受, 只是听那些文人阴阳怪气的说话心烦, 武举人清楚他们虽和文举人同为举人,但不论是今后的仕途还是人脉等等皆比不过文举人,只不过前提是这些文举人明年会试能大放光彩才行, 若止步在举人, 他们这些武举人未必会混得比文举人差。

所以当听到那些放肆的话后,武举人们皆握紧了拳头,却没一人冲动到在鹿鸣宴上泄恨,因为他们清楚,此时此刻,卫敬等人会偏心于文人,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不仅卫敬生气了,就连解元盛言楚都开口替他们说话。

邀他们去前边坐?

几个背宽厚如虎的男人顿时热泪盈眶,这一路科考过来,他们不知受了多少白眼挤压,便是他们几人披荆斩棘地爬到举人位置,老百姓依旧觉得他们在文举人面前低人一等,没想到今年的解元当着众人说文武并行……

盛言楚的话一落,整个鹿鸣宴彻底安静下来,适才低头的几个长舌文举人皆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这话会出自盛言楚之口。

嘉和朝虽有武举人,但嘉和朝上下文觌武匿,也就这几年太子外祖襄林侯在朝堂,故而武人的身份稍有提高,但再高也越不过文人。

盛言楚自然知道如今朝堂上的风向,众文寡武已成常态,朝中武将大部分都以太子外祖襄林侯马首是瞻,若这状态再不打破,再过几年,朝廷的武力皆会被襄林侯一手把控,届时五皇子怎么办?

义父和他说过,五皇子在京城受困于各方监视正是因为手中没有兵权,所以今日在鹿鸣宴上看到武举人,他一下了然于心,义父这是在给五皇子送人。

难怪今年的武举人不再是那些绣花草包。

既然义父有心将这些精挑细选出来的武举人收入帐下,那他何不从旁帮忙一二?

“这位就是大人的义子吧?”居于卫敬右边的男人笑吟吟的开口,手中的酒杯高抬。

盛言楚立马弯腰拿杯,和京官遥遥相敬:“回大人,学生盛言楚有礼了。”

京官名叫戚寻芳,年纪并不大,约莫三十岁上下,如今身兼翰林院侍读一职,和前年来临朔郡和盛言楚闹过口舌之争的潘才为同僚,然戚寻芳目光清亮坐姿正派,显然和潘才不是同类人。

见盛言楚长身玉立举止言谈得当,戚寻芳轻笑一声,举杯饮尽后对卫敬道:“卫大人好福气,有此一子。”

卫敬不动声色的瞥了眼盛言楚,旋即举杯和戚寻芳饮了一杯,饮酒间不忘摆手让盛言楚落座。

“既然盛解元盛情相邀,不若卫大人就准了吧?”戚寻芳一直都笑眯眯的说话,说着偏头看向另一边的京官:“田大人以为如何?”

被唤田大人的京官年岁和卫敬差不多,长相矮小,落座后几乎没怎么和举人们对眼,只一味的低着头吃鹿肉。

戚寻芳问他时,田大人这才放下筷子,绿豆大的眼睛绕着盛言楚看了两圈,眼中神色古怪,忽扭头对着卫敬和戚寻芳,道:“两位大人做主便是。”

盛言楚被这位田大人盯看着头皮发麻,以为田大人会反驳他,没想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戚寻芳似乎早就料到是这样的场面,卫敬则面无表情的吩咐人:“将武举人们请到盛解元这边来。”

卫敬的一道命令直接在文人堆里炸开锅。

“都怪我等多嘴多舌,否则盛解元何须委屈自己给那些鲁莽之辈眼色?”

“嘘嘘嘘,可别再说了,不然待会鹿鸣宴让位给他们的可能性都有…”

文举人们一阵唏嘘,齐齐对盛言楚投来可怜的目光,盛言楚哭笑不得,他一点都不委屈啊,多一些人围坐一起吃鹿肉,总好过他一人孤零零的坐在解元桌上吧?

这难道……就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

武举人坐过来时,盛言楚只觉小木桌都跟着颤抖了三下,本以为坐下来的这几人吃相难看,没想到几个汉子倒挺会来事。

打头的武举人是武乡试的解元,叫詹全,只因临朔郡不太重视武乡试,故而这顶解元帽子荡然无存。

詹全满满的给自己斟了一杯,先敬了上首三位,随后转向盛言楚:“多谢盛解元盛情相邀,我等一介武夫说不出锦心绣口的话,就…就都在酒里了!”

说完酒杯里的酒水哗啦一下就进了肚,其他武举人有样学样,豪爽的喝下一大盅酒,喝完后,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这些武人如此痛快,盛言楚岂能扭捏,紧跟着举杯。

今日的酒比谢天恩在梨园喝得酒要烈上许多,卫敬担心盛言楚还没有唱《鹿鸣》就开始耍酒疯,届时丢脸可不好,刚想出声劝阻,戚寻芳笑着拦住卫敬。

“卫大人,年轻人喜闹,且让他们欢快去,咱们也有好多年没有坐下来畅饮了,寻芳敬您。”

卫敬紧了紧五指,余光瞟到盛言楚喝了三杯后还能笑得轻松,当即舒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有点酒量。

戚寻芳也在看盛言楚,见盛言楚三言两语就和那帮不善言辞的武人谈笑风生起来,戚寻芳眼中的笑意加深。

一场由文人挑起的争端不过片刻就和好如初,卫敬心里多少有些感激义子,若盛言楚今天不站出解困,以卫敬一贯的做派,大抵会摁着那帮文举人痛骂一顿。

只不过这样一来,卫敬身为临朔郡乡试座师和举子们闹不合的谣言就会飞出天际,卫敬在临朔郡郡守位置上待得时间够长了,不出意外明年应该就会从临朔郡调走,而盛言楚这一批将会是卫敬最后一批学子,闹得太过分于卫敬名声不好。

既然风波已过,在场的举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酒也喝了,鹿肉也吃了,接下来将是鹿鸣宴的高潮部分——唱《鹿鸣》,拜谢学官。

《鹿鸣》由戚寻芳和那位存在感很差的田大人起头,戚寻芳声音清亮,田大人沙哑,两人唱了前两句后,盛言楚作为解元则接过《鹿鸣》调调带着众举人继续往下唱。

《鹿鸣》调子一起,这可把一众武夫乐坏了。

要知道往年鹰扬宴上可没这讲究,先前听说鹰扬宴就设在鹿鸣宴隔壁,《鹿鸣》的调子若是飘到隔壁,他们这些武举人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如今倒好,他们竟也有机会唱《鹿鸣》。

鹿,同禄,谁不想以后飞黄腾达升官发财?

所以这群汉子铆足了劲唱,震得郡守府都跟着抖三抖。

盛允南和一帮人站在郡守后院门口闲聊,突然从院子里传来声振林木的高亢歌声,嗑瓜子的盛允南险些卡到了嗓子眼。

“举人老爷这在在唱《鹿鸣》!”有懂行的人瞬间兴奋尖叫。

大街上的人纷纷驻足,窃窃私语道:“往年声音清幽,得耳朵贴着墙壁才能听清,今年属实不一样哈,大老远就听到了,字字清晰。”

“谁要再说咱们临朔郡文人扭捏,我就跟谁拼命!”

“真没想到哇,今年举人们大多年轻,我还以为他们会羞得不敢出声呢,不想唱出这等气势!不愧是我临朔郡的大好男儿!”

唱完《鹿鸣》,盛言楚只觉他的耳朵接近于聋子,武举人嗓门本来就很大,又激情开嗓,声音撼天震地穿云裂石,结束后,盛言楚掏了掏耳朵,他总感觉有一瞬间自己耳朵失了聪。

待《鹿鸣》唱毕,接下来的环节才是在场举人们最为期待的部分。

卫敬作为临朔郡乡试主考官,是所有举人们的座师,而戚寻芳和田大人是京城临时派过来的学政官,亦可以在鹿鸣宴上收学生为徒。

所以当盛言楚带着众举人从戚寻芳这边开始拱手问安时,底下举人纷纷抖擞起精神,好拿出最好的状态面对上首三人。

卫敬本家不在临朔郡,加之明年就要离开临朔,是留在京城或是外派去别地都不好说,因而卫敬不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上挑举人做学生,左右身边已经有一个解元义子,还用得着去收其他人吗?

众举人只好将目光望向戚寻芳,戚寻芳比卫敬和蔼多了,面对过来问礼的举子,戚寻芳均笑颜相待,可就是决口不提收徒的事。

举人们心有不甘,只能退而求其次去问候不怎么好相处的田大人,田大人在收徒环节倒打起了精神,然那双小眼睛却始终在盛言楚身上瞟。

盛言楚领着众人见过乡试中大大小小的考官后,就自顾自的回到了位子上,任凭田大人的眼神游走在他的身上,他愣是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

田大人见状暗咬银牙,卫敬笑了笑过来宽慰:“小儿无礼,田大人见谅,要不大人再看看?临朔郡城多得是才子……”

田大人闷声别开脸不理睬卫敬,也算是给出了回复:除了盛言楚,他田大人谁也不想收。

卫敬嘴角的笑容眨眼消失不见,田大人虽是京官,但官位比卫敬低好几个档次,卫敬之所以给田大人面子,不过是看田大人是皇上派来的乡试官,没想到这人还真把自己的架子抬得高高的。

热脸不贴冷屁股,卫敬转过身不再去理会田大人,田大人冷静一场后立马回过神,再去寻卫敬赔不是时,卫敬已然没了之前的笑容。

田大人大约在京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收徒不快加上卫敬不给面子,田大人竟当着卫敬的面冷了脸,这下子算是彻底将卫敬得罪了。

到了这一步,田大人哪里还有收徒的心思,见举人们笑意晏晏的过来敬酒,田大人烦心的赶人:“去去去,别来烦本官!”

故意换上了京腔,表情很是厌烦。

“拿我们撒气做什么?”一举人回到位子坐下后没好气的哼了声,“就这样的气量,我没拜他为师是万幸!难怪盛解元看不上他……”

“戚大人乃翰林院从五品侍读都不好意思收盛解元为徒,他一个吏部小小从六品员外郎怎们敢?”

“哼,盛解元过两年指不定和他齐平,胃口可真大!”

“我等明年会试定要好好考才是,不然这口被人看扁的恶气我受不住!”

……

盛言楚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对于举人们的抱怨,盛言楚一笑了之。

其实田大人大可以收几个静绥举子,田大人官阶不高,若有几个像样的举子在手,来日并非不是一桩好事。

乡试官都是朝廷临时派往各地,主职当然是协助当地郡守主持乡试事宜,但从鹿鸣宴上不难看出来,朝廷对于乡试官在当地收学生的事睁一眼闭一眼,田大人若是个机智的,便是收不了他,也可以去收旁人,没必要将一众举人得罪。

戚寻芳就做得相当好。

就在举人们皆以为今年乡试三位主考官都不会收学生时,戚寻芳突然点了两个人,一个是邹安书院的余添,另一个倒让盛言楚有些瞠目,是裘和景。

余添为人稳重,当下却也激动的两眶微红,裘和景一改之前的跳脱,规规矩矩的和余添往戚寻芳那边走。

拜过师后,剩下一些副考官也开始收学生,收徒环节虽闹了点小插曲,但总归圆满结束。

-

折腾完唱《鹿鸣》和拜师后,鹿鸣宴终于迎来轻松时刻。

撤掉了冷酒和冷菜,鹿鸣宴的正席摆了开来,乡试设在八月,正是金桂飘香时节,所以这场鹿鸣宴除了吃鹿肉,还有其他主角——桂花。

桂花品格很多,花期多数集中在仲秋前后,这两天临朔主城空气中除了闷热,就只剩下醉人的桂花香。

丹桂花色橙红,颜色艳丽香味淡,拿来做甜食不太好,厨娘们便将丹桂花瓣搅碎捻成细粉做成丹桂豆腐,配以小葱,花红叶绿预祝举人们前程似锦。

金桂银桂花色较淡,但耐不住气味浓郁,加入女儿红制成开胃醒神的桂花酿正正好,或是晒干兑上蜂蜜做桂花糯米藕也十分不错。

郡守府的厨娘手巧,不仅仅做了以上美食,还拿桂花煲了面条、馒头、肉等,总之五花八门。

不一会儿,桂花宴的菜肴就上齐了。

摆在盛言楚手边的是一碟用桂花炖煮过的小仔鸡,拿筷子轻轻一戳,小仔鸡的肚子紧随着哗啦涨开,里边塞满的桂花枸杞瞬间跑出来将清亮的鸡汤染成橙红色。

盛言楚端起碟子抿了口鸡汤,鸡汤炖煮得很入味,香中带甜,甜而不腻,丹桂的甜味冲淡了鸡汤的油水,喝起来格外的爽口。

小仔鸡的肉质不柴,鲜嫩多汁,嘴巴微微一嗦,骨肉就分离了开来。

令盛言楚惊艳的绝非是这道香喷可口的丹桂小仔鸡,而是接下来的金桂蒸臭鳜鱼。

似臭非臭的腌鲜鳜配上香甜的桂花,那滋味…才叫一个绝。

金桂蒸臭鳜鱼一上桌,底下的举人纷纷拿手捏鼻,盛言楚身为解元,当然得带头吃,皱着眉夹了一块入嘴,那种奇异的臭味似乎一下子就转变成了鲜香醇厚的美味佳肴。

几个武举人一点都不嫌弃,见盛言楚开动后,立马敞开膀子大吃特吃起来。

解元桌上吃得欢,底下众人岂能不动筷子,硬着头皮吃了两口后,有人大赞此菜口齿留香,有人还是挎着脸适应不了这种香臭结合的难闻味。

卫敬和戚寻芳不知何时对酌起来,见举人们在吃金桂蒸臭鳜鱼,卫敬举起杯子夹了一小块进嘴,细细品味后放下了筷子。

见卫敬有话要交代,盛言楚等人忙跟着放下筷子端坐好。

盛言楚本身就很喜欢吃鱼,这道金桂蒸臭鳜鱼虽气味难以言表,但不得不说臭鳜鱼口味醇实,菜里还撒了点麻椒粉,吃起来鲜咸交加中还能品出丝丝的麻和辣。

此刻放下筷子,盛言楚嘴里刚咬了一口鱼肉,卫敬在上面讲,盛言楚则小口小口的嚼着。

卫敬所在的位置就能底下一览无余,当讲到‘金桂蒸臭鳜鱼是乡试鹿鸣宴上的一道名菜’时,卫敬余光捕捉到盛言楚微微鼓起的腮帮子动了动,看来义子十分喜欢这道让人掩鼻的菜。

卫敬忍俊不禁,握拳轻咳嗽一声,盛言楚注意到这道灼热的目光,脸顿时一红,忙将嘴里的臭鳜鱼肉吞咽下肚。

爽!

盛言楚微垂下脑袋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金桂香,鳜鱼臭,之所以在鹿鸣宴上吃这道菜,是有缘故的。”

卫敬娓娓道来:“科举入仕第一步就是举人,今日从本官这府中走出去后,日后你们是否继续下场走会试去金銮殿上面圣,还是止步在此做一个富贵闲人亦或是去外头捐个小官,端看你们的造化。”

“这道金桂蒸臭鳜鱼,有香有甜有辣有臭。若你们当中有谁今后走了歪路,和一帮贼子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或是有人青云直上坐上权臣之位,皆该回头看看今日鹿鸣宴上这道金桂蒸臭鳜鱼,走了岔道的人要多想想今日这道菜中的香甜辣,如此醒悟回头才好,而那些居天子近旁的人也要想想这道菜中的臭味,不可因一时的甜头而得意忘形,可明白了?”

盛言楚站了起来,高声道:“学生明白。”

其余人跟着喊。

卫敬满意的点头,将场子交给有话要交代的戚寻芳。

戚寻芳的一番话倒是让盛言楚深思良久:“都说共苦容易同甘难,本官说不出你们郡守大人这样式的大道理,只有一言要交代:同饮一席酒,共吃一道菜,都是一起从临朔郡贡院走出来的儿郎,若是日后在朝堂上生了龃龉,还望诸位能手下留情一回。”

戚寻芳一说完,底下顿时议论纷纷,有说戚寻芳做官谨慎,但也有人觉得‘做事留一线’,日后并不一定能好相见,毕竟官场波云诡谲,谁心软谁就更容易落在下方。

“盛解元——”詹全挥了挥大手,低声喊:“盛解元可是累了?”

“没,”盛言楚‘啊’的一声回神,冲詹全笑笑:“我不过是在想戚大人那番话罢了。”

顿了顿,盛言楚自嘲一笑:“盛某没见过世面,原以为大家同出临朔郡,日后便是上京在朝为官,势必会和同出临朔郡的老乡互相照料,可听戚大人的话,貌似不是这么回事。”

戚寻芳说得很委婉,同乡在朝反目成仇的大有人在,但这都不是最最主要的,最渗人的是,今日和他同席吃鹿鸣宴的人,指不定过几年会变成他的政敌,到那一刻,别说什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怕是一刀捅死他都有可能。

这种事想来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不然戚寻芳也不会单独拿出来说。

盛言楚心里难受的紧,他放眼望了望今日在场的诸多举人,大家此刻都在举杯执箸和身边的人笑得欢快,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积极乐观的表情,他在想,这些人真的会在某一天和他作对吗?

詹全大手将自己面前没怎么动的金桂蒸臭鳜鱼端到盛言楚面前,压低声音道:“盛解元心里不舒服我能理解,但戚大人是过来人,肯定不会瞎说。”

盛言楚挑眉望着面前这碟子鱼肉,詹全立马道:“我闻不得鱼腥,盛解元既爱吃这鱼肉,不若把我的也吃了。”

每人一条,鱼并不大,盛言楚自己那一条吃得只剩下鱼骨和鱼头。

詹全是好意,盛言楚又爱吃这鱼,这鱼自然而然落进了盛言楚的肚子里。

吃完鱼,盛言楚擦拭干净嘴巴,接着之前的话道:“戚大人用心良苦告知我们这番话,我自当会牢记在心,刚才盛某矫情了些,让詹兄看笑话了。”

“嗐,”詹全无所谓一笑,“文人都喜欢伤春悲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你又是解元…思虑多些情有可原……”

大概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么说不妥,詹全急得猛抓脑袋,脸红过枫叶,似乎羞赧:“那什么…我嘴笨…”

“无妨。”盛言楚心里清楚詹全想要表达什么,其实詹全说得挺有道理,他太把文人骨子里的讲究当回事。

他将今日到场的众人当成同僚好友看待,这些人未必会这样看他,说不定此时此刻就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无须等到来日在朝堂上对上。

想通这点后,盛言楚感觉一身轻松,心情美,盛言楚的胃口随之大开,紧跟着上桌的桂花酿鸡爪、桂花酒泡人参、桂花蜜枣汤、羊肉拌桂花酱……盛言楚皆一一品尝开来。

大概是为了弥补自己乡试后喝了好几天苦到嘴发麻的黄连人参汤,这一顿桂花宴,盛言楚狠狠吃了一场。等桂花席撤下去后,盛言楚连喝了两盏清茶都没唰掉嘴里冒糖浆的那股甜腻味。

-

甜蜜蜜的桂花席吃毕,鹿鸣宴渐入尾声。

不多时,放置在众人面上的小木桌上摆上了文房四宝,盛言楚做了表率,执笔写下一首大气磅礴的七言诗。

卫敬扬眉,立马有小厮过来拿走七言诗给卫敬看,卫敬笑着颔首,道:“传下去给众举子瞧瞧。”

又道:“有酒无诗欠妥,今日既然是诸位的好日子,不若大家照着盛解元给的词牌,各自写首诗谢天恩吧。”

卫敬的话一落,余添等亚元经魁纷纷提笔沉思,盛言楚的诗在众举人眼前轮番赏阅后,最终被小厮张贴在鹿鸣宴的高台榜上。

等鹿鸣宴结束后,高台榜会去城中各大酒楼茶馆展览,届时又要在读书人圈中掀起一片波澜,这可是在文人中亮相的好机会,为了上榜,众举人绞尽脑汁的去写诗。

一炷香后,卫敬、戚寻芳还有苗大人选了三首诗和盛言楚的张贴在一块,至于其他人的诗,几人也做了评价,只不过举人们人数多,想一一点评完固然没可能,没点评上的举人沮丧的叹口气,谁叫他们在桂榜上的排名靠后呢?

几人相视无言,这才不过是在鹿鸣宴上罢了,若他们止步不前,以后有得是冷板凳给他们坐。

谢恩诗写完后,卫敬将时间留给刚出炉的举人们,他则带着戚寻芳等京官出了院子,临走前,卫敬喊来盛言楚:“待会别喝太多冷酒,我方才见你吃了好些甜食,再喝冷酒小心肚子疼。”

盛言楚今年已经十五,在卫敬眼里却始终还是原先那个躲在他书房密室贪吃零嘴的小孩,所以卫敬忍不住叮嘱一二。

“我省的。”盛言楚脸颊发烫,不自在的去擦嘴,暗道他今天吃得多吗?

一只小仔鸡,两条臭鳜鱼,几只鸡爪,一碗桂花蜜枣汤,一碟子桂花糯米藕,半盒桂花糕,还有几块鹿肉……

唔,好像是有点多。

卫敬走后,举子们身上的无形压力明显轻了许多,嬉笑声也渐渐大了起来,须臾便有人抱着酒壶往盛言楚这边走。

“盛解元,我敬你——”

“我也敬你——”

……

面对这种‘你不跟我喝就是不给我面子’,盛言楚微微一笑,抬起宽大的举人袍子一饮而尽。

一圈敬下来后,好几个举人喝到站都站不稳,盛言楚咕噜了半壶酒依旧站立如松。

“盛解元…好、好酒量!”詹全等武夫不由佩服。

几个本有意将盛言楚灌醉的人见盛言楚双眼清明,顿时一囧,立马逃之夭夭不敢再与盛言楚对吹。

盛言楚嘴角一弯,笑话,他能不知道这些人的小心思?

想灌醉他,下辈子吧!

那些酒全被他用袖子挡着送进了小公寓,不过这样一来虽解决了这帮人 ,只是可惜了小公寓客厅,等鹿鸣宴结束,他得回去好好打扫小公寓,不然全是酒味。

-

鹿鸣宴结束从郡守府出来时,太阳已经斜入海底,夜幕静谧晚风清冷。

“叔——”

守在门口的盛允南忙将手臂上的披风披到盛言楚肩上:“适才郡守夫人过来了,说叔今天喝了太多酒经不得冷风。”

盛言楚紧了紧披风,笑道:“你有和义母说我今晚不住家里吗?”

盛允南将地上的食盒抱在怀里,嘟囔道:“杜夫人问了我好几回,问叔什么时候去看她,还叫我将叔的行李搬来郡守府,我一直牢记着叔交代的话,便说叔和同窗约了出去玩,故而得过几天才能从客栈里搬出来。”

“你小子倒会找借口,义父明日要审西山书院的案子,这节骨眼上我还是少于郡守府来往才好,省得那帮西山书院的人又乱嚼舌根子。”

叹了一口气,盛言楚睨向盛允南手中的食盒,笑道:“义母又备了什么吃食?”

盛允南:“消食药,还有醒酒汤,叔现在就要吃吗?”

盛言楚:“……”连杜氏都觉得他今天吃得多,看来是真的多了……

摸摸鼓鼓的小肚子,盛言楚手一伸:“消食药给我点。”

杜氏准备的消食药是裹了糖粉的白豆蔻,味道有些辛辣,吃了几颗白豆蔻,盛言楚胸口胀气的感觉果然缓解了许多。

还没回到客栈,食盒里的白豆蔻还有醒酒汤就已经进了盛言楚的肚子,当天晚上盛言楚果然又做起了八.九岁时最爱做的高空飞翔梦。

按老一辈的话说,盛言楚还在继续长身体,因为身体抽条的缘故,胃口出奇的好。

-

九月初四,静绥书院本来打算在郡城找家酒楼给盛言楚和赵蜀办个举人宴,考虑到卫敬此时在衙门审西山书院学子这些年在贡院谋害秀才的案子,故而举人宴推迟,盛言楚等人则跑去衙门听审。

西山书院的杜开是盛言楚命裘和景送去衙门的,按说盛言楚该是这场案子的主要证人,但当卫敬将前些年遭受西山书院谋害的秀才们喊到衙门后,这桩案子已经不再是杜开和盛言楚之间的纠纷,而是整个西山书院和那些因考棚走水而落榜的秀才,或是直接被大火惨烧死在贡院的秀才们之间的斗争。

一经升堂,郡守衙门外围满了人,盛言楚过去时还听到了好几道凄惨的嚎哭声。

“我那苦命的儿啊,他才二十来岁就死在了贡院……”

“都烧成灰了,我滴儿啊……”

盛言楚觑了眼堂中跪下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容颜枯槁,此时哭得悲痛欲绝,一打听才知道此妇人有个多年前烧死在贡院的儿子。

那秀才命属实有点差,考棚设在孤僻的巷子尾,起火后因是半夜,巡逻的官差都打盹睡着了,秀才被锁在考棚不能出来,屋里的水又不多,待秀才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喊醒官差时,火势已大,火灭后秀才的骨头都烧烂了。

据说那一年住在那边的秀才们好多被吓到癫疯,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大火吞噬殆尽,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会心悸害怕。

可惜,放火害人的西山书院学子并没有良心。

那桩案子是上一任郡守所判,也不知怎的,后来判出来的结果竟是书生灶眼没关好才导致走水,妇人多次敲鼓喊冤都于事无补,此事便当做一场意外处理了。

后来卫敬接手的头一年正好是乡试年,不巧,又发生了几起走水案。

考棚里的秀才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只因没闹出命案,加之卫敬头一年主持乡试不想生事,这件事便没有生张出去。

接下来,西山书院越发的张狂。

前年夏修贤那场乡试,除了走水,还有巷道里的秀才中毒身亡……

“中毒?”盛言楚眉头一蹙。

他记得夏修贤和他说过,说住在夏修贤旁边的几个秀才头疼的厉害,夏修贤怀疑是驱虫粉的缘故,如今细想未必是驱虫粉的毒素。

医馆里面的驱虫粉的确掺了很多有害的药粉,但顶多会使人晕眩,且要长时间闻了后才会,身体素质好的秀才犯不着胆怯驱虫粉里面的毒气。

能让秀才们头疼得难受……莫非西山书院的人真的在贡院撒了不该撒的东西?

一旁赵蜀心有余悸,小声道:“盛小弟,说来我今年高中多亏了你……”

盛言楚:“?”

赵蜀略思忖了下道:“我隔壁的隔壁住着的也是西山书院的学子……”

盛言楚微讶:“你那边难道也出事了?”

赵蜀点头,再回想此事时,赵蜀脸上的肉抖个不停:“……那条巷子的秀才大半都生了病,上吐下泻没完没了,半夜睡下时,还能听到有人尖叫,说是考棚里跑进了毒蛇……”

后怕的拍拍胸口,赵蜀将腰间佩戴的荷包取下来:“要不是你给了我驱虫粉,我怕是也要中招…如今想想,多半是西山书院那人半夜下了毒粉招引了外头的蛇……”

“乡试前,贡院外边会撒雄黄,”盛言楚手指摩挲着荷包,淡淡道:“那些毒蛇未必是毒粉招惹进来的……”

赵蜀心咯噔一下:“你是说有人在外边故意放蛇进贡院?”

想通这点后,赵蜀大怒:“西山书院的人未免太放肆!不过是个乡试罢了,竟拿我们的性命开玩笑!”

盛言楚未动声色,只道:“西山书院阴沟里翻船活该,只是不知义父会如何判他们……”

这不是西山书院头一回在贡院害人,之前得逞的西山书院学子好些都已经做官,此事若闹大了,那些人的官帽子定然不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