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手心里爬满汗水, 这时,老皇帝手指停在了虚空之中。

盛言楚忙将茶盏放下, 以为老皇帝要看他正在写得算术题, 却见老皇帝蜷了蜷戴着蓝玉扳指的手,随后伸向了旁边的小夹子。

小夹子上晾着盛言楚已经写好的那道咸庆郡老百姓为了减赋税起义的时务题,盛言楚写这道题的思路很明确, 庄户人家起义于封建王朝而言当然不可取, 若人人都跟咸庆郡一样遇事行不通就起兵造反辱骂衙门,那岂不是将老皇帝的颜面往脚底下死命的践踏?

所以盛言楚迎合老皇帝的心思, 开头就痛斥咸庆郡百姓此举的不应该, 但商户出身的盛言楚深知嘉和朝赋税的高低, 如果在七成荒山的咸庆郡收取和临朔郡等平原丘陵一样的赋税, 换言之, 咸庆郡贫苦百姓的税收和盛言楚这等商户没区别。

毕竟他们挣得少交得多。

所以文章收尾时, 盛言楚没有像其他贡士感性地帮咸庆郡起义百姓求情,而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将各地的税收都拿出来做了比较, 从而突出咸庆郡百姓每年向朝廷上缴高额赋税的艰辛。

老皇帝看了很久, 盛言楚捏着笔在旁边继续写第二道题时能清晰地听到老皇帝粗重的喘气声。

哎, 老皇帝真的老了。

看完考卷, 老皇帝并无发声, 而是轻悄悄地将小夹子复归了原处, 小夹子碰到茶盏, 老皇帝还贴心地将茶盏往旁边推了推,随后背着手继续逛考场。

盛言楚登时舒了口气,杏榜张贴下来后, 他向五皇子用心地打听过老皇帝在取士上的喜好。

五皇子给的答案出乎意料的好玩:无须铺张辞藻, 雕琢文句,他爹年迈,眼睛老花,太深沉考究的词他爹懒得看,反正能写多直白就写多直白。

不过呢,他那老父亲对骨力遒健的书法极为爱不释手,所以盛言楚可以在这方面下一番功夫。

盛言楚平时练就的书法倾向于飘逸那方面,不过他能楷能行,在殿试考卷字体的抉择上,盛言楚采取了五皇子的意见:照顾老人的眼睛,故而他收起了在书法上作秀的心思,运笔时一撇一捺写得异常端正拘恭,虽是极为简单的台阁体,却给看客心中留下无限干净利落的遐想。

两道题检查完毕后,盛言楚余光睨到老皇帝正站在应玉衡的桌前看题,透过白纸,盛言楚能看到应玉衡写得是宛若腾云的漂亮行书,然而盛言楚不敢盯着细看,不然定能看到老皇帝微微蹙起的粗眉。

老皇帝每每拿起考卷时,站在角落的文官们眼睛都会默默地跟看过来,尤其当老皇帝一口气看完盛言楚的考卷后还微微点头,几个文官立马将视线黏在盛言楚身上,还不忘捂着嘴和身边的人无声交流。

这些文官站在殿侧并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皇上亲封的殿试主考官,殿试一结束,盛言楚等三百名贡士立马退出金銮殿去偏殿休息等待,而八名主考官则要当场批阅殿试考卷。

这八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分别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主持天下科考的吏部尚书和两位侍郎,再有便是国子监正副两位祭酒大人,其余的则是其他文官充任。

这几人的身份皆细细的盘查过,若三百名贡生中有八位大人的亲眷都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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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言楚等贡士一离开金銮殿,三百份考卷当然不会直接落到八名主考官手中,而是先弥封送给殿外百位文官那进行筛选,这项工作由翰林院侍读大人戚寻芳起头,在半个时臣内,戚寻芳带着百官从三百份考卷中挑出一二甲的人数,也就是一百零三份考卷交给八位主考官。

戚寻芳等人忙不停蹄的批阅时,八位主考官也没歇着,而是端坐在位看起会试杏榜前十人的考卷。

要么说当初戚寻芳百般征求老皇帝点盛言楚为会元呢,因为会元的考卷会早一步呈送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换言之,一旦外边百名文官有人认出盛言楚的字迹,故意将盛言楚的考卷批出去不送给八位主考官,朝廷会重现派人复审。

总之,盛言楚殿试不管考得好与不好,所写得考卷一定会让八位考官掌掌眼。

戚寻芳等人完成任务后,一百零三份考卷终于交到八位主考官手中,拿到贡士们的考卷后,八人并不着急批阅,而是拿出小本本将老皇帝在下面走动时看过的贡生坐号揪了出来,若一百零三份考卷中缺了老皇帝看过的考卷,八位主考官会喊来戚寻芳,直接将那些人的考卷挑到殿前。

一番操作后,一共一百零五份考卷遴选完毕。

这八位常年跟科举读书打交道,早就练了一双火眼金睛,一目十行的速度,不过三刻钟罢了,一百零五份考卷就圈出了十份呈送到老皇帝跟前。

这十份考卷的批阅很讲究,八位考官皆要在考卷上落下属于自己的私印,而印章的上方则圈着五种不同的符号,其中以红圈为最佳 。

皇上会优先看那些红圈多的考卷,如果皇上也认可八位主考官共同批阅的结果,这些主考官就会得到相应的奖励,反之同理。

所以到了这一步,主考官们均会不带个人感情的去评判各位贡生的考卷,也没必要受贿赂抬举某个贡生而故意批出‘佳’,若贿赂一事被人抖出来,官帽子不保是必然,最重要的是半辈子的官声都会弄脏。

盛言楚等人在偏殿心急如焚的等待殿试结果时,老皇帝则悠哉悠哉喊御膳房给八位主考官端来一桌酒水,扬言八人吃喝间将这十人评个首尾出来。

大臣们一惊,自古钦定御批一甲、二甲都是由皇上亲自来,怎么这回皇上竟然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他们这些文臣?

“这…”八人傻眼了。

面面相觑后,八人齐齐跪倒看向龙椅上略显疲惫的老皇帝:“回皇上,臣等替皇上分忧是臣子之责,只这三鼎甲还请皇上亲笔御批才好,臣等不敢僭越。”

老皇帝淡笑,微微下陷的眼中露出满意的神态,挥挥手,十份考卷复又端了上来。

“诸位爱卿忙活半天着实累了,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多上一些补汤犒劳几位大人。”

八位考官忙叩谢,起身时不忘擦汗暗自叹气。

老皇帝上了年纪后脾性越发的古怪,拉着四皇子制衡东宫太子就算了,如今还猜疑起他们这些臣子,让他们决定三甲名册,这不是胡闹吗?打量他们这些人看不出来老皇帝的试探。

八位考官围坐一桌时,有人胆大的觑了眼坐在龙椅上端详考卷的老皇帝,胳膊肘怼了下旁边的人:“皇上可是又受了刺激?”

旁边的人挨靠过来,压低声音道:“杏榜后,太子爷和四殿下肆无忌惮的给那些贡生下帖子聚席,吃喝倒是其次,醉翁之意你我都懂,此事传到宫里后,皇上气极,大斥太子爷和四殿下私交贡生过密,恐有挟权乱政之嫌。”

几人一听纷纷点头:“是了,定是太子爷和四殿下太无遮拦,否则皇上也不会在今日试探你我。”

“哼,”

耿直的吏部尚书冷嗤一声,“那两位属实太过分,皇上春秋正鼎,他们着急什么劲?拉拢贡生有何意义?争来争去那些人还不是要孝敬吾皇,难道科考选士是替他们二人选的?若真如此,他们何不再胆大些另劈小朝廷自立为王算了!”

“尚书大人慎言呐!”翰林院大学士自从上回因为潘才被皇上训斥后,胆子变得比老鼠还小。

吏部尚书翘着小胡子不悦,还想继续抨击太子和四皇子时,龙椅上的老皇帝发话了。

八人立马放下手中的筷子起身行至殿上,老皇帝每翻一份考卷都会象征性的问一些贡生的情况,八人知无不言。

若盛言楚在现场,定会惊讶这八人的厉害,因为八人此刻说得正是盛言楚等贡生的相关信息,就连盛言楚家中养了一条大黑犬的事都知道。

老皇帝边听边点头,听到吏部尚书言及盛言楚是商户子时,老皇帝笑笑:“朕准许商户科举才堪堪九年的光阴,这盛氏子七岁开蒙,能这般迅速的考至京城,了不得。”

底下几人跟着笑,盛言楚的考卷他们八人皆给了红圈,八人不傻,得知当初老皇帝在贡院就定江南应玉衡和盛言楚谁为会元的事而大发雷霆后,八人便派人打听了盛言楚,见盛言楚的确胸有才学,八人不约而同都给盛言楚打了红圈。

不过有几人不满盛言楚的身份,言及若皇上钦定商户子盛言楚为鼎元,怕是朝野上下的风向都要变幻。

“皇上不可啊——”

翰林院大学士壮着胆子谏言,“商户之人多狡诈,他们虽是贱籍,但他们当中大多富贵,好比皇商金家,若再放权给商户,那天下百姓岂不是都会舍本逐末学商户,没了农本,国之将亡!”

吏部尚书闻言立马上前,声色俱厉:“皇上,臣以为当点盛言楚为状元,九年前皇上特准商户三代之子科考,既准了他们科考为何又不能一视同仁?”

“若这盛氏子因商户身份而不得荣登状元一位,那九年前降旨恩赦商户科考又有何意义?天下商户人数不比庄户农家少,若皇上听信大学士之言轻视商户子科考,臣敢笃定商户必会闹上京城!”

“他们敢!”翰林院大学士气得手发抖,“贱籍而已,不足为惧!”

吏部尚书冷笑:“大学士久居京城不去外头行走怕是连外边的事一概都不知吧?”

“你!”

吏部尚书拱手面向老皇帝,一字一句道:“南北运河开凿后,流往国库的赋税较之前几年翻了好几倍,这些从何而来?全是来自迁徙至运河周边营建商铺的富商大贾之辈,商户虽为贱籍,朝中收取他们十之七八的商税时,他们有吐半个不字吗?!”

说着,尚书大人一挥衣袖,大声道:“倒是大学士口中的庄户人家三番五次起义违抗朝中下发地方的收税规制,试问大学士可有辩解之说?”

翰林大学士语塞,他能怎么说?

殿试上唯二的一道题考得就是咸庆郡农民不交春秋两税揭竿起义,老皇帝将这道题摆在殿试上,可见厌了民间四起的抗税起义。

吏部尚书身为官场枢纽关键人物,说起话来极为圆滑,将翰林院大学士呵退后,吏部尚书捻起小胡子轻笑:“我朝国库大半金钱都取之商户,近些年商户活跃于西北、南域两地,因有他们在两地来往不断,我朝南北百姓才能夏吃荔枝冬食牦牛干,臣以为对商户应执行‘贱而不抑’,方能安稳朝政。”

老皇帝听得津津有味,吏部尚书再接再厉道:“农业乃国之根本确实不假,但若是过分的打压商户抬举农业,重义轻利势必会占据上风,久而久之,咸庆郡此等事必当层出不穷。”

国子监祭酒大人笑着接茬:“尚书大人言之有理,打压商户是要有,但得选对策略,抬举农户亦然,若两户能携手共进,我朝定会焕然一新再进一层楼。”

龙椅上的老皇帝闻言眼皮子陡然一掀,苍老的手搁在盛言楚的考卷上不停地敲打,八人立马收声,静等老皇帝的决断。

“盛氏子不仅仅是商户子,还是寒门独户之人…”

老皇帝说话速度很慢,说这些时,老皇帝已经拿起笔在盛言楚考卷上落了红圈,丢下笔后,老皇帝拢着手威严地看着底下八人,轻轻一哂:“你们几人翻来覆去的吵,还不如多看看盛言楚的考卷——”

大监心领神会的将盛言楚那道有关咸庆郡赋税的题拿到下边,八位主考官批阅时只草草的看了前半部分,见考卷抬头上印着会元二字,几人想都没想就给这份考卷圈了佳字,至于盛言楚后面写了什么,在场全部看完的唯有老皇帝一人。

看完盛言楚考卷的后半部分后,八人眼中现出一抹惊艳。

因为盛言楚后边写得竟是一些有关朝廷赋税管理的条陈,对于商税,盛言楚就写到了比方吏部尚书说的‘贱而不抑’,如何抑,抑多少等等所能出现的状况,盛言楚皆列出了详细的说辞。

就连一向瞧不起商户的翰林院大学士看完后都不由感慨一句此子奇才。

老皇帝兴味地看着众人水彩一般变幻不停的脸色,笑得耐人寻味:“如何?诸位以为此子可能取为鼎元?”

八人再无反驳,纷纷下跪表示赞同。

定了鼎元,盛言楚的考卷便被史官拿去一旁誊录,剩下九张考卷,老皇帝圈得极快,圈完后,大监依次拿下去给八人同看。

皇上已经落了朱批,几人哪里还敢有异声,只不过看了榜眼探花还有二甲传胪的名字后,几人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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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偏殿里,盛言楚背靠着盘龙圆柱双眼发呆,应玉衡和俞雅之等人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后就绕到了贡士堆中谈笑,就在盛言楚等得脚抽筋时,偏殿门口急匆匆走来一位擦了白.粉的内侍官。

众贡生倏而噤声,盛言楚忙牵了牵袖子上的褶皱跟着内侍官往外走,待一干人站定大殿后,众人才发现殿中多了不少官员,盛言楚眼尖地在乌泱泱的官帽当中看到了五皇子的身影。

五皇子行冠礼后就被老皇帝从国子监中揪了出来,如今五皇子领了吏部一闲职,别看老皇帝散养除了四皇子和太子之外的儿子,但只要皇子成年,朝中有大事皇上都会将他们带上。

殿上除了五皇子,当然还有不可能少的太子和四皇子。

三百人站定后,盛言楚能感受到文武百官投注到他身上的灼热目光,尤其是右手边的太子和四皇子。

盛言楚目不斜视,奈何太子和四皇子急迫地走过来和他说话,两人争来争去说得无非是他以十六之龄考到金銮殿是大才之类的冠冕堂堂好话,这些话盛言楚来京城后听了不下几箩筐,故而面对两位殿下时,盛言楚表现的极为从容不迫,言行举止间皆无挑错的可能。

见盛言楚对他们二人的热情视若无睹,太子倒还好,四皇子当即冷了脸,甩袖冷哼:“原以为是个玲珑心窍的人,却不想是个乏味无趣的书呆子。”

盛言楚嘴角微抿,一笑了之。

行礼起身时,他不由多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身材比病弱的五皇子要矮半个头,不过甚在肤白脸俊,倒也还算得上个翩翩君子,如若能忽略四皇子脸上的高傲神情就更好了。

看了四皇子,盛言楚视线往前一伸,落到前边的太子身上,太子的容貌可以说比四皇子要高好几个层次,玉质金相,有掷果潘的美貌。

遥想起老皇子平庸的面容,料想太子之母淑妃应该长得相当不错。

两位殿下容貌都算上乘,但有一点让盛言楚微吃了一惊,那就是太子和四皇子比五皇子的年岁都高了一大截,尤其是太子。

太子和旁边文臣说笑时,盛言楚能清晰地看到太子俊逸眼角边掀起的皱纹。

是的,太子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眼瞅着就要往四十岁上奔,而四皇子年岁也不小,应该有二十七八的样子。

嘉和朝皇子公主的排行和先帝时期截然不同,枉死和夭折的皇子公主皆没有排在活人中间,好比五皇子和四皇子中间其实还隔着五六个皇子公主,但这些人命不好,早早夭折后就被老皇帝剥夺了称号,因而五皇子和四皇子年岁差了七八岁。

还有一点,公主会和皇子排在一起,太子是当朝的大皇子,而行二行三的则是公主之流,盛言楚单知道三公主早年被老皇帝加以嫡公主的荣称后嫁去了西北蛮族,而二公主是老皇帝和第一位皇后所生的长公主,因是嫡长女,故而十分得老皇帝的欢喜,及笄后嫁给了淮亲王。

华宓君表姐李婉要嫁得郎君正是二公主的嫡幼子。

才理清皇家的弯弯绕绕,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内侍官尖锐的喊声,乱糟糟的大殿顷刻寂静,叽叽喳喳讨论不休的文武百官和三百名贡生皆跪倒,盛言楚站在最前端,余光瞥到一抹明黄色卧龙锦鞋从眼底一晃而过。

老皇帝一坐定,八位主考官立马将‘三鼎甲’的考卷拓印版本纷发给殿堂上的文臣武将,稀里哗啦的纸张声在耳畔边响起后,不少贡生耐不住好奇和激动,抻着脖子四处张望,试图能在三鼎甲当中看到自己的名字。

三鼎甲就是赐进士及第的一甲三人,在嘉和朝,状元又称鼎元。

盛言楚手指收紧,就在他也忍不住摇头晃脑四下张望时,站在旁边的一武将嗤了声,随手将手中的拓印考卷扔了出去,趁着内侍官去捡的时,他小脑袋噌得往前一伸——

他倒要看看被武将轻视的考卷是哪个贡生的,盛…言…楚……

等等,盛言楚不是他自己吗?

喜悦就跟骤雨一样猛地往他头上淋去,浇得他爽得像是至身于云层中央,三鼎甲啊!不管是状元还是榜眼亦或探花,他都觉得满足的不得了!

内侍官讪讪地捡起考卷,似是察觉到盛言楚灼热的视线,内侍官铺满白.粉的老脸扬起一抹笑,盛言楚忙从欢喜中抽出精力,对着内侍官躬身一拜。

内侍官没想到盛言楚会拜他,一扫佛尘,内侍官脸上的笑容加深,路过趾高气扬的武将身边时,内侍官嘴角笑容顿逝。

盛言楚有心去看当庭扔他考卷的武将,只见这武将目空一切不可一世。

见身后低阶的武将对着三鼎甲的考卷谈论不休,武将嗤之以鼻:“故作高深装样子给谁看呢?那些弱得跟鸡一样的书生只会故弄玄虚写一些晦涩难懂的文章糊弄你们,哼,若蛮族打来了,朝廷怎么不让他们拿着笔杆子上战场?嘴皮上叨叨谁不会?”

“闻人将军!”

对面的文官听不下去了,一声吼后,文官撸起袖子想冲闻人将军吐唾沫星子,却被眼疾手快的内侍官一下拉住。

文官过不来,只能站在原地喋喋不休:“……今日是殿选的大日子,闻人将军如此折辱读书人,简直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盛言楚偏头去看那位被骂的闻人将军,嗬,对文官的谩骂置若罔闻。

“好了。”老皇帝立直身子,虎目瞪着两人,“你二人若不嫌丢脸,大可脱了官袍和盔甲去大街上骂,朕绝不拦着,倘若朝堂之上若再有泼妇行径,朕也绝对不姑息!”

寥寥几语震得两人俱是一惊。

这边,三鼎甲的考卷轮番在众大臣面前过了一眼后,老皇帝沉声问:“诸卿对三鼎甲可有异议?”

众大臣皆缄口不言,老皇子屁股在龙椅上挪了挪,身子往后一靠,大有底下人不说他也不说的架势。

有几个大臣见今年状元点的是一位商户子,顿觉欠妥,可惜太子和四皇子那边都没给个眼神示下,几人喉咙动了动,最终一字未言。

太子和四皇子想法一致,老皇帝既钦点了盛言楚为状元,他们若再指使臣子反对其实无济于事。

何况盛言楚的身份对他们而言是好事,盛言楚可以算是头一茬走商户科考的书生,若是能将盛言楚这个状元拉到帐下,那天下商户岂不是手到擒来?

龙椅上的老皇帝还特意看了眼太子和四皇子,见两子无反对,老皇帝又去看另一位成年的儿子,五皇子苍白着脸站在那捂着嘴闷咳,老皇帝眉头一皱,眼中的嫌弃顿现,就在老皇帝视线挪走之际,五皇子颤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咳咳…父皇、咳咳”

说两字咳半天,可纵是如此,大殿中的人依然被五皇子吸走了目光。

老皇帝眸子一亮,扬下巴问五皇子有什么话想说。

五皇子放下止咳的帕子,温润如玉的眸光往盛言楚身上一掷,盛言楚身子一凛,他来京城有小半年了,和五皇子倒通了好几封的信,但两人从未碰过面。

两人上一回面对面说话还得追溯到夏修贤乡试那年,五皇子望过来时,盛言楚立马喊‘五皇子安’,五皇子却冷漠地跟见了仇人似的,语意森然,一字一句缓缓道:“父皇,此子儿臣认识。”

盛言楚隐在宽袍中的双手不由绞起,暗道这节骨眼五皇子说这些做什么。

“哦?”老皇帝起了兴致,“五儿何时结识了新科状元?”

新、新、新科状元?

盛言楚嘴角的笑容再也压不住了,脸色驮红得跟喝了蜂酿酒似的,老皇帝的亲口‘爆料’就跟往三百名贡士堆里丢了枚爆竹似的,一下炸开了锅。

旁边的应玉衡叹了口气,失落地垂下脑袋,李兰恪则面上微露喜色,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紧盯着盛言楚的背影看,而后边的裘和景以及俞雅之等人皆欢喜的展颜,旋即又握紧拳头静待自己的殿试成绩。

按说老皇帝金口已经认准了盛言楚,五皇子也就无须再多言,可五皇子却像个顽皮的孩子一样揪着盛言楚不放。

只见五皇子霍然冲到盛言楚跟前,怼着盛言楚的鼻子心有不甘地控诉:“父皇,那年您派儿臣随翰林官去临朔郡监考乡试,咳咳,此子给儿臣吃了一颗解暑的糖丸,儿臣吃下后肚子疼得厉害,当场吐了口血——”

五皇子的话一落,满朝哗然。

“咳咳咳,”五皇子说了一大串话后,咳得越发的厉害,躬着身子费劲地咳时,盛言楚下意识的去扶,却见五皇子像头小兽一样用力撞向他。

盛言楚一个趔趄倒地,头猛地往光滑的大理石上一碰,密密麻麻的痛楚瞬间在周身散开。

唯恐殿前失仪,盛言楚顾不上喊疼慌忙起身站好。

谁知五皇子不肯罢休,咳嗽中不忘拿身子撞盛言楚,红着眼眶口中叫嚷:“父皇,当年儿臣势微,吐血后被此子和临朔郡郡守卫敬扣押在郡守府养病,咳咳咳,期、期间此子从未对儿臣有过愧疚之心,咳咳,如今让这样的人做状元,儿臣、儿臣死活不答应!”

孩子气的话逗得老皇帝忍俊不禁,笑过之后老皇帝的脸瞬间拉得老长,五儿他再不喜,可终究是他的种,若盛言楚真的和卫敬对五儿不敬,这状元之位他就该好好掂量掂量了。

听五皇子闹了这么一通,盛言楚若再反应不过来就是傻子,赶在老皇帝发火之前,他慌忙撩起袍子跪倒,反口替自己辩驳。

盛言楚没有咳症,说话顺溜,三言两语就将五皇子泼来的脏水洗刷得干干净净。

“胡闹!”老皇帝闻言勃然大怒,气不过走下台阶揪着五皇子的耳朵,可一想到这个儿子身体弱经不起折磨,便叹口气松开手,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五皇子。

“那药既是你自己跟盛状元讨要的,吃吐了血能怪谁?”

老皇子拔高声音,喘着粗气道:“既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乱吃什么?如今倒打一耙怪盛状元?”

见五皇子咳红了脖子耷拉着脑袋不说话,老皇帝心一软,交代内侍官扶五皇子回府休息,临走前,五皇子还冲盛言楚瞪了好几眼,若非内侍官拉着,五皇子怕是又要拖着病弱的身子打盛言楚一顿。

经盛言楚一顿解释后,朝中百官出奇一致的对盛言楚投去同情的目光,盛言楚揉了揉脑后边的包,皱着眉听百官小声嘀咕。

“五殿下最是骄横跋扈,如今这位新科状元被五皇子盯上,哼,以后有得受……”

“适才五殿下说临朔郡卫敬私自将他扣在郡守府养伤,不知皇上可会因怪罪卫敬?”

“怪罪?”

文官不屑地哼了哼,“卫敬为朝廷卖力多年,又一举端了西山书院那些肮脏事,如今卫敬马上就要上任漕运总督一职,这会子皇上会为了这点子事治卫敬的罪?做什么白日梦呢!”

“且不说卫敬没有做对不住五殿下的事,便是有,皇上也不可能为了五殿下召回卫敬,要知道卫敬此番前往漕运——”

“嘘嘘嘘……”

盛言楚耳朵一动,啧,怎么不往下说了?

-

经五皇子这么一闹,老皇帝一下想起盛言楚就是当年那个献上御寒神器的孩子。

当年葳蕤山雪崩造成南边多郡陷入百年难遇的雪灾,山高路远,京城的支援压根就进不去葳蕤山地界,老皇帝急得好几宿睡不着,就当老皇帝按不住灾情准备下罪己诏检讨自责时,葳蕤山地界的灾情控制住了。

一问才知是一小秀才借县令张郢的手向临朔郡郡守献了御寒神器。

想起往事,老皇帝看向盛言楚的眼神越发的火热,见盛言楚面上无血色,料想是被自己那孽子打痛了的后果,哎,到底是个羸弱书生…

思及此,老皇帝招来内侍官,交代内侍官:“跟那孽子说,就说是朕的旨意,命他十日之内向盛状元赔个不是。”

内侍官跟了老皇帝一辈子,说话有点分量,踌躇道:“皇上,五殿下好歹是您的儿子,皇子登门致歉是否太抬举了盛状元?”

老皇帝略一沉思,烦心地摆摆手:“算了算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五儿子胡闹又不止一天两天了,得罪的权贵子弟比比皆是,如今再多一个状元?哎,多就多吧。

内侍官一走,老皇帝挥手让人将金榜抬上来。

一听要宣读金榜,大殿顿时一静。

盛言楚虽说已经提前知晓了自己的成绩,但他还有一帮好友在呢,整了整仪容后他规规矩矩地站好。

老皇帝浑浊地眼珠子往三百名贡士身上瞧了一眼,语调平缓:“盛言楚、应玉衡、李兰恪——”

盛言楚沉着冷静地从一干羡慕到无以言表的贡生堆里走出来,然后利索地往大殿正中一站。

应玉衡本以为自己要跟一甲失之交臂,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应玉衡只觉浑身血液骤然往脑门上冲。

李兰恪则表现得最为淡定,面无表情地和盛言楚以及应玉衡站成一排,三人站定后,齐齐掀袍跪倒。

老皇帝眼睛有点花,看不真切人影,便由着内侍官扶着走到三人跟前。

“都起来吧——”

三人闻声而起,一抬头,盛言楚就感觉空气中似有一股无形的气压扼着他,来自上位者的气场迫使盛言楚不由自由的垂下脑袋。

盛言楚尚且还能保持理智,李兰恪的爷爷是老皇帝的老师,想来李兰恪应该经常和老皇帝打交道,故而不惧,倒是可怜了应玉衡,才刚从中一甲的喜悦中回过神,就听老皇帝一声唤。

“应玉衡——”

应玉衡激动地脊背直得跟青松一样,脱口而出:“学生在!”

军训式的回答惹得盛言楚嘴角一弯,应玉衡脸红地宛若夏日的火烧云,赶忙改口:“臣在。”

老皇帝笑眯眯地端详了一番应玉衡的模样,忽对着六部尚书道:“瞧瞧,江南尽出一些玉郎妙人……”

一声调侃引得六部哈哈大笑,应玉衡却嘴角发苦,本以为状元一位摸不到,再不济是个榜眼,没想到竟是探花郎…

和大臣们揶揄一顿应玉衡的相貌后,老皇帝问起应玉衡是否娶妻生子,言语中意有替应玉衡做媒的意思。

底下的贡生们一听这话,只恨自己不能替了应玉衡。

盛言楚好整以暇地看向应玉衡,金銮殿上赐得婚事数不胜数,只不过应玉衡刚中了探花郎就来了桃花,金榜题名和洞房花烛两大喜齐聚,这样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顶着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应玉衡却很干脆的婉拒了。

“臣家中已有妻室,系青梅,且有一子,二子尚在腹中。“

老皇帝闻言先是一愣,旋即朗声大笑,直呼钟情儿郎天下少有。

聊完应玉衡,老皇帝饶有兴致地看向李兰恪:“兰恪有二十五了吧,先生前些年总以你身子不适拖着不让你娶妻,如今科考已成,是否想过迎娶哪家千金?”

李兰恪躬身行礼,简言道:“没想过。”

一语噎得老皇帝无话可说,李兰恪眉眼和亡故的少将军李念和有几分相似,看见李兰恪,老皇帝就不由想起那个骑在马上的明媚女子。

叹了口气,老皇帝拍拍李兰恪的肩膀,只道若有了心上人,只管进宫求旨成亲。

李兰恪清冷一笑,退回三人小队中。

问完榜眼和探花郎,终于轮到盛言楚。

“白齿青眉好少年哇——”老皇帝一声叹。

盛言楚心头撞鹿,老皇帝背着手忽凑近了几步,见眼前少年面如傅粉,眉清目朗,老皇帝琢磨一二,忽问了句:“盛状元没娶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