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年在县学, 同窗们曾跟盛言楚打听过蓝墨石,自那以后, 盛言楚便上了心。

在静绥时他便托南来北往的商人替他寻摸鱼胶、冰片、牛骨还有湖蓝草, 经过反反复复的失败后,他终于成功地用竹板定型了几块蓝墨石。

选了一块打磨精致的送给了李兰恪,剩下几块还留在小公寓。

盛言楚制作的蓝墨石比嘉和朝画师们所用的蓝颜料要清湛, 研磨打散后描在纸上有一股烟波淡霭的质感。

盛言楚不擅做画, 便取白纸写诗,写出来的字相较于那些早已看腻的黑字, 碧穹蓝水下勾勒出来的字迹十分赏心悦目。

将写好的蓝笔字用小夹子夹好, 原是想晾在书房墙上, 可一抬头发现三面墙不知何时挂满了他的笔迹, 不舍撤下墙上的字, 盛言楚只好卷起从未撩起来的窗帘。

由小卧室改造的书房有两扇小窗, 从住进来后盛言楚就没打开过,这回若不是没地方挂文章,他绝不会想到去碰那片小天地。

记得刚拥有小公寓时, 盛言楚有试着去开大门, 但无论使多大的力气他都打不开, 所以窗户这边他就没奢求能打开, 好在小公寓有保鲜功能, 倒不用担心空气流通问题。

卷起窗帘, 窗外白茫茫一片, 似有一袭雾将小公寓团团抱住,盛言楚甚至能看到清悠的云雾往他面前飘。

鬼使神差的,盛言楚抬手去推窗, ‘咔’的一声响, 本该不能动的窗户下一息竟动了。

再推,小窗户直接打了开来,外边如烟般的云雾缓缓的往屋内游荡,很快屋顶就盘了一片片白气。

白气一钻进来,盛言楚就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很多,他欣喜地将头伸出窗外,深吸一口气后,顿觉整个胸腔都被一股暖暖的气流滋润着,他摸了摸嘴唇,这些天因喝酒过多而略有点上火干裂的唇肉经过白雾的覆盖光滑的像涂了层护唇膏。

按捺住内心的狂喜,他赶紧跑去卫生间照镜子,望着镜子那个眼底青黑不复存在的人,盛言楚傻乎乎地拍拍自己的脸蛋。

这不是做梦吧?

在翰林院的这些时日他早起贪黑累得跟狗似的,加之这些年读书熬夜,他眼底的黑眼圈几乎成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没想到嗅了嗅窗外的云雾后黑眼圈竟消失了。

唇纹也淡了不少,就连头发丝盛言楚都感觉比平日要浓黑丝滑很多,整个人此刻就像是吃了灵丹妙药升华了一般。

经历过胎穿和拥有小公寓的盛言楚立马意识到窗外白雾的稀奇,跑上楼准备在研究一番时,赫然发现书房里早已雾锁云笼,三面墙上的字卷隐在云雾中看不真切。

就在盛言楚揉眼间,满屋子的灰白雾气突然像被什么震散了一般,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书房亦在一瞬间恢复了原本的清晰面貌。

盛言楚快步跑到窗前去看,却见刚还宛若仙境的窗外视野忽然变得漆黑一片,而那股令人神清气爽的雾气早已不见踪影。

“怎么没了?”盛言楚不敢置信的拉好窗帘重新开窗,一遍两遍后,窗外依旧静默。

下楼照镜子,唇角的干裂和眼底的青黑的确不复存在。

也就是说,刚才出现的白雾是真实存在的,之所以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难道是因为所存的量耗尽了?

一旦接受了这个说法,盛言楚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看来这种能安神还能滋润疏通身体的白雾出现在小公寓外应该是因为某种契机吧?

当初这所小公寓出现的就很意外,如今再有别的机遇,盛言楚表现的还算淡定,至少现在是。

然而这种伪装的淡定还没装一会就破了功。

再次回到二楼小书房,盛言楚整个人直接陷入呆滞中。

他挂在三面墙上的卷轴像是被瑶山寺方丈开过了光,只看一眼盛言楚就觉得清爽宜人至极,一点都不夸张,取下一副字卷深嗅几下,盛言楚能在上面闻到浓郁的白雾气息。

令他更惊讶的还在后头,还没挂上的蓝墨字吸饱了雾气,定眼一看,上面的蓝色笔墨比之刚才要酣畅浑厚许多。

盛言楚这下镇定不下来了,忙挥笔继续写,研磨好的蓝墨皆如字卷上的效果,一笔一画之间无不玉润冰清,也许是浸泡了雾气,写出来的字格外的养眼。

这里的养眼不单单指盛言楚写得蓝字好看,更指拿这些用云雾氤氲过的蓝墨水写出来的字看上去能使人心旷神怡。

到了深夜本该眼皮子打架的盛言楚此刻容光焕发,便是再熬一个大夜应该都不成问题。

想着明日休沐,盛言楚索性熬个通宵试试,若明日精神尚可,那这云雾可就稀奇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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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寓里没娱乐设备,干坐一晚无聊,盛言楚便找出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弓.弩射着玩,射箭中,盛言楚能感受到自己的视力比往常要好很多,料想这是白雾的功效,盛言楚喜出望外,一口气连发了两支弓箭。

挠挠头,视力是好了很多,但这射箭的能力好像并没有什么长进,看来白雾并不是全能的灵丹妙药,能塑造强的身体,但不能像神仙话本里那样将他一夜之间点成神功手。

不过盛言楚不贪心,能遇见这般稀奇的白雾已然是他的造化,至于射箭……他慢慢练就是咯。

本来打算研究蓝墨石的盛言楚愣是对着墙射了一晚上的弓箭,书房的玻璃门大敞着,些许是里面残留的雾气往客厅流窜了一夜,以至于被盛言楚射得千疮百孔的墙面肉眼可见有恢复如初的变化。

到了这一步,盛言楚可以肯定窗外的云雾是个不简单的存在,熬夜练习拉弓之余,盛言楚时不时地跑到书房去开窗,可惜窗外漆黑如墨,他试着去拉大门,和往常一看依然打不开。

如此反复几回后,盛言楚心里腾升一股遗憾。

也不知这奇怪的白雾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还是说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这种患得患失很快就被其他事覆盖,因为盛言楚立在床头的闹钟响了,也就是说,他熬了一宿,而此时的他,并无睡意,且精神满满!

带着惊喜,盛言楚跳出小公寓走出屋子。

院中程春娘早已起来准备铺子开张的事,乍然看到廊下的盛言楚,程春娘将擦洗干净的小窑罐放下。

“今个又不用点卯你咋起这么早?早上雾重,你只穿一件单衣怎么行,快进屋添衣服去。”

盛言楚这才意识到自己连件外衣都没披,随手从小公寓拿了件睡衣套上,旋即像个小孩子一样又蹦又跳地往程春娘身边凑。

程春娘右眼跳了下,虽说早就知道儿子有仙人洞,可看着儿子在她面前凭空捞出一件衣裳,程春娘眨巴眼,暗道仙人洞真厉害。

盛言楚殷切地将他昨晚写好的蓝墨卷轴拿给程春娘看:“娘,你看看这个——”

程春娘耐心地看过来,蓝墨石最主要的材料是湖中常见的蓝湖草,蓝湖草揉碎后散发着一股奇异的清香,很多贫苦人家都喜欢晒蓝湖草做汤喝,好多姑娘买不起胭脂水粉,心灵手巧的便会将蓝湖草碾碎烘衣,时间长了身上会似有若无地飘着香气。

“这就是你用蓝湖草做得墨?”

程春娘贴着卷轴吸了吸,笑容满脸:“好香啊,你往墨石里面掺了啥?闻起来真舒服。”

程春娘不识字,说不出蓝墨写出来的字好与坏,不过上面散发的气味瞒不过程春娘。

“这气味比绣坊姑娘们身上涂得胭脂水粉还要好闻。”

其实不止好闻,程春娘刚起来一会眼睛有点酣懵,拿着卷轴端详了片刻后,感觉混沌的脑子好像一下子得以清明。

盛言楚龇着白牙,靠近程春娘的耳朵将小公寓里的奇遇和盘托出,程春娘眼睛倏而睁大,喜得脱口而出:“竟有这等好事?”

盛言楚将挂在小书房窗户上晾了一晚上的布巾拿了出来。

“娘,你闻一闻。”

布巾一摊开,浓郁的白雾顷刻间将程春娘环绕住。

“这…这是什么好东西?”程春娘感觉浑身暖和和的,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泉中一样舒适。

布巾上的白雾并不多,风一吹便散开了。

程春娘不舍地握紧布巾捂住口鼻吸取剩下的仙气,盛言楚一脸神秘地笑:“娘,这仙气虽说昨晚消失了,但我觉得过段时间应该还会有。”

“还能有?”程春娘喜不自禁,小心翼翼地将布巾叠好,压低声音道,“娘闻了这仙气后,感觉浑身都得劲。”

盛言楚慢悠悠地收好卷轴,挑眉笑:“娘看我今天精神如何?”

程春娘细细地打量,半嗔道:“你嘴皮子昨儿还裂了块小口,娘还想着今天去菜市买只小母鸡炖汤给你补补,诶,这口子咋没了?眼底的青黑也变少了…”

盛言楚嘿嘿乐:“都是仙气的功劳,我昨夜一晚没闭眼,今早出来竟感觉不到半点疲累。”

程春娘下意识地抬手敲儿子的头:“一晚上没睡?!你这是要升天做神仙吗?!”

从前程春娘为了多挣点银子,经常坐在豆大的油灯下做绣活直到窗外鸡儿打鸣才停手,那种熬夜熬到身心疲累的感觉程春娘深有体会,这两年家里日子好过后,程春娘便不敢再这般磋磨自己的身体,一听儿子整宿没睡,程春娘气得揪起盛言楚的耳朵就教训。

“娘、娘娘,别揪——”盛言楚疼得龇牙咧嘴,“有仙气吊着呢,我这不是没事嘛?”

程春娘松开手,见儿子神色比之平时要迥然有神,忍不住嘟囔:“有仙气也不能胡来,别像外头那帮富贵人家吃了不知来路的仙丹一样,表面看着不错,实则底子悉数被掏了个干净。”

程春娘有此担忧其实情有可原,盛言楚在翰林院忙碌的这两天,城中流出了一件大事——张家帝师病危。

张帝师是张郢的爷爷,和李老大人年岁不相上下,致仕后张帝师就迷上了去道观清修,自从张郢成亲后,张帝师的身子每况愈下,也不知谁进得言,说吃道观里香火揉搓成的药丸能护身子,张帝师得知消息后,是一日三餐不停地吃。

道观研磨的药丸倒起了点作用,张帝师近一年来越发的面色红润 ,然而就在张帝师欣喜之时,张帝师一日头晕目眩竟晕倒在屋内。

张帝师病倒后,张家人立马进宫求御医救治,御医看过张帝师平日吃的药丸后,一口咬定张帝师中了毒,那毒来源正是道观里的药丸。

老皇帝将道观的人抓起来一顿严审后才知道这些道童不是有心下毒,药丸里掺和的毒粉用少许的确能使人精神焕发,但若太过依赖就会出现程春娘所说的那种情况——表面无事,底子却早已烂了。

盛言楚咂舌,有关张帝师病危的事他还真的不知情。

自从去年年末在大瑶山见过张郢后,盛言楚就再也没有和张郢在京城碰过面。

张郢回京城那年曾说要与他在京城再相见,如今倒是他食言了。

当初若没有张郢在向义父递折子时特意提他,他就不会结识义父一家,至于后面西山书院的人陷害他,他自然也就没了庇护伞。

如今张帝师病危,他说什么也要上门拜访一二。

只是张家人对他娘曾有意见,若他去张家探望张帝师,他娘……

“去看看吧,”

程春娘将洗好的蔬菜往竹竿上摆晾,垂目道:“娘从来就没记恨过张家,张大人是个好人,他能有个好归宿娘替他高兴,至于那些在背后说我闲话的张家人,其实他们未必就是有坏心眼,只要是人,都有私心,我若是张帝师,我也不会让自己的孙子去娶一个和离妇…”

盛言楚淡笑,他娘能看开就好。

因是临时起意去张家探望,盛言楚便让盛允南拿着他的庚帖先去张家问候一番,待得了信后,盛言楚这才坐上马车往张府奔去。

张家和李家一样同为书香世家,府邸设在城南,马车徐徐驶过街巷,盛言楚掀开帘子恰好看到李家的府门,盛允南坐在一侧张望:“叔,待会咱们还去李家吗?”

李家人去盛家说亲虽没挑明,但听了月惊鸿的解释后,盛家人已然知道李家送红绸缎的意思,之前李家人没等到盛言楚,如今盛言楚得空,按说是要登门回个礼的。

“先去张家再说。”

盛言楚刚放下车帷,就听李府门口传来咳嗽声,紧接着丫鬟山栀急迫呼唤:“姑娘,今个风大,你还病着就别出来吹风了。”

病了?盛言楚喉咙发紧,是华宓君么?

门口裹得严实的小姑娘倔强地站在那张望,白嫩的手抵着嘴轻咳,皱着眉哑声:“老祖宗大清早就为了我的事在外奔波,我得在这等他回来。”

一说这个,山栀气不过跺脚:“华正平好不要脸,竟还敢拿捏姑娘的亲事,姑娘放心,有老太爷在,断不会让华正平糟践了姑娘。”

华正平昨天突然来李家,耍酒疯说替华宓君相中了一门好姻缘,李老大人一见到华正平就气不打一处来,将人赶出去后,李老大人便派人出去打听。

不消片刻便从华家小厮嘴里听到了所谓的好姻缘其实是唐氏认得一个不相干的侄子,华琦云生辰宴上,唐氏赶走盛言楚后恼了华正平,为了哄华正平开心,唐氏便胡乱在外找了个年轻人认做侄儿。

唐氏的意思是华宓君终究是姓华,加之华、李两家因为少将军闹得水火不容,索性华正平将华宓君的亲事办妥些,一来能跟李家缓解关系,二来嘛,还能将华宓君的心往华家这边拉一拉。

华正平心里其实早就后悔当初对发妻不仁的做法,然而斯人已去,华正平便是再忏悔也换不回李家的谅解。

听了唐氏的意见后,华正平下意识的以为唐氏又要作妖,可待看了唐氏‘侄儿’的相貌,华正平敢笃定是华宓君喜欢的调调,喝了点小酒后,华正平壮着胆子来到李家。

可想而知,华正平在李家没讨到好脸色看,醉酒下,华正平不甘心地往京兆府冲,直言李老大人一个隔了几代亲的老家伙没资格管他女儿的婚事,还要求华宓君即刻回华家待嫁。

华宓君嗓子痒得难受,捂着嘴闷咳了好几下,她道:“华家那狼窝我是不能回得,如今就盼着老祖宗能替我出口气。”

盛言楚眉心蹙着,便问盛允南他在翰林院这段时日李家是否出了事,盛允南认为李家有意和他叔结亲家,有关李家的事,盛允南一直留心看着。

“……华姑娘气他爹厚颜无耻,哭着闹着说要去华家报仇,因夜里闹得厉害好像是着了风寒,这两日我听说李家进进出出来了不少大夫,都是给华姑娘看病的…”

盛言楚抿了抿唇,从小公寓拿出一副帕子,这帕子是他搭在书房窗台前用以吸收外边的白雾用的。

“去送给华小姐。”

盛允南楞住:“叔,你确定送这个?”

一说完盛允南就后悔了,因为拿到手的帕子气息清醇,闻起来舒爽至极。

盛言楚目前还没想到贮藏云雾的法子,只能由着拿出来的帕子上的白雾丝丝缕缕的往外冒。

“快送去——”盛言楚催促。

盛允南‘哎’了一声,端着帕子跳下马车飞快地往李府方向跑。

盛言楚翻起车帷,视线锁定门口咳得双肩细颤的姑娘。

“小书生送我的?”华宓君咳红的脸蛋染上羞涩,拿着帕子举目四望。

两人目光隔空对视,盛言楚无声地将腰间荷包拽下来嗅了嗅,然后抬手示意华宓君跟着他学,华宓君有模有样的低头去闻帕子。

才闻了两下,华宓君就发觉堵塞的鼻子有了舒缓的迹象,欣喜之余,华宓君忙去看盛言楚,不成想车帷已经落下,马儿四蹄哒哒地跑远了。

吸了帕子上贮藏的云雾,华宓君嗓子眼里的痒意不多时就压了下去。

“姑娘,你不咳了?”山栀又惊又喜,指着帕子:“盛大人给得这是什么好东西?竟能止咳!”

华宓君挥起披风将帕子盖上,低声轻语:“好山栀,今日的事你只当没看见,连老祖宗那也不许多说半个字。”

丫鬟山栀是李家的家生子,打小就跟着华宓君,两人亦主亦仆,华宓君既这么嘱咐,山栀自然守口如瓶。

-

马车停在张家大门前,盛言楚甫一下车就看到张郢立在门口。

“张大人——”

经年之友再相见,盛言楚率先开口,笑吟吟地喊:“早前就想登门拜访张大人,只可惜忙得厉害,一时不得空。”

张郢抿着唇神色复杂,立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睨着马车边的少年,犹记得那年分别时,盛言楚才只是个小秀才,如今转眼几年一过,那个还没他肩膀高的孩子竟出落的这般风华正茂。

“楚哥儿,”张郢喊。

旋即觉得两人关系不复从前,正欲改口,盛言楚大步走过来,笑得和气:“那年分别时我就盼着再与张大人相见,原以为张大人回了本家就不认我了,如今看来是我想岔了。”

张郢面色和缓了些,跟着展露笑容:“听说你要来,我巴巴的在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走,咱们今个尽兴地喝几盅。”

盛言楚含笑,朗声道:“好!”

进了张家,盛言楚自是要先去拜访病重的张帝师。

由张郢带路,盛言楚绕了几条回廊终于来到张帝师的院子,一听盛言楚来探病,张帝师不耐的摆手:“不见。”

张郢尴尬地看了眼屏风,盛言楚倒没在意,静静地站在屏风外等着张帝师喊他。

“爷爷,”张郢轻声唤,“来得不是旁人,是我那年在静绥要娶的那家妇人的儿子…”

张帝师半闭的老眼猛然睁开:“是他!”

半晌后,张帝师苍白着脸,自顾自地笑:“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当年咱家对他娘…”

张郢眼神黯淡下来,张帝师叹气:“罢了,不提往事,让他进来吧。”

小厮出来迎接,盛言楚理了理衣冠进到内间。

一见到张帝师,盛言楚脑海中就蹦出四个字:病入膏肓。

张帝师目测活不长久,此时在盛言楚眼里,张帝师就是一个气息奄奄骨瘦如柴的老人。

问安后,盛言楚没做长时间的打扰,默默地跟着张郢外院子外边走。

“爷爷这一病,倒让我看清了京城很多事。”

张郢自嘲地抬手举杯,一饮而尽后缓缓道:“皇上因爷爷当年替中宫四皇子说话而恨上了爷爷,这回爷爷病重,皇上也仅仅只派了几个御医上门……”

盛言楚眼神讳莫如深,抿了口酒,继续听张郢说:“…张家空有一个帝师壳子罢了,何况咱们龙椅上那位皇上和先帝不同,能为了一己声誉拦着李爷爷灭仇人,自然也会因故恼了我张家…这两年在京城我算是看透了官家,他就是一个冷血冷心的豺狼,枉我爷爷当年教导于他,如今病重垂危,他竟都不来看一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家有,张家也有。

张郢擤了下鼻子,将帕子重重往地上一扔,脚使劲地碾,忽而话锋一转:“楚哥儿在翰林院呆得如何?”

盛言楚轻轻放下酒盅:“还成。”

张郢起身敬酒,笑笑:“还记得那年我回京时和你说得话吗?我说我等你,没想到才几年而已就把你等来了。”

盛言楚双手捧杯,学着张郢的豪爽样仰头一饮而尽,酒水甘甜,一点都不醉人。

“张大人今后可有打算?”

张家能在京城独占一角,皆因张帝师,但张帝师参与储位之争时当了木仓头鸟被老皇帝记恨上了,张帝师若没了,张家势必会分崩离析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也用不着等张帝师没了,张家现如今已经处在走下坡路的过程中。

“我原是想得过且过的。”

张郢实话实话:“爷爷这一病,府中叔伯纳得高门妾纷纷吵着要拿放妾书回娘家,这事爷爷还不知情,若是知道了…怕是又要闹一回。如今家里人在朝廷当差的唯有我一个,我若还自暴自弃,张家就真的没救了。”

张郢这些年都在兵部做事,官阶不高,但胜在兵部尚书曾得过张帝师的帮扶,有兵部尚书在,张郢若有心往上爬,其实是能成事的。

两人正聊着官场上的事,忽门外响起扣门声:“爷,听说家里来了稀客,奶奶便让奴婢送些好酒过来。”

推开门,除了端酒的丫鬟,后边还跟着一个盘着凌云髻的高挑女人。

一见到女人,张郢立刻局促起来。

“你来这干吗?”

女人眉宇清冷,盛言楚能瞧见女人眼中对他的打量和戒备。

他起身离桌:“这位就是嫂子吧?”

嫂子,这两字古氏听得很悦耳。

她知道丈夫肖想的和离妇生养了一个好儿子,去年在瑶山寺祭祖见丈夫对着一个女人的背景目露缠绵思念,她便知那个女人来京了。

派人一查,果真应了她的猜想。

那个令她夫君念念不忘的粗鄙和离妇真有能耐啊,古氏这一个月来时常摸着肚子感慨,也不知她此生是否也能孕育出一个状元郎?

今日古氏得知上门的人就是和离妇的儿子,说什么古氏也要过来看看,哪怕张郢会因此迁怒于她。

盛言楚的一声‘嫂子’将古氏从思绪中拉回来,张郢脸色已经变黑,端容轻呵:“我跟盛大人说正事,你一个妇道人家好端端的闯进来像什么样子?!”

古氏微抬臻首,傲气的从张郢身边走过,顿住脚将丫鬟手中的酒水往盛言楚面前一摆:“盛家兄弟头一回上门,我这个做嫂子的总得拿点像样的东西招待不是么?喏,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玉沥酒,盛家兄弟且尝尝。”

京城古家制酒有方,家族酿制的酒经常出现在皇宫宴席当中,可惜古家淡泊名利,不然京城首富未必会是皇商金家。

古氏没再屋里逗留太久,有了盛言楚那句‘嫂子’称谓,古氏心安了不少。

张郢以为古氏过来会嚣张地闹一顿,没想到却温温柔柔地走了,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她。

“楚哥儿……”张郢一时无言。

盛言楚露出浅浅的笑容,意味深长道:“张大人对嫂子看来偏见颇深嘛,嫂子这般善解人意,张大人有福了。”

张郢紧了紧五指,倏而张开,许久才道:“你小子……你怕是还没来我这就料到我今日要问你娘吧?哼,一口一个嫂子喊得欢……用不着膈应我…我既娶了妻,自然不会再对你娘有非分之想。”

门口丫鬟担忧地望着古氏,古氏释然一笑,昂首继续往外走。

屋内,盛言楚唇角勾起,举杯道:“敬郢哥。”

坐下这么久,称呼终于从生疏的张大人变成郢哥。

张郢身心像是被神明抽走了半条,执杯站起来时脚步趔趄一下,郢哥,郢哥…郢哥好哇,有称兄道弟的礼节横在面前,他就真的再也不能和程春娘有男女干系了……

空出的手隐匿在袖底攥成拳,张郢眸光渐起氤氲 ,沉沉嗯了声,不待盛言楚回应,张郢便将酒水吞咽进肚。

一杯不够,就吹瓶,盛言楚嘴唇动了动,想劝,然舌尖抵住下颚,终究半字未吐。

从张家出来相送的人竟是古氏,古氏做过自梳女,年岁较之程春娘要大一些,得了盛言楚一声‘嫂子’叫唤,古氏看盛言楚越发的顺眼。

盛言楚出来时,古氏热情地让丫鬟塞了两大罐封坛多年的玉沥酒给他。

“听下边人说你娘过两日就要在甜水巷开吃食铺子?既做锅子怎能无酒?这两坛盛兄弟且拿回去先喝着,若觉得不错,回头我再让人送一些去你娘的锅子铺。”

盛允南忙抱住坛子,两人一瞪上马车,盛允南笑:“叔,这家夫人倒是个实在人,换做旁人,指不定就闹到奶跟前去了。”

古氏临走前那番话可不是说笑的,寥寥几语就将程春娘最近在甜水巷的动作摸得清清楚楚,古家虽在朝堂没人,但凭着多年的底子,若想对程春娘下手,机会多了去了。

盛言楚靠着车壁养神,闻言扯开嘴角:“玉沥酒有市无价,古嫂子既开了这口,回头等我娘的铺子开了起来,你只管带着然舅舅去古家买酒去。”

盛允南面色一喜:“奶这两天还唠叨呢,说寻不到合适的酒水放铺子里,如今有玉沥酒,咱们铺子定能开门大吉。”

盛言楚吐出一口酒气,玉沥酒的确比他喝过的酒都要可心,若家里铺子能摆上玉沥酒,生意势必会红火。

-

马车从华家门前经过时,盛言楚出息地卷起帘幕,门口李老大人才下马车,华宓君脸上病色减了不少,见到李老大人归来,华宓君像只蝴蝶一样拎起裙角迎了上去。

华宓君记性好,认出盛言楚的马车,引着李老大人看向盛言楚。

李老大人眯着老眼回望,忽朝盛言楚招招手。

盛言楚拽了拽衣摆,起身往车下走。

“喊小友过来是想求小友一桩事。”李老大人在外奔波半天累得鼻息粗重,华宓君在一旁扶着,三人并肩往李府内走。

盛言楚不好空着手站在,便自作主张学华宓君一样去搀扶李老大人。

“老大人有事只管跟晚辈说,何来请求。”

摒退下人,三人进到李老大人的院子,华宓君挑了眼另一侧高高瘦瘦的少年,没有像往常一样嘻嘻哈哈的打趣,而是蹲身福礼准备出去。

“宓姐儿,你留下。”李老大人双手合拢搭在权杖上,佝偻着身子低吟,“事关于你,你得听听。”

华宓君惊讶抬头,盛言楚喉咙滚动,只听李老大人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响起。

“华正平打着宓姐儿亲爹的名号给宓姐儿说亲,若不是老夫厚着脸皮让京兆府将华正平扣下,这会子满京城的人怕是都知道华正平要将宓姐儿许是唐氏那个毒妇从外头胡乱认得侄儿…”

华宓君抬手给李老大人顺气,大摇其头:“我不嫁,若要嫁给那种来路不明的人,我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又或是学李家古嫂嫂,她先前不是死了未婚夫吗,我也可以跟她一样挽起头发做自梳女,等过几年风波没了,我再寻个男人另嫁。”

“胡闹。”

李老大人拐杖磕地砰砰响,说话太急连声咳嗽起来,华宓君吓得小脸绷紧,忙前忙后的给李老大人倒水:“老祖宗别气…这参汤我一直让碧红姐姐温着,您快喝点润润…”

李老大人咕了口参汤,汤碗放下时却顺到了盛言楚这边,盛言楚怔松几息,伸手去接。

华宓君上前忙接碗,盛言楚握得劲很大,生怕碗从他掌中掉下,华宓君手指碰到碗沿时一不留神手腕和盛言楚的指节相擦,少年手很暖很干,华宓君瑟缩一颤,刚想把手收回去时,盛言楚却侧开身将碗平平的放到华宓君手中。

华宓君捏着空碗半天失神,盛言楚微垂着首,掩在袖下的双手不停摩挲着指节,两人谁也没吭声,就这样静默地站在李老大人跟前。

李老大人瘪着嘴笑,喝完参汤后气息平稳了许多,一手拉起一个,盛言楚和华宓君齐齐诧异抬眸,李老大人忽而将两人的手交叠,女子的柔嫩,少年的宽厚,两人皆是一惊,羞赧地想分开,却见李老大人双手握紧两个年轻人的手。

“盛小友,我把宓姐儿交给你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