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昂首挺立, 神情没有露出丝毫破绽:“着实就剩一块了。”

五皇子半边脸隐在黑暗中,双手交握, 目色沉沉地睨着盛言楚, 似是不想错过烛光下盛言楚脸上任何一面表情。

屋内的紧张气氛攀升极快,就在盛言楚以为五皇子蛮横无理说不信时,五皇子脸颊遽然局促地染上红晕, 紧接着榻上的男人高大的身子蜷缩起来, 咳嗽声宛若战场上的擂鼓一般,激烈而又凄厉。

“殿下……”盛言楚关怀备至的接过疾奔过来的小厮手中的药, 一勺一勺的, 药闻着就很苦, 比当年他加进去的苦瓜汁还要苦上三分。

五皇子咳得脖颈青筋乍起, 三勺药就有两勺撒出了嘴边, 盛言楚极有耐心的喂, 半碗药进肚,五皇子的咳声慢慢小了下来,只脸色比刚才却要苍白不少。

“这药…”药性太强, 一般都有毒性, 五皇子平日里要养身子, 怎么会想着去喝这种自损八百的药?

五皇子瞥了眼空碗, 幽深的眸子绽出一抹不自然的笑:“这药虽有毒性, 却对我的咳疾大有益处, 每每进宫见父皇我都会事先喝一碗, 能顶半个时辰不咳。”

药喝下去后,五皇子沙哑的嗓音的确清润了很多,苍白的脸也慢慢回笼血色, 不一会儿就跟正常人无异。

这、这后遗症应该很重吧……

“何苦呢?”盛言楚叹气。

五皇子复又端坐如淑人君子, 轻声道:“父皇近两年越发的疲累,朝中臣子们也许察觉不到,但我常年和他周旋,有些事只要用心去看,就有结果。父皇他真的老了,执政五十载,他专权,他狠厉,他辱没了和两位帝师的恩情,也害苦了我们这些皇家子,但——”

垂眸间,五皇子苦笑一声:“李大人可以怨他自私,我们这些儿臣亦可以恨他,但天下百姓不可,父皇在位几十年,他从未罢过一天.朝,每日寅时(3-5点)就要晨起,前些年倒挺有精神,这两年我在殿上好几次看到他眼睛眯得都睁不开,然便是这样,他还要撑着和大臣们议论朝事……”

盛言楚欲言又止,暗道老了就禅位啊,没瞧见太子都快步入中年了吗?何必抓着权力不放,让下一代的人去做事,自己也能落得一个清闲不是么?

五皇子像是看出盛言楚的心思,轻嗤道:“你以为父皇不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太上皇?他是不敢卸下肩上的担子。”

说着,五皇子下巴往东宫所在方向抬了抬:“那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心狠手辣至极,他能立为太子无外乎是因为有个杖钺一方的襄林侯,襄林侯比父皇还要大几岁,年轻时拥护的可不是父皇…父皇忌于襄林侯手中的兵权才迟迟没有对襄林侯下手,不过也快了…”

盛言楚若有所思的点头:“临朔郡武举人詹全一下殿试就被皇上封为虎贲骠骑将军,听说詹将军这段时日将襄林侯的虎贲营闹得鸡飞狗跳。”

“詹全年轻气盛,武功高强,又有你义父的举荐,父皇见之便喜,赐了虎贲骠骑将军和襄林侯去打擂台,詹全倒也不负圣恩,短短几日而已,就将襄林侯虎贲营的人拉拢了大半过去,想来不消几月,襄林侯最为骄傲的虎贲营迟早会被詹全瓦解一手掌控,届时襄林侯……”

“襄林侯盘踞军营几十载,岂会一朝一夕间就败了?”盛言楚不信。

五皇子把玩着手中的佛珠,扬眉端视盛言楚:“你以为父皇当年越过四哥立庶长子为太子是一时兴起?“

“哼,太子手中的人多数听令于襄林侯,襄林侯为了掌控太子这个外孙,除了太子妃是父皇所赐的文臣之女,府中一应侧妃姬妾皆是襄林侯一手操办,那些女子身后家族皆效忠于襄林侯,人人都喊大哥为太子,我看还不如将襄林侯拎出来唤一声太子…”

顿了顿,五皇子忍不住骂了声:“七老八十的人了,还跟自己外孙争权,不知羞的老东西!”

盛言楚眸子里漾出笑意:“这人也得亏是太子爷,若换成四殿下,怕是早就跟襄林侯闹翻了脸。”

太子是出了名的温驯好脾气,而四皇子恰恰相反,从那日金銮殿上四皇子当着他的面骂他不知好歹就可以看出来,四皇子这人缺根筋。

“再乖巧听话的猫也会有伸出爪牙变猛虎的一天,何况襄林侯野心昭昭,太子势必会反杀回去,这也是为什么当年父皇要立大哥为太子的理由。”

小厮进来往五皇子的后腰添了床软枕,五皇子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身子有些撑不住,只能半躺着。

盛言楚隐晦地瞧了眼屋子,屋内点了两束安神香,然而五皇子眉宇间的疲倦和乏累还是肉眼可见,这样的身子…能撑到老皇帝退位登基吗?

他愿意追随五皇子,是因为太子和襄林侯日后肯定会两败俱伤,而四皇子生母皇后和老皇帝夫妻之间有嫌隙,再者,四皇子生性鲁莽,不是明君之人。

剩下几个皇子一经比较都不及五皇子聪慧有手段,但,盛言楚觑了眼榻上呼吸变重的青年男子,不是他要诅咒五皇子,这五皇子不会是个…短命鬼吧?

“我不会早死的。”五皇子像是有读心术一般,薄唇轻启:“谁不想长命百岁,我与父皇一脉相承,他想,我也想……”

盛言楚低下头琢磨,五皇子自嘲一笑:“可我这破烂身子…呵,父皇执政有五十载,而我若能活个二十五年定然心满意足,若能继承大统,我势必会用心对待归顺我的朝臣和子民,秉文兼武,河清海晏…”

“殿下有此仁心,上苍也会庇佑殿下的。”这话是盛言楚的真心话,五皇子若真能做到他所说的一切,他当然希望五皇子能活得长久一些,谁不希望国泰民安?

“父皇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学生,但他此生绝没有做半点对不起百姓的事。”

兜兜转转,两人又聊起了老皇帝,五皇子声线孱弱,但字字清晰:“我之所以吃那等顽药,是因为猜到父皇大抵会在这两年禅位,那两位不堪大任,父皇就会在暗中观摩我和几位弟弟,我若一直病歪歪,哼,以父皇的霸道,他定会略过我,将皇位传给其他人。”

盛言楚微讶,暗道五皇子吃顽药强撑着精神原来是给老皇帝看的…

“今日喊你来,除了金家那事,再有便是想嘱咐你在朝时多留心一些人。”

盛言楚正襟危坐:“谁?”

五皇子双手交叉覆在腰腹处,揣测地说:“父皇虽疑心重,但他知人善用。”

“御书房后有一门,名为洛书门,进此门的朝臣皆是父皇的耳目,这些人隐藏身份现身在六部百官之中,有男有女,谁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替父皇监视朝臣多年,如今就连我都找不出他们到底都有谁。”

盛言楚目色坚定,抬头对上五皇子的视线:“殿下是想让臣替您找出这些人?”

五皇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盛言楚的眼睛看,少年身姿凛然,眸光坦然无俱,一如当年在郡守府时少年当着卫敬的面和他发誓,说此生效忠于他……

倒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

“很难找出他们。”五皇子不想为难盛言楚,只道,“你多留心就是,若能与他们交好,于我而言自然是好事一桩。”

盛言楚点头应声,五皇子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尽显疲惫:“夜也深了,你且回去吧,庶吉士的朝考才结束,想来你也累得够呛,早些歇着吧。”

盛言楚忙拱手,刚准备离去时,忽想起今夜的大事。

“殿下,那金家——”

“金家是生意场上的人,你甭为了恩情白白送他,也别两万一千两卖他……”

盛言楚楞了下,榻上已经裹了软被阖眼睡下的男人哑着嗓子道:“…价钱记得多翻几倍,好叫金家老爷子出一回血,不然以金子桑的混账性,有一就有二,届时你可就没安生日子过了…”

“殿下…”盛言楚犹豫地望向男人,“您的身子……”就不需要蓝墨石?

他能拿出来的也就一块,物以稀为贵,何况小公寓的秘密他得好生守着。

五皇子背过身没说话,扬起白玉无瑕的手示意盛言楚出去,屋内小厮轻手轻脚地点燃已经燃尽的安神香,袅袅青烟不一会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此刻点得安神香里掺了迷药,盛言楚才吸了两口就开始眩晕发呕,榻上的五皇子呼吸却逐渐放稳,可见对迷药已经产生了抗体,怕是还对迷药产生了依赖。

-

一出屋子,盛言楚拧了拧发涨的太阳穴,小厮引着他往外走,今日是五月十六,空中圆月当照,虽是夜晚,他却能看清皇子府的一草一木。

五皇子在外的名声和长孙谷、金子桑差不多,奢靡成风,但皇子府却很清冷简朴,若非盛言楚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是皇子府,他还以自己进了甜水巷哪家老百姓的宅子呢。

马车悄无声息地将盛言楚送回了甜水巷,盛家小院静谧安定,推门进屋时,唯有盛小黑听到吱呀动静跑了出来。

“小黑——”

黑暗下,盛小黑蓝褐色的眸子可怖异常,盛言楚却不怕,蹲下身抱着盛小黑热乎乎的脑袋一顿揉搓。

盛小黑有属于自己的小矮屋,可今日盛小黑似乎脾性十分暴躁,夜色中,盛小黑龇着牙咬着盛言楚的衣摆死活不放,盛言楚没辙只好将盛小黑牵进自己的屋子。

插好门栓,一人一兽进到小公寓。

盛小黑不是第一次进小公寓,这回一进来就狂奔二楼小书房,爬楼梯时爪子打滑跌下来都没挡住盛小黑的脚步,一个四蹄飞跃,盛小黑蹿上了二楼。

“慢点!”盛言楚面色骤变,大喝一声:“盛小黑!别撞玻璃门!”

盛小黑听到命令猛地刹住四爪,惯性使然,毛茸茸的脑子砰得一下砸在玻璃门上,盛言楚大步流星上楼,一摸趴在地上的盛小黑脑袋,好家伙,脑门肿了一个大包。

玻璃门也伤得不轻,裂出几道细密的缝,缕缕白雾正沿着缝隙往外倾泻,盛小黑不顾疼地仰着脖子嚎叫,若不是盛言楚按着盛小黑脑袋上的肿包揉搓,盛小黑怕是要拿嘴堵住玻璃门上的那几道细缝。

透过玻璃门,盛言楚能看到书房中缭绕的白雾,算算日子,今天的确是白雾重现的时间。

一推开门,盛小黑就撒了欢的往里奔,盛言楚哭笑不得,好在盛小黑没有一般狗勾的拆家手段,倒也不用担心盛小黑将他精心布置的书房弄得乱糟糟。

瞅了眼客厅的钟表,时间不早不晚,按规律,白雾也才出现一会儿,眼下他有大把的时间想办法贮藏白雾。

他拿出自己用蛇皮和细竹筒做好的简易抽气筒,将一缕缕白雾吸进小公寓的玻璃瓶中。

玻璃瓶是他上辈子买的罐头瓶,不多,就一个,但耐不住他会卡bug,来来回回抱着玻璃瓶跳出进入小公寓,这样一来,小公寓里就复制了一堆玻璃瓶。

消毒后,盛言楚将白雾灌进玻璃瓶,透明的玻璃瓶里白雾游荡的很慢,放置白炽灯下就像是有无数条渺无人形大的小人在里面翩翩起舞似的。

拧紧瓶盖,盛言楚拿着蛇皮筒子继续吸白雾。

吸了约莫半个钟头,手掌发酸后他才停歇,数了数客厅角落处累起来的一罐罐白雾瓶子,盛言楚心满意足地笑起来。

然而折返回小书房,盛言楚老命差点被盛小黑当场送走。

窗台边,盛小黑两条前爪搭在窗边,毛茸茸的脑袋正好奇地往窗外伸,盛言楚疾步跑过去将淘气的盛小黑扒拉下来,手往盛小黑脑袋上一拍:“兽生活腻歪了吧?!”

白雾已经褪去,窗外又恢复了漆黑一片,盛言楚平时都不敢往乌漆嘛黑的外边看,唯恐跌落摔死,盛小黑倒好,若不是他及时拽住,这傻乎乎的狗子大抵就要掉下去了。

破口大骂一顿后,盛言楚拽着盛小黑肥壮的蹄子就往外边拉,盛小黑狗刨式的不愿意走,还冲着窗口残余的白雾狂叫。

“闭嘴!”盛言楚直接上手捂住比他双手还要大的兽嘴,威胁道,“再叫就送你出去了!”

多年的相处,盛小黑一下听懂了盛言楚的意思,委屈的嗷呜一声后就趴在地上闭起眼装死。

这架势就跟不给小孩买糖吃,小孩就躺在地上打滚一个样,但盛言楚才不吃这套,取来绳索将盛小黑系在了沙发边,然后开始收拾小公寓。

小公寓总面积只有三十九平,一楼楼梯储藏室塞满了巴柳子从西北带给他的东西,而客厅左边堆码着高高的玻璃瓶,右边则是当年静绥雪灾他从粮铺顺来的米面。

好在客厅沙发他已经搬到了书房,不然一楼挤得脚都放不下去,有了白雾的滋润,临近子时,盛言楚依旧生龙活虎,睡不着索性他来到他娘的铺子,小心翼翼的将小公寓里的米面搬了进去。

米面一清空,盛言楚接着整理冰箱,冰箱保鲜层有很多牦牛肉,盛言楚想了想,将牦牛肉也腾了出来。

小公寓有保鲜功能,倒不用担心时间久了这些牦牛肉会变成僵尸死肉。

忙碌一番后,盛言楚肚子开始咕咕叫,瞥了眼他娘的屋子,他蹑手蹑脚的从铺子后厨拿走一个小窑罐,小窑罐已经装了明日开铺子用的高汤。

取出几个煎炸好的肉酿和菜酿丢进高汤,点着火,盛言楚偷偷摸摸的像个贼似的,鼓着腮帮子咔嚓咔嚓地吃着。

微弱的烛光透过石墙射进内院,程春娘觉浅,听到动静便开门喊盛小黑,铺子里正吃得欢的盛言楚身子一僵,嘴里嘎嘣脆的蔬菜酿也不敢咬了,一回头,只见他娘赫然站在门口看着他。

“娘……”盛言楚拼命咽下嘴里的菜酿,擦擦嘴起身,程春娘紧了紧肩上的袍子,随手将铺子的门合上。

缓步过来时,程春娘不紧不慢地说:“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瞧你心不在焉,这会子饿了吧?”

盛言楚点头,有梅老爷在,他一心想着五皇子那边的事,确实没吃好。

程春娘没问盛言楚大晚上去了哪里,夹起几片肉酿放小窑罐里煮热,望着小窑罐翻滚的焦香肉酿,程春娘开口:“华正平来咱家闹了一场换亲笑话,李家就说日后宓姐儿要从李家出嫁,华家门第倒也不高,只是宓姐儿从李家出嫁,那就是实打实的大户小姐,大小姐生来娇养,宓姐儿又是那样的泼辣,回头嫁进来你多体谅她些,别跟她闹…”

抿了抿唇,程春娘笑着补了一句,心酸道:“你放心,娘也不跟她闹,她比你还小,娘怎会跟小孩子计较,倒是李家人焦心,以为我是个悍娘,我哪有……”

程春娘委屈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哭,她得跟儿子说清楚。

“娘…”

盛言楚咬着肉酿吃也不是,不吃烫嘴,咬了口,他放下筷子:“你别听李家人的闲话,娘待人最宽容了,便是南哥儿,娘都待他如亲子,又怎会刁难华小姐?华小姐虽顽皮了些,但她也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姑娘,嫁过来肯定会和我一样孝敬娘…”

程春娘又哭又笑,拿出帕子擦了擦,哽咽道:“是我多心了,只你然舅舅说我这个寡娘总赖着你不好……这话我可不爱听,我若拽着你不松手,当年就不会让你去认什么义父义母,庄户家缠人的娘我不是没见过,我也烦那样的妇人,可如今外头有人将这顶帽子往我头上扣,我……”

程春娘一时无语,李家当真是没见过乡下看管儿子的妇人,她们恨不得找根绳子将儿子栓在裤腰带上,程春娘自认为自己做得没什么不妥,她此生就这么一个儿子,她不依赖儿子靠谁?辛辛苦苦拉扯大,哦,成了亲,儿子就不归她只能归儿媳妇,这是什么混账道理?

盛言楚揉揉眉心,开口道:“娘,你别理会外头的闲言碎语,李家那边我会跟老大人说明。”

这几天他忙得很,着实没想到他娘心事堆了这么高,寡娘教养出来的孩子的的确确会将家庭中心偏向老子娘,但他又不是妈宝男。

同样,他娘亦不是偏执的女人。

正常母子之间的相处为什么要因为娶了妻就要改变?让他娶了妻就撇开这份母子情一心去呵护自己的夫妻小家,抱歉,他做不到。

他灵魂虽是成年人,但骨血是他娘给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白眼狼。

听了儿子一番话,程春娘心里舒服多了,起身往外走:“娘憋不住才想找你说说话,你也是知道的,你然舅舅和娘虽是一母同胞,但他在外游荡多年,很多事跟娘都说不到一块去,南哥儿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家里,娘就只能跟你说,如今说开了,娘这心里一块石头倒也落了下来。”

打开门,程春娘回头望了一眼坐在灶眼旁的儿子,刚出生时,儿子小身子和她手腕差不多长,转眼罢了,儿子就到了娶妻的年岁……

扶着门框,程春娘迟疑道:“娘今夜跟你说这些,倒不是让你日后偏向娘,该跟华小姐好的,娘还是望你和她……”

程春娘大字不识,说不出什么好话,蹦出嘴里的唯有:“望你和她好好的。”

盛言楚莞尔:“儿子省的,华小姐是儿子相中的人,她定会跟我同心,咱们一家人肯定能将日子红红火火的过起来。”

程春娘笑开,重重点头应了声:“哎!”

解开了心结,程春娘美美地睡下了,盛言楚则还要回小公寓喂盛小黑。

就在他跟他娘说话的时候,他听到盛小黑在小公寓里撕心裂肺地吼叫,以为那傻狗又在卖惨,可当看到盛小黑在小书房痛得打滚时,他慌了。

“小黑——”盛言楚抱住疼得死去活来的盛小黑上下查看,身上没有伤口,不放心的掰开盛小黑的大狗嘴,也没看到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地上的盛小黑软得跟水一样没劲,平日里精神满满的蓝褐色眸子紧紧闭着,呼出的气又急又重,盛言楚吓得双手发抖,跌跌撞撞地下楼去抱玻璃瓶来。

一打开玻璃瓶,本以为盛小黑能舒服些,不成想疼得更厉害,就连盛言楚扑过去抚摸皮毛时,盛小黑竟窝到角落不让他碰。

盛言楚急得后背出汗,好在疼过一阵后,盛小黑不嚎叫了,走到角落一看,得,傻狗睡着了。

摸了摸鼻头,湿漉漉的,呼吸也变得平缓起来,盛言楚这才松了口气,扯开身上汗津津的衣裳去洗漱。

夜里盛言楚醒来好几次,期间盛小黑又抽搐疼了两回,吸了白雾哼唧几声后又睡了过去,快天亮时,躺在沙发上的盛言楚隐约感觉有个粗糙火热的东西在他脸上摩擦。

眼睛一睁,盛小黑便停了欢快的舔拭动作,乖乖地歪着脑袋蹲坐在一旁。

盛言楚眯着睡眼伸手去薅傻狗的脑袋,手感和往常一样柔软,然而当盛言楚去揉自己的眼睛时,只觉脸上一阵瘙痒。

起身一看,嗬,脸上,手上黏了一堆黑毛,混着盛小黑的口水,软趴趴地沾在脸上难受的很,掀开被子去洗漱,却见一个癞皮狗一样的庞然大物咬着他的裤脚不放。

盛言楚惊得跳开,暗道小公寓里怎么出现了这么一个丑东西,定眼一看,丑东西还挺眼熟,等会…

这 、这不是盛小黑吗!!

“你这是咋了!”盛言楚噗通一下双膝跪下,望着身上毛发左脱一块右少一块的盛小黑,盛言楚再也忍不住了,抚着肚子捶地大笑。

盛小黑这个傻狗勾压根就不知道盛言楚这个主子是在笑话自己,见盛言楚开心的眼眶噙泪花,盛小黑张着嘴叫唤几声,不停地绕着盛言楚的身子摇动大尾巴。

盛言楚本来已经笑够了,可当他看到盛大黑翘起来的光秃秃尾巴,盛言楚楞了下,旋即眼泪直接飚了出来。

-

带着掉毛掉到惨绝人寰地步的盛小黑出了小公寓,一见到盛言楚身后的癞皮狗,程春娘擀面杖一下没拿稳,月惊鸿则咬着柳枝险些咬破舌头,挑水进门的盛允南手中两个水桶哐得落地。

三人围着丑萌的盛小黑转了一圈,异口同声地尖叫:“这是小黑?!”

盛小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忸怩地蹲坐在树底下,原本毛茸茸的大脑袋秃了后,露出里边白白的皮肉,乍一看还真的像癞皮狗。

“我单知道狗长大时会换毛发,可、可也没见过一夜秃…噗嗤。”

月惊鸿受不了盛小黑这副迟眉钝眼的傻劲,别开脸问盛言楚:“瞧着不太正常,楚哥儿,你是不是喂他吃了不好的东西?”

想起昨晚盛小黑的异常,盛言楚嘴角一抽:“哪有,它许是到了换毛的年岁吧。”

盛小黑才出生没多久就被盛言楚买回了家,刚抱回家时,盛小黑还不能吃东西,程春娘没事的时候便用竹棍导米汤喂养,这会子见盛小黑秃得不成样,程春娘笑过后开始担心。

“要不找京城卖狗的胡商帮着看看?哪有掉毛一夜掉成这样的……”

“不用,”盛言楚大抵能猜到是昨晚的变故,揪了揪盛小黑摇来摇去的尾巴尖尖,轻笑道:“那次游街回来后我就问过胡商了,小黑不是狗,说是他们西北的凶兽,叫狡。”

“小黑是狡?”月惊鸿不敢置信的摸摸盛小黑,手掌一翻,几撮黑毛静静地躺在手心,“玉山有祥瑞异兽,名为狡,长相似狗,身上却有猛兽的斑纹……”

扒开盛小黑秃的只剩细嫩白皮的脑袋,月惊鸿纳闷:“不对呀,我记得西北的人说异兽狡头上长了牛角,小黑它没有!”

盛言楚:“书中所说的异兽狡当然有牛角,但小黑怎么可能是西北神兽狡,狡是西北祥瑞之兽,有它在的地方,老百姓便能过上顺风顺水五谷丰登的好日子,这样的异兽早就神化消失,而衍生出来的异兽,比方小黑,统统都唤为狡,不过是想图个好兆头罢了。”

人都可以进化,高山上的神兽狡亦然,千万年后,说不定狡的牛角蜕化了呢?

趴在那久了,盛小黑站起来走了两步扑哧抖了抖,周身的黑毛就跟弹棉花似得飘得到处都是。

“呸呸呸……”飞了满嘴的绒毛,盛言楚往后退了两步,“娘,你这两天别让小黑去铺子转悠,这毛要是飘进了菜里…啧…”

程春娘忙将铺子的后门合上,今个铺子要开张,程春娘还有很多事要忙。

朝考结束后,盛言楚得跟庶吉士们聚一聚,也没空,月惊鸿忙着卖宅子,扒了两口饭就出去了,盛允南则要帮程春娘打下手……

总之,几人忙开后,盛小黑只能可怜兮兮的被拴在大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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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翰林院前,盛言楚先往聚金楼跑了一趟,梅老爷早已在聚金楼门外等候多时,见到盛言楚的马车,梅老爷眼眸一闪,跑过来上了马车,须臾,下来的梅老爷手中多了一块蓝墨石。

这块蓝墨石盛言楚开价四万两千两,按照聚金楼的规矩,他能到手两万一千两现银。

梅老爷思索片刻,建议盛言楚价钱再往上提一提,盛言楚摇头没答应。

他已经收集了很多白雾,蓝墨石对他而言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物,既然金家想要,他卖个面子给就是了,就像当年金家心善恳请老皇帝准许商户子科考一样。

一时的善心,有时候能影响无数人。

梅老爷将蓝墨石交给了刘掌柜,严明卖客要两万一千两的现银,今日聚金楼没有义卖,刘掌柜单独去雅室见了金家老爷子,蓝墨石一奉上,刘掌柜添了一句话:“老爷子,那卖客见您一片救子心切 ,故而只要两万一千两…”

“好说好说…”金老爷子忙让随从取银票,却听柳掌柜慢条斯理道:“您别急,听我把话说完。”

金老爷子拿帕子将蓝墨石裹起来,精明的老眼一抬:“你讲。”

刘掌柜:“这蓝墨石可就这么一块了,您得掂量着给您孙儿用,若再…咳,金公子怕是无力回天…”

“就一块了?”金老爷子慌了,“怎么就一块了呢?我家子桑这几天寝食难安,光一块怎么够?你得帮帮我啊,要不,你带我去见出手这墨石的人,管他十万八万银子,我都出!”

刘掌柜摇摇头:“规矩不可破,老爷子您得担待,何况这墨石真的就剩一块了…不然卖客也不可能翻倍向你要银子。”

金老爷子往椅子上一倒,握着蓝墨石一阵颓然,哑着声音:“…一块不够哇,御医说他的身子坏了,若再不好好将养,怕是…怕是…”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刘掌柜淡淡道:“那卖客说他有一妙计,端看老爷子您能不能做到了,若是能做到,公子不说活百岁,必能平平安安一辈子。”

金老爷子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什么法子?”

刘掌柜缓缓而言:“那人出手的是蓝墨石,既是墨石,只要金公子沉下心居家将这块墨石写完,那人说了,金公子的身子定会好起来。”

“是了!”

金老爷子立马会意,“若他能安分守己的在家好好呆着,而不是去外边花天酒地,左右他还年轻,垮了的身子补一补总能好起来,何况练笔能陶冶性情…不错,是个好法子。”

金老爷子喜眉笑眼的离开,盛言楚则得了两百多张百两银票。

-

马车往城西外跑,盛言楚拉起车帷:“去百花楼。”

进到百花巷拐角,盛言楚将怀中鼓囊囊装满银票的木盒扔进小公寓,这才大摇大摆地往百花楼走。

盛言楚过去的并不晚,等了半炷香的功夫,众庶吉士终于聚齐。

“长孙兄家里出了事,一时不得空过来,他让我替他敬大家一杯。”

盛言楚闻声望去,说话的是殿试二甲第二名的寿满如,留着八字小胡子,年岁约莫三十五左右,江南府人士。

寿满如的一番话激起千层浪,俞雅之举杯轻笑:“满如兄替长孙兄敬我们?哈哈哈哈,满如兄什么时候竟和长孙兄走得这般近?”

寿满如姓氏不好喊,大家便喊后面两字。

盛言楚好整以暇地以手托着下巴,只听寿满如饮尽酒:“瞧俞兄这话说的,我不过是在来时的路上碰上了长孙兄,长个嘴为他传个话罢了,再说了,你我,还有长孙兄皆是翰林官,互相关照些也没什么。”

解释就是掩饰,越解释就越有鬼。

盛言楚冷哼一声,寿满如等庶吉士没钱买宅院,便借住在官衙后边的巷子里,而淮亲王府在南边,两处往百花楼来压根就碰不上面,除非寿满如撒谎…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俞雅之问过后便没人抓着此事不放,倒有几个庶吉士对着寿满如露出羡慕和嫉妒的眼神,长孙谷可是亲王之子啊,若是能跟长孙谷结交,那他们今后的仕途……

推杯换盏几番后,有人大着舌头凑过来:“…你们听说了没?金家家主为了他那宝贝孙儿,花四万两银子去买一块墨石…”

“什么墨石这么贵?”只要和银子沾边,必有一心想发财的裘和景。

“好像是一块蓝墨石。”

俞雅之也听说了此事,蹙眉沉思:“京城各大书肆都卖丹青所用的蓝墨石,一块蓝墨石也就卖三五两银子罢了,怎么出手在聚金楼的蓝墨石竟要万两?”

“嗐,”寿满如笑,“金老爷子买得可不是普通蓝墨石,那块蓝墨石也不是做画用的,听说研墨开后写出来的字比咱们平常用的黑墨要好几分。”

“对对对,聚金楼的人是这么说的。不过,这墨石还有另一妙处,金家嫡孙金子桑前些时日抱着蓝墨石去花楼挥洒,听说竟猛到一夜御五女…”

“啧啧啧…”

庶吉士们笑作一团。

“可惜,那块蓝墨石里的药散得快,不出七天,金子桑就病了,金老爷子为了孙儿,便又求到了聚金楼,这就有了四万两买一块蓝墨石的事。”

“金家不愧是财大气粗的皇商,四万两呐,就为了那么个不争气的孙子,连眼睛眨都不眨…”

“你我这些人在官场拼搏一辈子,不对,两辈子,乃至三辈子怕都难攒够四万两。”

“这可未必。”

寿满如打断此人的话,手一挥指向盛言楚,笑眯眯道:“盛大人义父卫大人,如今升任了漕运总督,漕运一行可是肥差,一年下来,光养廉银油水就得有上万两,三年下来,怎么着也有——”

“别说了满如兄!”有人拉拉寿满如的衣袖,眼睛往对面黑着脸的盛言楚瞥。

桌上的人皆静了下来,纷纷拿眼神示意寿满如不要再往下说,寿满如这般大喇喇的将卫敬所得的养廉银拿到台面上说着实不该,这是卫敬的私密事。

寿满如瞟了眼盛言楚,举杯的五指不由收紧,闷声坐了回去。

盛言楚啜了口辛辣的酒水,冲众人笑笑,庶吉士们见盛言楚没生气,继续说起金家的事。

饭毕,盛言楚陪着众人去城郊湖边走了一遭,庶吉士们聊得最多的无非是翰林院没油水,三年苦熬下去艰苦,盛言楚只觉无趣,便沿着湖堤赏景。

遥见不远处柳树下站了不少侍女和小厮,想来坐那垂钓的不是寻常百姓,正欲转身时,声声咳嗽传到耳里,紧接着是下人的慌乱呼喊:“殿下!”

盛言楚隐靠在树后张望,树下垂钓的人正是五皇子,此时的五皇子咳得脸色涨红,胸口起伏的厉害,数声闷咳中还夹杂着小厮侍女的疾呼:“血、血,殿下又咳血了…”

“快快快,快扶殿下回去——”

一阵手忙脚乱,大树下晕迷的五皇子须臾便被抬进马车回了皇子府。

等一行人离去后,盛言楚方从大树后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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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众庶吉士纷纷拱手各自回家,见盛言楚蹬上回甜水巷子的马车,走在后边的李兰恪欲言又止。

回到李家后,李兰恪习惯性地铺平白纸做画,屋里的书童拿出墨料,手触及一块没拆封的墨石,书童笑了笑,将墨石呈给李兰恪看。

“这块蓝墨石,盛姑爷送来有些时日了,爷今日要不要试试这块墨?”

李兰恪洗净手,坐在那闭眸构思游湖图,忽睁开眼:“蓝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