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言楚因要去太府寺, 不比华宓君能日日来卫家看儿子,这次仲秋休沐, 盛言楚自是要在卫家好好的和儿子玩闹一回。

听华宓君说, 小家伙在卫家十分文静,性子和妹妹锦姐儿截然不同,每日除了吃就是睡, 不怕生, 却又跟卫家的大小姐玩不起起来。

倒也不是不喜欢卫羲和,绥哥儿对谁都这幅欠欠的表情, 除了盛家人。

也正是因为这, 华宓君才十分担心儿子, 唯恐儿子在卫家闹卫氏夫妇不爽。

一进到卫家, 没等下人去通报, 华宓君就急急地拉着盛言楚往绥哥儿在的后院走。

在院中看到卫敬, 盛言楚停住脚让华宓君先进去,他则喊了声义父,又轻斥江知樾将卫家千金放下。

江知樾从小就在陵州鸡鸣岛树上跳来跳去, 跑起来的速度堪比鸵鸟, 便是怀中端着卫羲和, 也愣是没叫卫敬逮住。

卫敬追得气喘吁吁, 一把将女儿抢过来, 虎着脸:“浑小子一个, 羲和这么小你就拐着她跑, 摔了磕了你赔得起吗?”

盛言楚揪着江知樾的后领,让其对卫敬和卫羲和道歉,江知樾虽古灵精怪, 但总归还听盛言楚的话, 飞快地偷瞄了一眼还在气头上的卫敬,低声说他以后会注意。

卫敬只要女儿没事什么都好说,颠了颠怀中软乎乎的女儿,卫敬扭头对盛言楚道:“快些进屋吧,你义母知道你要来,早早让人备下了饭。”

江知樾如闻大赦,拽着盛言楚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着进了屋,期间还对着趴在卫敬怀里的卫羲和扮鬼脸,逗得卫羲和笑得前俯后仰。

“羲和!”卫敬一脸凝重的教导:“你娘平日怎么说的,别对陌生男人笑!”

卫羲和噘嘴:“小知哥哥不是外男…”

“爹说是就是!”卫敬冷了语调。

卫羲和将下巴搭在卫敬的肩头,冲江知樾挤眉弄眼,嘴上却听话道:“知道啦。”

盛言楚将两小孩的互动看在眼里,没有多嘴和卫敬说。

进了屋,华宓君早已抱起儿子,程春娘拉着绥哥儿的小手拉回摸,见到盛言楚,小娃娃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渣,忽冲盛言楚张开手。

“哟!”华宓君笑着刮刮绥哥儿的小鼻子,“去年你爹从陵州回来,你小子转眼就不认爹了,今个这是怎么了,这么欢喜爹抱你?”

“抱。”绥哥儿粉嫩的小嘴里直接蹦出要求。

盛言楚璀然一笑,大手伸过绥哥儿的咯吱窝将人悬空拎起,软软的小家伙一卧进盛言楚的怀里,整个身子就开始拱啊拱,头死死地抵在盛言楚的胸膛上,似是在责怪盛言楚这么晚才来。

拍拍儿子光溜的屁股,盛言楚浅笑,问绥哥儿可是想爹了。

绥哥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小手紧紧箍着盛言楚的脖颈,就连盛言楚落座吃饭时,绥哥儿都没从盛言楚身上下来。

锦姐儿瞧哥哥成了老爹身上的挂件,当即不乐意了,吵着嚷着也要盛言楚抱。

盛言楚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两个孩子眼中的香饽饽,只两手抱着半大的孩子,饭是吃不成了。

兄妹俩都趴在父亲怀里,对乳母喂来的吃食愣是默契的都不搭理,无奈,华宓君只好亲自上手。

顾及了两个小的后,还要时不时的夹点吃的喂盛言楚,以至于华宓君一时间觉得自己像是养了三个孩子。

盛言楚歉意地冲华宓君笑笑,好在两个小的乖得很,不像卫家,一到吃饭时间,卫敬恨不得拿皮鞭子在后边抽女儿。

别看卫羲和长得玲珑可爱,可每当乳母过来喂饭时,卫家顷刻间就会变得鸡飞狗跳起来。

眼下就是这样,在人前总是一副端庄大气的杜氏都忍不住冲女儿发火,然而两人都拿卫羲和没办法。

有了盛家两子乖巧嚼饭的对照后,再看看自己女儿,卫氏夫妇不由仰天感慨他们生了什么混世魔王出来。

最终卫羲和还是乖乖坐下来吃饭了,无他,江知樾插着腰给出了威胁,倘若卫羲和不好好的吃饭,江知樾以后就不带自己雕得小鸟给卫羲和,一听没了玩具,卫羲和哭得打嗝,边哭边往嘴里扒饭。

卫敬生怕女儿有什么好歹,正要训斥江知樾,不料杜氏却极为的挺江知樾。

江知樾嘚瑟地冲卫敬吐舌,可把卫敬气坏了,当即放下筷子捞起江知樾,不顾杜氏的阻拦,卫敬照着江知樾的屁股就来了一巴掌。

江知樾已经有七岁,当着这么多的人挨打,哪里受得住这种耻辱,眼眶瞬间一红。

卫敬倒不是真的想打人,只是想吓唬吓唬江知樾罢了,江知樾猝不及防的一哭,最先慌得是卫敬,没别的,江知樾哭了后,女儿的眼泪就跟不值钱似的,哗哗的往下流,嘴里控诉卫敬乱打人。

一时间,宴席上乱做一团。

反观盛家,两个小孩动作一致地张开嘴,华宓君一手一个勺子,舀起两勺鸡蛋羹送进娃娃们的嘴里,两小孩默默嚼着,丝毫不受对面纷吵的影响。

杜氏心累的扶额,禁不住往盛家看了看。

盛家的安静平和惹得杜氏羡慕不已,再看看自家扯着嗓子嚎哭不止的崽,杜氏嘴角抽了抽。

饭毕,盛言楚随卫敬去给卫家祖宗烧香,出来时,卫敬忽面露苦笑:“羲和顽皮的厉害,我跟你义母光她一个就有些顾不过来。”

盛言楚走在侧笑笑:“小孩子憨态可掬才招人疼爱,我瞧着羲和就挺好,不像我家那两个。”

卫敬闻言顿足:“绥哥儿…你抱回去养吧。”

盛言楚摩挲起指腹:“义父,这事义母知情吗?”

卫敬笑:“自然知道,她喜欢绥哥儿,是真心实意的想将绥哥儿养在卫家,只我瞧着绥哥儿这孩子在卫家并不开心,再说了,羲和更为喜欢你女儿,一口一个锦妹妹的叫着,我若将绥哥儿寄养在膝下,日后几个孩子的辈分岂不乱了套?”

盛言楚欲言又止:“绥哥儿那孩子生下来就不爱闹,并非不喜卫家…”

“我知道。”卫敬拍拍盛言楚的肩膀:“那孩子聪明,有你悉心教导,日后能成大器。”

两人绕弯往后院花园走,还没进去就听到几个孩子你追我赶的笑声。

“冠不冠卫姓其实不重要。”

卫敬感慨道:“起初听说你家有了双胎后,我就没打算要将两个孩子分开,只你义母她有心病,事情你清楚的,卫家多年前有个男婴,为妾室所生,可惜早早去了。”

盛言楚轻轻点头。

“也怪我。”卫敬自责道:“我私以为妾室会带着孩子在你义母面前耍威风,所以早早的将孩子抱到了你义母的院子,左右在哪都是乳母喂养,没想到后来…”

“生下羲和后,你义母本该高兴的,可卫氏族里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无后的事,以至于你义母对绥哥儿起了执念。”

盛言楚:“那现在为何放下了?”

他自是欢喜儿子能回归盛家,但他得弄清楚卫敬突然不想养绥哥儿的理由,省得日后两家为了这事起龃龉。

卫敬转首轻笑:“子嗣的事我无所谓,你义母也想开了,等羲和长大,到时候还要请你这个做哥哥的替她把把关,届时挑一个才貌双全的好儿郎到卫家做上门女婿才好。”

“招婿啊…”盛言楚咋舌。

民间赘婿不少,但质量好像并不高,好些在成亲后不久就开始暴露贪财好色的本性,娶平妻、纳妾,亦或是学贾琏停妻再娶,最不堪的是,这一溜的骚操作用得都是正妻家里的银钱。

更有狠心的人,直接杀了入赘的那家人,然后‘占山为王’。

卫敬当然也担心这个,所以才让盛言楚在侧把关。

“我卫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家产足够羲和做个逍遥自在的大小姐,也不求她日后的夫婿苦读科举做高官,只要能对羲和好就成,再有就是,一切按入赘的行程来,孩子不论男女都得随卫姓。”

盛言楚嘴角浮起笑意:“往来入赘都如此,义父有福了,以后不必忍痛送羲和妹妹出嫁。”

说到这,盛言楚小小地叹了口气,他家锦姐儿比卫羲和只小一岁多,卫敬这么早就替卫羲和打算成亲后的事,那他的锦姐儿……

一想到香香的小女儿要嫁人,盛言楚不免胸口郁气横生。

卫敬揽住义子的肩膀,老神在在地说:“咱们当爹的发愁的事还在后头呢,少不得咱爷们操心。”

盛言楚哀怨叹气。

内院中,杜氏拉着程春娘说了好些话,相比华宓君,杜氏和程春娘相处的更融洽。

当天晚上,绥哥儿由着华宓君抱回了盛家,小娃娃像是知道自个要回家,一张小嘴笑着就没停过,可把盛言楚惊到了,要知道绥哥儿的面部表情少得可怜。

-

仲秋过后,盛允南带着新娶的媳妇在盛家后巷立了门户。

因是盛氏族人关系亲密,盛言楚不仅送了套小宅子给盛允南,还准许盛允南媳妇的两个哥哥来京城盛家借居求学。

盛老爹和周密对此都感激不尽,盛言楚当然也有事相求二位。

他家绥哥儿到目前为止还没个真正名字,此番盛老爹回水湖村,当是要帮他将两个孩子的八字送进盛家祠堂,如此同时,绥哥儿有了正式的名字,叫盛初绥。

周密这边呢,盛言楚是想拜托周密替他在京城再寻摸一个墨石铺子。

擒文斋倒台后,盛家墨石铺子日进斗金,可惜门面太小,地理位置太偏,京城其他学堂的读书人想买一块墨石要费半天功夫才能进到国学巷,因而盛言楚准备在京城再开一家分店。

想到妻子在女儿出生没两天就开始盘算女儿未来的嫁妆事宜,盛言楚当机立断,决定分铺就以女儿的名字挂牌匾,称为‘锦书墨石’。

周密早就想扩张门面了,拿到任务后立马奔走在大街中,赶在桂榜张贴前,属于锦姐儿的第一间铺子有了着落。

这回铺面地理位置优越,就在国子监往前走的主街上,对面一溜排的私塾社学,也难为周密费口舌将这等好地方说下来,不过也要靠盛言楚出钱,光去衙门教红契的银子就花了盛言楚小千两,更别谈铺子买进的价钱。

拿到铺子的契条,华宓君额头抵着女儿的小脑袋,笑道:“咱家小锦儿往后就是东家了,你爹方才还说呢,一年给你买一间铺子傍身。”

锦姐儿扯着哥哥的衣袖,嘴里喊着锅锅。

华宓君会意,将趴在那撅着屁股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绥哥儿抱到双膝上站好,回首学着女儿的口吻问盛言楚。

“锅锅没有吗?”

半睡的绥哥儿倏地睁开大眼睛,锦姐儿跌跌撞撞地从床上走过来,盛言楚一把抱住女儿,笑得摸摸儿子的脑袋。

“绥哥儿也想要么?”盛言楚失笑:“给锦姐儿置铺子是做嫁妆,难不成绥哥儿也想要嫁妆?”

“就你会瞎说。”华宓君没好气地瞪了眼盛言楚。

绥哥儿啧吧下小嘴,闭起眼继续睡了。

盛言楚:“……”

这孩子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

桂花飘香时,京城大街上遍地可见戴头巾的书生,盛言楚坐轿从旁经过时,均能听到各大茶馆里传出书生们吟诗作对的声音,好不热闹。

再过一日乡试便要放榜,盛家虽无人科考,却也等不及看桂榜,只因程以贵今年下场了武乡试。

托詹全的福,程以贵用不着千里迢迢回临朔郡科考,同样在六部观政的梁杭云也不用回。

两人一文一武,因没个参照的人,两人都慌得不行,尤其是程以贵。

作为詹全的徒弟,如果没考中举人,不止自己脸面不好看,詹全那边也不好交代。

为此,桂榜没有下放之前,程以贵见天的往盛家跑,放榜当天,本该休沐在家的盛言楚愣是被程以贵拖到了能将人踩死的贡院门口。

当年在临朔郡贡院门口差点被挤扁的阴影历历在目,盛言楚说什么也不要钻进人堆凑热闹。

程以贵紧张的不敢近前看,盛言楚只好让阿九去,他们二人则坐在马车里等消息。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贡院门口的喧嚣声四起,盛言楚掀开帷帘,只见贡院大门吱呀一声从里边打开,随之书生们就跟奔涌的海水一般往前跑去。

盛言楚恍惚间觉得自家马车险些被这些书生们撞倒。

前方阿九跳起来张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程以贵的名字,一目十行扫过后,垫着脚的阿九忽而眼睛睁大。

“叔、叔——”阿九艰难的往盛家马车这边移。

程以贵急得跳下车,三步并做两步从人堆里将瘦瘦的阿九拎出来。

“咋样?”程以贵抹了一把脑门的虚汗。

阿九蹦跳起来,兴奋地揪着程以贵的胳膊,尖叫道:“中了,中了,武科第二!”

程以贵呆呆出神。

“今夜你怕是回不去了。”

盛言楚斜眼看着表哥,笑眯眯道:“得,阿九,你赶紧去跟我娘说一声,记得让铺子里备一桌好菜好酒,夜里詹将军要跟他的爱徒把酒言欢到天明!”

阿九笑着而去。

程以贵憨憨笑开,对着迎面而来刚出炉的武举人们拱拱手后,程以贵便交代盛言楚先回去,他得跟师父报喜去。

“哎,等会——”

盛言楚话还没说完,程以贵就遛没了影儿,徒留盛言楚一个人站在马车边上。

阿九还要有一会儿才回来,盛言楚不敢在人潮拥挤的贡院街上赶马车,只好上车等阿九。

就在盛言楚假寐时,一道声音在车外响起。

“盛大人在里头吗?”

声音很耳熟,但盛言楚一时又记不起是谁。

撩开车帷,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青年的俊脸,这张脸曾几何时是盛言楚最为厌恶的,这会子看到,盛言楚眉头不由皱起。

“你怎么在这?”

王永年双手交叉立在那,嘴角噙着笑,神采飞扬道:“今日是我朝乡试放榜的大日子,盛大人以为我为何在此?”

盛言楚哼了声,他倒忘了王永年和梁杭云同在六部观政。

往贡院门口觑了眼,盛言楚好整以暇地问:“不知永年兄考得如何?”

王永年含笑仰头看着盛言楚:“勉勉强强上榜罢了。”

盛言楚无语撇嘴,他才不信王永年的鬼话呢,真要是才上榜的名次,王永年特意跑来和他搭腔做什么?

不就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吗?

懒得搭理王永年,盛言楚冷漠地放下车帷。

王永年见状紧锁深眉,想说的话愣是没能说出口,恰好有书生们过来和王永年搭讪,王永年只好就此作罢。

王永年才走,盛家马车外又有人敲门,盛言楚以为王永年折返回来问他有关月惊鸿的事,遂没了好脾气,只当自己耳聋没听见敲门声。

梁杭云纳闷,嘟囔道:“刚才还见他和人说话,怎么转眼就睡了…”

听到说话声,盛言楚赶忙探出头。

“杭云兄。”

“你在啊。”梁杭云笑了:“怎我敲你窗时你没应?可是困了?”

“没。”盛言楚让梁杭云上马车,扯扯嘴角:“我不想和某些人说话而已。”

“楚哥儿是说王永年吗?”

盛言楚:“你看到他了?”

梁杭云凑近道:“你有所不知,他这回出尽了风头!”

低眸呷茶的盛言楚顿住手:“他考中解元了?”

梁杭云惊讶不已:“他同你说得?”

盛言楚微笑的将茶盏推至梁杭云面前:“我猜得,以他的才学,考中解元其实并不难。”

好歹王永年当年小小年纪就中了童生,甚至因为出色而被县令奉为座上宾。

“你呢?”盛个楚又问:“考了第几?”

“第二,就在他后边。”

梁杭云略有些不甘:“论起努力,我比他更甚。”

盛言楚温言安慰:“解元罢了,值得你为这生气?往年解元自傲而没考中进士的大有人在,与其纠结这些,杭云兄当把心思放在明年的会试上,届时会试大放异彩,自有人将杭云兄的名字送到官家面前。”

梁杭云点头不止:“你说得对,我钻现下的牛角尖没必要,还是会试要紧。”

一说会试,梁杭云忽猫着身从对面挪过来坐到盛言楚身边,静静地端详着盛言楚,良久方委婉道:“楚哥儿你出身大.三元,会试上想来颇有心得,能不能、能不能…”

乡试前梁杭云就经常抱着书本来盛家堵盛言楚,从前国子监月考也是这样,梁杭云有如今的成绩,和盛言楚的教导脱不开关系。

盛言楚十分不喜欢教人,不过这种厌恶在阿九和梁杭云身边渐渐守得云开见月明,梁杭云和阿九都是属于一点就通的人,总之比教钟谚青要轻松。

为了好兄弟的前程着想,也为了打倒王永年,盛言楚铆足了劲给梁杭云补课。

梁杭云现在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学子,白天要去衙门点卯,唯有夜里才有空温书,为了赶上盛言楚教授的进度,梁杭云硬生生在一个月里瘦了五六斤。

梁母为之心疼,想劝梁杭云不必这般刻苦,梁杭云笑笑:“不碍事,外头想得楚哥儿指点的读书人不枚胜举,我有这等机会,该珍惜才对。”

梁母疼儿,见劝不通只好作罢,李婉得知梁杭云这般勤勉,便叫下人往梁家送去一碗又一碗炖煮好的补品。

梁杭云每回喝下补汤都会写一首诗回赠,李婉才情好,一来二去,两人竟皆被对方的笔墨倾倒。

-

十月后,京城气温转冷。

这天盛言楚拖着疲累的身子从太府寺出来,才搭着阿九的手下马车,程春娘身边的大丫鬟翘首以待地站在门口,见到盛言楚,大丫鬟忙走了过去。

“老夫人亲自做了几身衣裳,请爷过去试穿。”

盛言楚一捏身上才换得新衣,顿时明白了他娘的意思。

果不其然,这些衣服都是给柳持安做得。

程春娘特意去虞城挑了上好的布料,一口气做完外袍后,还做了几件换洗的亵衣,至于鞋袜,也是有的。

看到榻上整齐摆放的衣物,盛言楚酸了下,揶揄道:“娘这些都要送给巴叔?”

程春娘没觉得不好意思,笑道:“你吃什么醋?你入冬的衣裳娘早就下针做好送给你了,如今得了空闲,还不准我给你巴叔做两套?”

盛言楚打量着榻上堆成小山的衣裳,噎了下,这是两套?

程春娘坐过来,压低声音道:“楚儿,你看你什么时候让我去一趟西北,咱们京城都开始冷了,想来西北已经下起漫天大雪。”

“你巴叔他没去草原过冬,留在寨子里冷清的很,身边跟着得又是一些不懂照料的男人,我担心他寒症加重…”

盛言楚惊喜他娘的开窍。

距离上回相见已快有两个月,盛言楚是过来人,清楚恋爱中的人都希冀着天天腻在一块,他娘守寡多年,好不容易能跟柳持安感情稳定下来,盛言楚自是希望他娘能永远幸福。

只不过…

“娘。”

盛言楚推推额头,面带倦色道:“太府寺最近忙着盐务和秋税,我属实脱不开身送你下骫骳山。”

程春娘眼睫微颤,手掰着桌拐:“没事,等你闲了——”

盛言楚打断程春娘:“秋税要忙到十一月底,盐务的事,不好说,年底都要围着这事打转。”

程春娘眼神一下黯淡下来。

盛言楚略一思索,道:“娘,您一个人去成吗?”

“我一个人?”程春娘想说她不太认得路。

“小黑熟悉。”

盛言楚肯定不会让程春娘独自一人徒步走在山间:“小黑是西北白狡,我瞧它能唤来不少林中同伴,有异兽狡护送,想来林中动物不敢近您的身。”

程春娘想着盛小黑庞大的身躯,轻轻点了点头。

当天晚上,盛言楚目送盛小黑驮着他娘往骫骳山下走去,盛小黑和山中异兽狡混熟后,渐渐摸索出几条近路,才一天不到,小公寓里传来了动静。

正在太府寺商议朝事的盛言楚借口出去如厕,待看到小书房地板上躺着盛小黑刁回来的平安信,盛言楚终于松了口气。

为了奖励盛小黑,盛言楚开了一罐程春娘放在冰箱里的羊肉丸,放在地上就行,盛小黑在山里野饿了自己会回来吃。

做好这一切,盛言楚回到茅房,才准备推门出去,就听隔壁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咱们这么劳心劳力的作甚?”说话的人盛言楚认得,是太府寺的同僚。

“到了年底,一本一本的盐务折子往咱们这儿送,咱们呕心沥血的帮着盐政大使整合账务,可到头来呢,丁点黄金都没见着!”

“可不吗?”立马有人附和:“每年盐课所得的税银不下百万两,十之一二都进了盐政大人的口袋,咱们呢?”

拍拍干瘪的口袋,两人苦笑。

盛言楚嘴角一勾,盐政官揽收巨资得朝廷准许,他们羡慕不来的。

回到内屋,方桌上几名官员拨算盘拨得手抽筋,望着笔下惊天的数目,几人惊呼傻眼。

盛言楚不插手算账的事,可当他听到小方桌上传来啧啧声,忍不住探头看去。

运往国库的盐税数字倒没将盛言楚吓到,他在意的是地方盐政官递交上来的预申折子。

有人见盛言楚对着折子拧眉,热心解释道:“盛大人有所不知,这两年海盐不受百姓待见,江南以北的百姓想买盐只能依赖井盐和池盐,这些盐哪里够数,所以盐运使才递了预申折子。”

预申,也即是提前支出下一年的盐。

盛言楚此刻不欲跟太府寺的人理论南域海盐并无不妥之处,让他觉得意外的是,既然已经预申了下一年的盐,银子呢?

太府寺的人虽惊叹盐税的银子多,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感慨今年的税银比去年多。

支出去的盐比去年多一倍,为何盐税没有变化?

可别说盐商们今年都在降价卖盐,要知道南域的海盐退出市场后,余下盐的价钱一天一个样。

拘在太府寺的官员不知道现下的盐价多少,盛家有两家锅子铺,盛言楚能不清楚如今的盐有多贵?

所以,剩下的盐税去哪了?

“这…”几位核账的太府寺官员面面相觑。

事关重大,太府寺上下不敢疏忽,忙将南北各地的盐税账本都拿出来重新核算,唯恐是他们自己在某个环节出了差错。

三天后,盛言楚一进太府寺就看到了一双双青黑的眼袋。

“盛大人呐——”几人喊得极为哀凄。

盛言楚身子一凛,当即知道盐税出了大问题。

-

待看到官员们呈送上来的亏空,宝乾帝勃然大怒,不多时,各衙门均知晓几位盐政使官官相护,营私侵蚀致使朝廷盐税亏空高达八百万两有余,此事一经传开,满朝哗然。

涉案的盐政有三位,底下各处盐场的盐课大使更是不计其数,一层一层往下查后,盛言楚发现,贪图朝廷盐税的人可不止盐务上的官员,还有地方上的盐商。

官商勾结,上下期满,经年滚利后,哪里只亏空了八百万两。

宝乾帝怒不可遏,命三司彻查到底,越挖越深,以至于六部都受到了牵连,最严重的是工部。

修缮之事以及屯田、水利等都由工部把持,看似毫无油水的工部,竟贪得最多。

十二月初,三司呈上纠察折子,上面除了写有盐政相关的官员要斩首抄家外,再有就是为庇护伞盐政官开脱的盐商们的定罪。

不过,还有一人令三司不好下手。

那人是淮亲王。

“淮亲王其幼子长孙谷利用职务之便挪用工部数万两白银,淮亲王对此事知情不报,罪加一等。”

龙椅上的宝乾帝威仪赫赫,沉着脸让三司公事公办,用不着因为淮亲王是皇亲而有优待。

很快,刑部尚书拿着圣旨去淮亲王府捉捕长孙谷,宝乾帝恩威并施,并没有将长孙谷杀害,而是命淮亲王府将挪用的白银补上。

而长孙谷,即日免去其工部的职位,等过了年,再由刑部押送西北流放三载,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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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府寺将盐税亏空的事报上去后,整个衙门得了宝乾帝的夸奖,尤其是盛言楚。

事情了结不久,宝乾帝便给太府寺官员加俸三成,连休沐的时间都比其他人多了三天。

这天盛言楚正抱着孩子赏雪,只听华宓君道:“我早就知道官家对二公主十分厚待,可这罚得未免也太轻了吧?”

两个小孩皆换上了喜庆的红棉袍子,带着毛茸茸的毡帽,可把盛言楚乐得,一回到家就一手抱一个,恨不得粘在手上才好。

锦姐儿呆不住,非要下去玩雪,盛言楚哪里敢让女儿在雪地里打滚,便叫阿九掺了几桶雪放亭子石桌上 。

绥哥儿懒,见老爹将妹妹放到地上玩雪后,绥哥儿两只小手立马揪住盛言楚的衣领,死活不下去。

没辙,盛言楚只好抱着儿子和华宓君说话。

“也就你这样不做官的人才会误以为官家对淮亲王手下留情。”

华宓君:“?”

盛言楚握住一把白雪捏了个小兔子给儿子,挑眉道:“自古流放的人要么一身伤回来,要么一身枯骨回来,长孙谷又是那等金贵的世家公子,他在外能受得了三载?”

见儿子一声不吭的将小兔子捏成渣渣,盛言楚心梗了下,重新抱起皱着小眉头不悦的儿子。

绥哥儿就稀罕趴在爹娘肩头,这一抱又乐呵了。

哄好儿子,盛言楚续道:“昨儿淮亲王已经进宫,除了上缴长孙谷贪去的那数十万两,再有就是将手中的亲王印还给官家。”

华宓君正带着山栀等丫鬟采腊梅上的雪水,闻言错愕抬头:“这是不打算做异姓王了?”

盛言楚摇头:“年后淮亲王将亲王之位传给长子,其长子袭爵,下一代则降为郡王,以此类推。”

换言之,再过几十年,世间将不会存在淮亲王。

华宓君大吃一惊:“就因为一个长孙谷,淮亲王将亲王之位赔了进去?”

盛言楚低头觑了眼已经睡着的儿子,小声道:“亲王位子迟早要收回去,老淮亲王算有脑子,知道借此机会打消官家的顾虑,还能救长孙谷一命。”

正说着话,丫鬟进来通传,说梁杭云和李婉来了。

有客上门,盛言楚不好抱着孩子,将睡得打小呼噜的儿子放进暖房后,盛言楚和华宓君来到偏厅。

这二人来此要说得当然是淮亲王府的事。

梁杭云淡瞥了李婉一眼:“还是李家老祖宗有高见,料到长孙谷不是良配,否则婉姐儿嫁进王府,今个定然要受委屈。”

盛言楚和华宓君相视一眼,李婉为之忿忿道:“你们还没听到风声吗?淮亲王一家就是个空壳子,平日里奢靡成风,俨然是个外腴中瘠的门第,亏得二公主出行要用金粉敷面,殊不知这里头的银钱都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先帝不喜淮亲王,所以淮亲王这一脉在朝为官的寥寥无几,长孙谷倒是个聪明的,知道恩荫入仕走不通,就走正经的科举,没想到一做官就起了贪污受贿的念头,那十万两白银的罪魁祸首是长孙谷,可享受的人却是淮亲王府那一大家子!”

盛言楚听到这猜到了些许,联想梁杭云进来说得话,盛言楚微眯眼睛:“莫非淮亲王府如今连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

“正是呢!”

梁杭云道:“我过来的时候,各大茶馆的说书先生都是议论这事,说淮亲王送进国库的十万两银子是找几个儿女凑着,偏也不是正经亲生的孩子,而是找外嫁女或是媳妇。”

说着,梁杭云幽幽地睨了眼盛言楚,半开玩笑道:“亏得你有远见,当初没有答应娶淮亲王府的庶女,否则这会子你就是他们王府的钱袋子。”

李婉掩口轻咳了一声,示意梁杭云看华宓君。

华宓君手放在桌下揪了揪盛言楚的胳膊,面上却笑而不语。

盛言楚:“……”

他这遭得什么罪?他连王府那位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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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发酵的极快,梁、李二人才走不久,有关淮亲王府挪用儿媳嫁妆,逼迫外嫁女往家里揩银的事很快在京城传开。

这等事当然不能容忍,还没到年节后拜年的时候,淮亲王府门前的雪就被踩得泥泞不堪,当然了,若能忽略王府墙壁上那一圈圈骂人的诗文以及惨不忍睹地挂着臭菜叶子的大门就好了。

搁在以前,二公主早就哭嚎到宝乾帝跟前,但今个不行,宝乾帝光对淮亲王府挪用儿媳嫁妆这一件事就气得不轻,何况后边还连着要外嫁女往家里揽银子这桩丢人的丑闻。

才一夜而已,淮亲王府的名声烂了。

老淮亲王压根就不是个扛事的男人,见朝中诸人都拿有色眼光看他,老淮亲王立马上奏,恳请宝乾帝准他年前就卸任淮亲王之位。

新上任的淮亲王是二公主的长子,做得更绝,亲王的帽子还没戴稳就跑进宫说他不堪大任,请求宝乾帝另择他人接任亲王之位。

淮亲王府早已入不敷出,又是那样臭的名声,这时候站出来接手的只能说脑壳有病。

见无人上前袭亲王的位子,宝乾帝呵呵干笑,随后心满意足的令人将淮亲王的爵位撤了。

窝在家猫冬的盛言楚听到这事时笑了笑,他先前就怀疑宝乾帝在其中动了手脚,不然谁会知道淮亲王府送进宫那十万两白银的来历?

要说鸡贼,当属宝乾帝,轻而易举就将老皇帝的心头之患铲除了。

越想越觉得一切太过巧合,盛言楚甚至在想,长孙谷在工部贪得那十万两白银会不会也是宝乾帝暗中搞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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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宝乾帝这个年过得异常开心,可惜,年后开衙不久,百官上奏的第一桩事顷刻让宝乾帝的脸拉得比驴还长。

自从盛言楚帮太府寺的人指出盐税上的纰漏后,太府寺的官员越发喜欢和盛言楚唠嗑,这不,几人又围在一块说起话来。

“…官家登基已有两年多,是该开枝散叶了…”

“宫里的娘娘少吗?”一个耿直的老臣嗤笑:“这么久也没见宫里传出好消息,难怪朝中有人急着上奏官家选妃立后。”

盛言楚啧了声,这会子宝乾帝想来头很疼吧?